夜幕浓稠, 路灯昏暗,湖边夜风习习。
俞清昀坐在矮墙尽头的花坛边,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盯着远方的水天交接处出神。
黑色水面被风拂起涟漪,水泡又极快被吞噬进去, 消失不见。
她记得她上次来这里,也是靠在这里的栏杆旁,一动不动地对着湖水发呆。
哪曾想,物是人非,只需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耳边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俞清昀侧头, 池彻高挑挺拔的身影猝不及防出现在小道尽头。
这几天长北市温度攀升, 午后达到了35℃的高温, 就连晚上降温后, 也不下30℃,池彻一个以往在大冬天都只穿薄风衣的人, 今天却穿着黑色的长款厚卫衣, 虽也不掩他挺括身型, 但衣袖长度把手腕都遮了个严实,属实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俞清昀下意识收回视线, 直起身, 脚步在原地踌躇了下,又靠回去,不禁有些无措。
直到那道脚步声渐近, 男生修长而匀称的裤腿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
在这一刻, 她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被暴风雨裹挟碾折后的枯叶, 雨停过后, 终会悄无声息地飘落而下。
池彻没走近, 而是停在距离她一米半的墙边。
她没立即开口,他也没说话。
余光里,男生右手直直垂在身侧,左手从包里摸出窸窣声响的烟盒,喂到嘴边咬出一根,又将烟盒塞回兜里,拿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
俞清昀盯着湖边的落叶,倏地开口:池彻,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还记得吗?池彻侧头瞥她一眼,面色没什么波澜。
转回头,咬着烟含糊应道:两周?还是三周?没算过。
都不是。
俞清昀一字一字说,是22天零22个小时。
半饷。
池彻轻飘飘地吐出个字:昂。
奶白色烟气也随着这个字,自他唇齿飘出,然后瞬间弥散在晚风中。
俞清昀胃里的苦涩再次如潮水般泛起,沿着喉管将味蕾都淹没了个干净。
她呼了口气,强逼着自己转头看向池彻。
心理学上说,一件事坚持21天,便会养成习惯。
她也就22天没见池彻,池彻就已然变成了她所不熟悉的模样。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氲着颓痞懒散的气息,下颌线锋利如刀削,本就冷白的皮肤更白了,莫名染上了些病态的苍白感,咬着烟的唇色也明显血气不足。
俞清昀盯着他看了几秒,很轻地道:池彻,你能告诉我吗?在这22天零22个小时里,你都是在哪儿,你都是在做什么,你都是在见……她哽咽了下,见别的哪些人?池彻眼睫微眯了眯。
不仅没转头,视线还偏偏朝另一边移开了些。
现在仿佛是连和她对视都觉得厌烦了。
可是当初明明是他紧紧盯着她不转眼,是他眼底铺着散漫笑意,也是他,说她生得过分漂亮。
是她变了么。
是他变了。
顿了几秒,池彻漫不经心地说:不是跟你说了么,训练。
训练什么?俞清昀扯扯唇角,像是在说一个笑话,训练你已经申请了退赛的穿越机竞速赛?池彻,都这个时候了……她用力咽了咽喉咙,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吗?没骗你,是在训练。
池彻左手夹下烟,神情染上略微不耐,视线仍远眺至别处,退赛是因为没兴趣了,没别的。
……没兴趣了。
对我也是吗?俞清昀很轻地问道。
池彻愣了愣,然后垂下眼睫,缓慢地将烟支再次喂进嘴里,烟气很快再次氤氲开来,在他们中间形成一道白色薄膜,将他们不近不远地分隔开。
他保持沉默。
不回答即是答案。
风静林止,湖面寂寥,全世界都跟着他安静了下来。
隔了好久,俞清昀才再次出声。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微颤,带着鼻音厚重的泣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口:池彻,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帮你解释,我说你是因为有事儿要忙,是因为心情不好,是因为前段时间太累了需要休息,你不是这样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她忍不住捂着发肿发烫的大腿根,仿佛每说一句话那里便要传来一丝抽痛,将她不住沉陷的神经拉扯回来:但我朋友跟我说,不会是别的原因,你就是不喜欢我了,你就是厌烦了,你就是冷漠了……好,我又告诉自己,没关系我接受,瓶颈期和厌烦期在恋爱中都是很常见的,有时候喜欢多一点,有时候喜欢少一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理解你,所以我就乖乖地,我不打扰你,我给你时间,我努力自己坚持住……俞清昀呼出口气,似乎是在缓和着情绪。
但是池彻,刚刚又有人跟我说,你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我,你从一开始和我在一起就是有别的理由,所以你根本就不会在乎我……俞清昀执拗地望向他,眼泪顺着小巧瘦削的脸颊下滑,鼻尖和眼底都红了一片,池彻,你告诉我,你教教我好不好,我现在还能如何欺骗自己,我还能用什么理由为你开脱?我很早就决定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不听别人说,我只听你说,我只相信你,所以池彻……俞清昀停顿了很久。
而池彻始终低垂着头,眉间微蹙着,一言不发地抽烟。
他好像现在再听见她哭,已经不会觉得心疼了。
池彻左手手腕戴着的腕表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
俞清昀却莫名觉得那秒针像是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切割着她的心脏,浑身上下每寸骨骼和皮肉都在发出无法忽视的疼痛,千疮百孔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
她抽泣着,像是在强逼着自己松开偌大海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在亲手点燃火柴,将自己仅剩的老房子付之于炬。
所以池彻……俞清昀嗓音已然艰涩到快要说不出话,你和我之间,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吗?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池彻忽地扯唇,短促笑了声,嗓音低哑:这重要么。
俞清昀后脖颈僵住。
是不是游戏的,我们不是都玩得挺开心的么。
他灭掉烟支,不急不忙地直起身,踱步过来俞清昀面前,双手插进裤兜,眼皮慢悠悠耷拉下来,眸底深邃,一丝情绪都捕捉不到,你总想那么多干什么,喜不喜欢的,在不在乎的……说实话,想多了就很没意思了俞清昀。
俞清昀大腿一软,脚跟下意识往后踉跄,池彻站着一动没动,任由她跌坐在花坛边。
像是一盆水兜头泼下,她这才忽然意识到,池彻似乎从一开始,不,他从来就没说过他喜欢她。
不过呢,比起另外那些千篇一律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姑娘,我对你还算是挺感兴趣的,你这人吧……池彻打量了她一眼,淡淡说,虽然有时候确实没劲儿又死板,啰嗦又事儿多,但怎么说呢,啧,还是挺单纯挺可爱的,什么?只相信我?唉,也就你才能说出这种话了,俞清昀。
池彻嗤了声,沾染着意味深长的笑意,长叹着摇摇头,又将视线往前投。
俞清昀紧咬着唇齿,樱唇被咬出一抹白,鹿眼里漾着无尽潮湿,却又被她狠狠克制住,一滴眼泪都没能涌出眼眶。
你这个眼神看我干嘛。
池彻从鼻子里闷哼着笑了声,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么好奇啊?行吧,那就告诉你,我当然是喜欢你的,怎么可能不喜欢你?跟个不喜欢的姑娘还能在一起那么久,有病么这不是,老子又不是自虐狂……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怎么样?这样的答案爱听吗?嘶,看来是不满意啊?行,不满意我就换一个,我——啪——俞清昀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巴掌甩到了池彻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但女生力气小,手也小,池彻只被扇得微微侧过头去,舌尖缓慢拱了拱侧脸,站在原地,眼睛都没眨一下。
俞清昀掌心像被烧红的铁炙烤了一瞬,五指蜷缩在一起,身体不能自抑地颤抖着,牙齿也止不住战栗着,泪水在瞳孔里不停打转,脸颊眼底鼻尖全被烧红一片。
她眼睛用力盯着池彻,胸膛又深又缓地起伏着,带出一个一个字眼:池彻,我们分手吧——不,你给我听好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天到最后,池彻似乎对这个结果并无什么意外。
他只是没什么情绪地短促笑了两声,轻点了点头,然后靠去墙边,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又点了支烟。
他长身靠在墙边,昏暗路灯将他影子切割,左手指尖的猩火忽明忽暗。
声线冷冽又无谓,头都没抬,不知是在跟俞清昀说,还是在跟他自己说,一字一顿道:行啊,你最好不后悔。
……温雯林嘉黄前前还在聚会,俞清昀回KTV跟她们说了一声后,自己径直搭公交先回了宿舍。
这二十多天以来,她想象过很多种她和池彻分手之后,她会有的状态。
她曾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会疯狂发泄,会大喊大叫,或是至少也会捂着脸低低抽泣,在公交车上从始站坐到终站,一趟又一趟地发泄。
但她都没有。
她似乎只是麻木地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出神。
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像是把一切都想遍了。
快到学校时,她终于长长地从胸腔深处呼出口气,然后拿出手机,给辅导员发消息。
【俞清昀】:老师,我觉得你说得对,人应该往前看,毕竟M国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和更崭新的人群在等着我。
谢谢老师和学校给的机会,我愿意去M国交换。
她也不是。
非要池彻的。
她又对自己说。
-和池彻分手过后,一切的时间都变得飞速起来。
大二下的课程依旧很重,俞清昀没时间伤春悲秋,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期末考试周,将绩点又刷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林嘉拍拍她肩,欣慰地表示,看来那天大小姐的KTV聚会有效果,她果真从那天开始就走出来了,还考得这么好。
俞清昀笑笑,没说话。
温雯抱着她手臂嚎着,她走了之后,她们以后考试前复习都没大腿抱了,怎么办啊。
林嘉说她傻,说清昀大四不是还会回来的吗。
俞清昀想了想,说她其实还没想好,也许这次去了之后就都不回来了,直接在那边远程毕业后工作也不是没可能。
两人纷纷愣住,而后同时嚎啕出声。
先是不停地说我不信谁爱信谁信,然后是讨伐她狠心抛弃挚友,最后是督促她必须至少每周要和她们视频通话一次。
俞清昀也被感染,揉着眼泪说好。
然而这时候的真心相拥的女孩们还不知道。
之后随着时间流逝,大家都会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圈,然后逐渐断掉联系,就连互相的面庞,都会模糊在记忆里。
俞清昀想,池彻心里的她,应该也会这样吧。
意识到这一点时,俞清昀已经从长北大学远程毕业,获得了优秀毕业生称号,成功地拿到了M国交换的大学里的直博研究生offer。
旧金山房价奇高,虽然她作为留学生中最优秀的那位,拿到了全奖,被补贴了不少房费,但她也不敢过多挥霍,跟一位来自西班牙的女同学一同合租在郊区。
女同学叫Anna,性格开朗活泼,热情大方,热爱交际,在男女比例极其失衡的旧金山,更是受欢迎。
旧金山湾区总被人称为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根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Anna常觉得崩溃,俞清昀倒是觉得很享受湾区的这种稳定和细水长流。
在Anna的影响下,俞清昀竟也能依葫芦画瓢地说一两句西语,她教俞清昀Te amo,俞清昀跟她学了学,然后问Anna这什么意思,Anna狡黠地眨眨眼,说是谢谢你的意思。
俞清昀信了,直到跟一位卖拉曼恰奶酪的西班牙店主说了这话,瞧见对方露出惊讶的眼神,她才知道自己被Anna骗了。
追着Anna捶了一顿后,Anna才告诉她,Te amo是我爱你的意思,而且因为它程度过深所以不常用,一般表达我爱你用Te quiero就足够了。
Anna在纸上写出这个词语时,俞清昀愣了愣,总觉得眼熟,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又一年中国新年即将来临,1.18日是俞清昀生日,Anna张罗着众人给她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
旧金山多雨季在冬春两季,她生日那天,湾区刚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生日蛋糕是他们亲手做的,俞清昀被他们骗到唐人街的一家中餐厅。
刚收起伞,一推门进去,俞清昀就猝不及防见到一架小型无人机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生日蛋糕朝她冲过来。
要不是她躲得快,今天非要和蛋糕来个亲密接触。
Anna从角落里跳出来,愤愤地叉腰骂操控无人机的Mike真是个lemon(蠢蛋),Mike也不甘示弱地回击她,说他一个星期速成的无人机能开成这样,已经是个Genius了!两人吵吵嚷嚷着,众人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选择阵营,拱着火。
俞清昀无奈摇摇头,视线一撇,看到倒在一旁的无人机,突然就没由来想起了已经很久没在脑海里的出现那个人。
她在想,若今天是他来操控无人机,Anna应当只会花痴地冒出星星眼吧……停。
俞清昀用力摇摇头,把念头都往外甩。
她怎么又想起他了。
不该如此的。
都好几年过去了,她在旧金山待的时间,都快赶上她和池彻在一起的时间的三倍了。
明明时间飞速推移,过去的事情都应当不断地被深埋在尘埃下的,再拿出来时,也没有丝毫波澜才对的。
但俞清昀却十分慌乱地发现。
她想起池彻的次数竟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从来都不是在很直接的时候,而是在无数个不经意的小瞬间。
比如走在路上,网红操控着无人机飞过她头顶的时候。
比如她深夜胃疼,却发现Anna还在趴体,而她只能自己出门买药的时候。
比如Anna不小心把啊的音和她名字最后一个字连读起来的时候。
比如有浪漫的法国男生追求她,给她送了一桶荔枝味棒棒糖和一后备箱的玫瑰花的时候。
比如穿越机竞速赛的消息在大屏幕上滚动宣传的时候。
…………每一个小瞬间的累积,都像是朝她心脏里多扎上一根极为细小的银针。
刚开始没察觉,到后来有感觉时,那股密密麻麻的疼痛却早已经席卷了全身,一次又一次地发作,看不见尽头地往复。
永远难以治愈。
晃神间,Anna和Mike已经互相做了个鬼脸,结束了争吵。
众人聚到餐桌旁切蛋糕。
雪白蛋糕上有一串歪歪扭扭的西语,有人问Anna什么意思,Anna拍着胸脯骄傲地说,这是西班牙语生日快乐的意思。
俞清昀一愣,垂头看去。
【feliz cumpleanos.】……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在哪见过Te quiero和feliz cumpleanos了。
在那一年。
在长北初雪来得最晚的那一年。
在老小区后面的空地上。
在与蛋糕同样雪白的雪地里。
众人正跟着Anna蹩脚地学着这个词语的读音,Anna突然瞥到俞清昀,哑然失笑道:嘿baby,你也不必如此感动吧!俞清昀迷茫地啊了声,一抬手。
又是满手的湿润。
她慌乱地丢下一句:sorry.转身仓促往卫生间跑。
泣意蛰伏于她身体最隐秘的角落,极为后知后觉地跨越三年而来,尤显绵长而厚重。
捂住脖颈的那抹冰凉触感,俞清昀躬着身在盥洗池缓和了好久,那股涩意才算渐渐压下去。
门外有人敲门,传来Anna的声音:Baby,are u ok?俞清昀应了声,说她马上出来。
而后长呼出口气,直起身,抬头看向镜子。
女人头发留长又剪短,剪短又留长,染成了亚麻色,衬得肤色白皙细腻,烫了波浪卷,妥帖修饰流畅小巧的脸型。
气质中的稚嫩褪去,穿着成熟的西装裙和小香风外套也只会觉得合适。
外面雨停了。
一缕正午的阳光从窗缝洒进来。
窗下,中餐厅老板正情趣颇好地在用他的小音响放着一首粤语老歌,这会儿已然是过了高潮部分,即将结尾,曲调也都回归了平淡盎然。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你若不在场。
那我祝你,万里晴朗。
-绿豆--完-作者有话说: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来自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明天进入【樱桃】。
对了,还是发红包。
◉ 73、七十三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