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料,她在酉时一刻踏着月色而来。
江愁予如往日一般坐在狭窄的案几上整理高高摞起的古旧典籍。
屋子里光线昏昏,她怕四哥哥看书熬坏了眼睛,便在边儿上另秉了烛灯。
殊不知娉婷身子在他的指尖摇曳,更会搅乱人的理智和清醒。
江愁予看向她,她慌急地垂下眼眸。
扑凌凌的纤睫眨动,光下像闪动的蝶羽。
大抵是认清了自己的身世,前些日子又被府邸里嘴碎的丫鬟们议论过,江晚宁很怕哥哥弟弟们因为身世疏远自己。
她这会儿察觉出四哥哥身上的冷淡疏离,以为是他厌了自己。
四哥哥在忙,要不晚宁就先走……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指尖被人握住,用力地揉了揉。
他触摸到她细嫩手背上的两点伤疤,看弯弯的形状像是被女人掐出来的。
他猜出几分内情,便没有多问,默不作声地去柜里取了祛疤膏。
四哥哥是不是不想理我了?我怎么舍得不理妹妹。
他指尖勾了些许冰凉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手背,听说夏姨娘生病了,妹妹这一旬都宿在她那里。
妹妹担心她情有可原,不照顾好自己又瘦了许多四哥哥的确要和妹妹置气。
想必四哥哥已经听到外边儿的风声了。
四哥哥大概也能猜出来,上次晚宁说的朋友就是自己。
江晚宁泪湾湾地哭诉着,三哥哥已经不亲近我了,府邸的弟弟们……夏姨娘身子抱恙,江羡之过来象征性地看过一回就要走了,江晚宁追出去想和他说一说话,他那时候看起来急匆匆的,只让她好生呆在屋里别瞎想;自从事发后弟弟们也没有和她往来了,直到今日国公爷当众表明了态度,江晚宁永远是他女儿的态度,院里的姨娘才肯放出两个弟弟和她接触。
江愁予道:三兄长不会是那样的人。
江晚宁也觉得三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才为他的疏远而伤心呀。
她整张小脸埋在江愁予的手上,湿漉漉的长睫一下下地剐蹭着他的掌心,使得他像是她唯一的依靠般。
这让他的目中流露出几分欢愉之色。
她哪里能知道江羡之那儿是他干的呢。
要怪就只能怪江羡之自己不检点,在外边偷吃后回家又想在通房面前隐瞒,他不过就把此事透露出去罢了。
那个名唤白芷的通房也是性烈,听说了事情首尾后一心一意地返家,这才使得江羡之顾不上自家妹妹了。
江愁予实在不喜欢她和江三郎玩得好,从前二人之间有血缘就已经惹得他不快,更遑论他们如今已无一丝半点的关系。
他只有她一个妹妹,她只有他一个哥哥,这才公平嘛。
他的掌心微潮,全是她的津津泪水。
帕子呢。
江晚宁知道他喜洁,掏出小粉帕递过去。
莫哭了。
他替她拭去眼泪,一点烛光在他睫目之中招摇摆动,极好地掩盖了他神情中的餍足,若是将眼睛哭肿了,明儿个可别来怪罪四哥哥不拦着。
江晚宁哼哼:四哥哥永远是四哥哥。
他纵容笑道:妹妹永远是我的妹妹。
他温温柔柔地将她哭得潮润的乌发拨到而后,指腹无意中擦过有如珠玉的耳垂,神色微沉。
他等她缓过了这阵抽抽搭搭的哭劲儿,才问道:夏姨娘如今这副样子,妹妹是作何打算的?姨娘离不开我,一旦有人提及我的身世她便会心口疼。
她低声哝哝道,况且夏姨娘养我这么久了,把我当做亲生的孩子疼,我断不能因为这件事寒了她的心……四哥哥,上一次我和你说这件事时,我对自己的身世只有五分怀疑。
今日我和姨娘去梨园看戏去了,她看到狸猫换太子那一幕时,忽然就昏厥了……我觉得我、我十有八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是替了林姨娘的孩子进来的……妹妹还查不查身世?还查的。
江晚宁点点头,就像是四哥哥说的,或许我的身生父母抛弃我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即便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夏姨娘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会变。
她是个单纯孩子,不会把人往坏处想。
她从来没想过在她身世暴露后夏姨娘为何会变得这般疯癫反常,为何国公爷会血洗整座楚国公府,为何那些闲言碎语会在一夜之间弥散。
她到现在都没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无妨,他会帮她看清的。
江晚宁走后,一直在外头候着的苏朔才提人进来。
冬温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几日自家姑娘都干了些什么、和夏姨娘都说了些什么。
江愁予蹙眉看着她:你抖什么?冬温也不想抖。
可她看见他害怕呀。
罢了。
江愁予捏着帕子,任上头的香气缠绕至指尖,你只管盯紧她便是。
明儿个我有别的事让你做。
——翌日,江晚宁借着买糕点的理由出了门。
算命老先生的摊子还支在五芳斋门口,不少人挨肩叠足地挤在摊前找他看面相。
凉夏见她频频掀开车帘子朝那儿望,又怕生出什么事端,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她。
姑娘,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不管他是不是江湖骗子,说的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我心中自有衡量。
江晚宁道,这几日府里在传些什么你是清楚的,我知道你一面是怕我难过闭口不提此事,一面又怕说了此事后爹爹会责罚。
凉夏,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而已。
最近的风波将她折磨得憔悴,哭多了的眼皮子都是红通通的。
凉夏终是软了心肠,那姑娘在车里呆着,奴婢去给您传话。
她摇摇头说了声不好:不能害了你。
楚国公府的马车在街边格外地惹人注目,不论是她亲自去找老先生还是让凉夏去,相信她去看相命之术的事情会很快地传到爹爹耳朵里。
她怕拖累了凉夏。
待会儿我进了五芳斋,会托店铺里的杂役把那位老先生请进来一趟。
既然那日他有意寻我说话,想来他不会不应。
等入了五芳斋后你就出来,若是有侍卫问起来你就说替我买胭脂去了。
江晚宁握着凉夏的手,柔声道,即便哪一日东窗事发了,此事你全程未参与,爹爹也不会罚你。
凉夏少主见,听她这么说便愣愣照做了。
五芳斋有三出阙,一出阙专门用于制作售卖各类糕点。
若有贵人想即食糕点,亦可以到二三出阙的雅间坐一坐。
江晚宁便到二阙的开窗雅间里等他。
老先生来得很快,并没有让她等多久。
江晚宁抬起玉腕,正正好碰到帷帽边缘的时候,那老先生连道了好几遍使不得,身子急急忙忙地推开好几步,活像她是什么洪水野兽一般。
老先生不是说我的容貌肖似故人罢?江晚宁茫然问道,第一回见面时老先生也没观得我全貌,索性今儿个仔细看看,省得那日看岔了眼。
陈典苦笑。
他倒是想,可郎君不让呀。
一想到郎君如幽潭般暗沉沉的双目,陈典就咬牙打了个哆嗦。
他道:老夫知道姑娘心中疑惑,姑娘不如先看了老夫的画像再做定论。
说着,将画像铺于桌面。
隔着一道淡白纱幔,江晚宁瞳孔微缩。
泛黄的画卷似乎经年许久,各色染料在流年的侵蚀中褪去色泽,却始终无损于画中撑伞美人的韵味。
江晚宁惊叹她的美丽的同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熟悉感将她攫取。
她没见过她,又觉得见过她千千万万遍。
概因她和画中美人长得足足有八分像。
画里面女子就是老夫的故人了。
陈典从袖子里掏出一面丝帕,道:对了,老夫那日忘了和姑娘说。
十年前故人身边的婢女交给老夫此物,说是上头绘有姑娘出生后的胎记。
姑娘可要看看?江晚宁慢吞吞地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她问:画中的故人哪里去了?看着江晚宁攥得泛白的掌心,陈典的心尖尖上陡然攀上一丝难言的心虚和不忍。
他僵硬地别过脸,照着郎君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故人她病逝了。
她默了默,木然问道:如何病逝的?……——江晚宁回了瑶光院,婢女上来说夏姨娘派人来了一趟。
往常里秋心姐姐过来送消息都冲着人乐呵呵的,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说话的时候老是沉着一张脸。
婢女接过帷帽,拍了拍上头的柳絮,凉夏姐姐,姑娘去买点心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怎么回来后脸这么白呀。
凉夏给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不解地下去了。
姑娘,奴婢陪去你罢。
小脸煞白成这样,凉夏有点不放心。
二人进了夏姨娘的院子,便隐隐地嗅出空气中漂浮着净重的气氛。
这段日子里夏姨娘身子病着,国公爷便勒令院子里的人不准有一个哭丧着脸惹她伤心,故而院子里的下人一天天把脸都笑僵了。
今日有点不同,死气沉沉的。
院子里的婢女个个低着头,在屏气一般。
江晚宁跨进门槛,忽觉得脚边有些硌人。
她转了转生涩的眼眶,低头看下去。
是一个长得像她的小人儿木雕,四哥哥亲手雕刻的。
这段日子里她怏怏不乐的,四哥哥为了哄她开心,私下里总会淘来几个小玩意儿交给安白,安白交给凉夏后才落到她手里。
都是不贵的小玩意儿,但都很用心。
这枚小木雕她最喜欢了,如今却被人砸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