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穿半个操场来到环校路, 一排铁栅栏之外便是未经开发、静谧荒芜的村镇街道。
校道两旁的梧桐新叶碧绿,一眼望去枝叶略显稀疏,大约要到春末才能长成葱郁的浓阴。
相较之下,远处那棵高大的香樟显得成熟而宽广, 无论春夏秋冬, 永远都是茂盛蓊郁的模样。
阮芋走得比萧樾稍慢半步。
他的肩膀很宽, 挺拔又利落,将校服撑出直刷刷的肩角,阮芋用眼睛帮他丈量肩宽,视线顺着手臂滑下来, 落到探出袖口的, 修长清瘦的左手上。
就一瞬,她紧忙收回目光, 躲在校服口袋里的指尖微微发烫。
宁城什么时候能热起来啊?阮芋随便找了个话题,在我老家, 四月份都开始穿短袖了。
萧樾脚步一顿,与她并肩:五六月的时候肯定热了,宁城在长江沿岸,夏季还是很长的。
阮芋:长江沿岸算是南方还是北方?萧樾:偏南方。
这里也能叫南方啊?阮芋挺惊讶的, 那北城呢?北城肯定是北方了吧?萧樾对她匮乏的国家地理知识表示无奈:是,北城很北。
冬天有大面积供暖的城市一般都属于北方。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有供暖的城市。
阮芋忽然对北城起了兴趣,北城的冬天有多冷呢?会下雪吗?是不是非常干燥?从暖气房里出去的话肯定很难受吧?萧樾耐心地解答了她的所有问题。
原本长得瞧不见尽头的环校路眼看就走过了一半, 两人都默契地放慢脚步, 有时甚至停下来,一句话说完了再走。
阮芋:听劳动他们说, 你老家在北城呀?萧樾:嗯, 小时候住过一段时间。
阮芋:难怪你的口音和他们都不一样。
萧樾没想到她还会注意他的口音:哪儿不一样了?阮芋想了想, 脆声答:感觉你的舌头比他们的都灵活,很会卷儿。
萧樾:……她说完卷字还跟个怪里怪气的鹅化音,听得萧樾想笑。
视线落到她唇上,娇小又饱满的两瓣唇,颜色像刚洗净的樱桃,鲜红亮泽,唇珠圆润,随她笑容张弛,仿佛花瓣飘落水面,轻柔地舒展开娇艳的身躯。
萧樾移开视线,轻咳了声,嗓音莫名哑了几分:你观察得倒是仔细。
阮芋还有关于北城的问题没问完:北方人每天喝那么多冷风,性格是不是都比较豪爽呀?就那样吧。
萧樾评价不高,人的性格和地域关联不大,主要还是看教养和学识。
他的评价听起来很中肯,阮芋却莫名觉得,他对家乡人好感度很低。
他说他在北城并没有住太久,那么传递给他不舒服感受的,多半是围绕在身边的亲戚。
阮芋发散思维,甚至疑心萧樾从前在大家庭里生活的时候是不是受人欺负了。
记得他家里很有钱,父亲应该算得上富豪,北城豪门多是支系庞足的大世家,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各种门阀之争手足倾轧数不胜数,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萧樾的童年说不定过得很悲惨,从来没有感受到爱,所以才养成了他这种没人情味的性格……阮芋就这么默默脑补了一出家庭伦理大戏。
未来她会知道,她脑补的这些其实并没有发生,萧樾的父亲自小受宠,萧樾自己也曾有过非常幸福的童年。
但她的第六感没有错,萧樾在北城萧家活得很不舒服。
这个大家庭中,有比她想象中更离谱的东西存在。
见她莫名开始神游天外,萧樾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胳膊:想什么呢?阮芋回过神:啊,我在想北城的事呢。
萧樾:你对北城很感兴趣?阮芋下意识说:一般般啦,越想越觉得这个城市干巴巴冷飕飕,非常不适合我生存。
萧樾:……他脊背蓦地僵了僵,眉心扯出浅淡的一道褶。
那你以后想考去哪里?萧樾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回老家吗?阮芋闻言,蓦地抬眸瞄了他一眼,恰好撞见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垂下来,眼底暗得不透一丝光,阮芋心口倏然一缩,心脏搏动的声音重重敲在耳膜。
她刚才好像说了什么很荒谬的话。
阮芋感到口舌发干,轻轻舔了下唇角:应该不会回老家了。
我妈在这边生意做得很好,我的主治医师也在这边……噢,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一点慢性肠胃病来着,不严重。
萧樾点了点头:w省确实有点太远了。
阮芋不明就里地仰起脸看他。
他应该有一阵子没剪头发,细碎的额发稍长,微风走过时稍稍带起,潇洒地向上扬去。
春蝉在灌木丛中低鸣,和着窸窣清冽的风声,少年深刻、轮廓分明的脸在风中展露,他目视前方,没有看阮芋,目光是无形的,声音也是无形,但他说话的时候,阮芋清晰感觉到有磅礴的、宛如洪流的物质朝她席卷而来。
……但其实w省也好,其他地方也罢。
千山万水阻拦的只有空间、金钱和精力,只要我愿意,这三者随时可以跨越。
……没有人知道未来如何,都说时间和社会会教少年做人,但在清风朗月的春夜里,少年只是少年,张狂的意气是张狂也是意气,他说开山劈海向前,山峰便向他张开,汪洋也为他退去。
阮芋屏住呼吸,环校路的路灯间隔很远,这一块近乎全暗,夜色模糊了她颊边绮丽的颜色,脑海中回响那句只要我愿意,如此相信他能做成任何事情,但是有些艰难其实不必体会。
她虽然话说得不够动听,但是心里早就有了决定。
这一刻的心情像插上翅膀,阮芋发现视野之内忽然明亮了起来,少年洁白的衣肩洒落清辉,蓬松乌黑的头发衬托冷白而干净的肌肤,他们停在原地,阮芋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轮廓深刻,唇色淡粉,似乎比平常要鲜艳一些。
椭圆的香樟树叶离开枝头,从身侧飘落的轨迹也清晰可见。
阮芋从口袋里抽出手,平摊在身前,掌心映得清亮,地面旋即多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好亮的月光啊。
阮芋抬头看了眼天空,清冷的光辉落入她眼底,一瞬便染上了煦暖的温度。
萧月亮。
她喊他,我们在晒你发的光诶。
这会儿已经十点出头,夜幕四合,远处的建筑隐匿在深黑的阴影中,月光再亮,其实也只有在路灯照不见的地方才能感受到。
真正明亮的是她的眼睛,让萧樾无端想起前阵子在某个文选摘抄上看到的句子。
他自认为没有什么文学天赋,就像他自认为没有幽默感而去强记冷笑话段子一样,为了作文拿高分,他往脑袋里塞了成千上万条名言佳句,比如这一句——在你的眼中,曙光的火焰瞋斗,树叶纷纷落入你灵魂的池中。
她眼中闪烁的是曙光,月光和曙光从无可比之处。
夜色凉薄,微冷的风灌入肺腑,萧樾敛了敛眸,感到胸腔前所未有的灼热。
他会永远记住今夜,喉结在颈中滑动,他低声对她说:你往后退两步。
阮芋一愣。
依他所言,她向后退了两步,也许是步子迈得太小,对方不满意,又让她再后退两步。
阮芋心说,让我乖乖听指挥的机会可不多。
终于退到对方满意的地方,她悄悄摊开手,掌心很暗,这里已经照不到月光。
萧樾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独享着皎洁的月光,瞳孔和额发黑得瞩目。
顶上香樟撑开巨伞,阮芋听见萧樾低缓地说:我名字里的樾,其实是树荫的意思。
是一片暗淡的、不明亮的地方。
他直视她的眼睛,总是这样坦诚而热烈:希望你能够一直站在这里。
晒着明亮的月光,香樟投下浓郁阴影。
阮芋身处其中,这里确实黑暗。
可是有光的地方,才会有树荫。
她的心脏像被一群绵密的泡沫环绕挤压,明明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却仿佛获得了一个紧实温热的拥抱。
不用任何照明,阮芋感觉自己的脸蛋热得能自体发红光。
她站在树荫下,频率很快地眨了几下眼,思索一番后,极认真地用问题回应他:我想考北城的大学,你能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