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这一觉睡得极沉, 隐约还梦见了别的什么。
沙婆婆在垂暮时分对她说的话,化作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抵临江晚宁的身边。
世道残酷,对女人更甚如此。
幸好小女郎有夫家依靠, 否则像您这般貌美女郎一个人独居,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心生觊觎。
大晋民风开化, 谁知会不会有哪个歹徒尾随入您家门, 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醉汉夜翻墙院?……老妪早年遭遇过饥灾,不妨和女郎细讲……随着梦境加深,江晚宁的呼吸愈发紊乱。
她的脸上包裹着油腻腻的头巾,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站在尸骸遍野的平原。
这是大晋最不安生的一年,连连战乱下又发生了最严重的灾荒, 肉贩竟将人肉作牛肉售卖,甚至在旁边支了个摊子供食客们烹炸煎煮。
食不果腹下路人竞食、亲人竞食、食人者为人食!她怔怔地站在路边,因为惊吓不能挪动半分脚步。
而那些饿得眼球暴凸、眼白发黄的人转头看见了她,神色兴奋地摇晃走来……在那些人即将碰到她时,梦境再次一转。
她一个人独居在巷里, 半夜时分有人重推她的房门;她在街边行走, 被当地豪绅强压去做小妾。
呜呜、呜……梦里梦外的江晚宁都在小声地呜咽。
她心上慢慢涌上一个想法。
倘若、倘若他在她的身边就好了。
江晚宁意识迷迷瞪瞪、半梦半醒。
她感受到前额被汗水濡湿的乌发被人用手拨开, 恍觉一个很小心很轻柔的亲吻落在了泪津津的眉眼。
紧接着, 她的耳边响起一声饱含忧虑的声音:腓腓、腓腓?江晚宁从梦魇中惊醒, 看见了眼前之人。
她哭声一止, 想也不想地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
江愁予向来郁郁寡欢的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然而正当他要反手回拥她时,意识回笼的江晚宁已从他怀里抽身离开。
郎君身上温淡的冷松香驱逐了梦境中一个个可怖的嘴脸,而来来自他身上切切实实的体温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冬温和苏朔的对话。
怪不得今日沙婆婆来治疗她睡眠时说了那一番奇怪的话, 怪不得一向稳重的冬温会一反常态地制造出噪音来干扰沙婆婆的行为。
原来他授意了沙婆婆对自己这么做的。
给她制造一个个可怕的幻境, 告知她这人世是如何丑恶, 并且除了他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 让她在日夜的担心受怕下潜移默化地爱恋上他、依赖上他,就像她刚刚惊悸之下抱住他那样。
是这样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冬温的亲人的?是最近的两日,还是自楚国公府开始?他做的种种,江晚宁意外,又并不意外。
毕竟他是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她早该知道了。
他不知她心中的想法,问:又魇着了?江晚宁低垂睫目:寻常的梦魇罢了。
见她不愿再多说,江愁予便不强迫她去回想梦见之物。
那个来自江晚宁软软绵绵的怀抱将他空荡的怀抱填充得心满意足,他心情颇好地亲亲她别开的冷脸:我给腓腓备了一礼,腓腓何妨猜猜是何物?江晚宁半支身子,要下床去:猜不着。
江愁予跟着起来,动作自然地躬身为她着上绫袜、翘头履。
见她别别扭扭地拧着脸蛋,江愁予剔出一指刮了刮:关于你娘亲的。
江晚宁唰一下抬眼,双目莹莹亮。
腓腓应当知晓的,我为你爹爹撰写的那本人物传记上有提及过腓腓的娘亲。
你娘亲虽是商户家的女儿,在音律上却颇有天赋,她甚至化名为京畿许多的歌伎谱过曲子。
只不过楚国公的原因,那些曲谱随着你爹爹娘亲的一道隐没了。
江愁予勾唇,不过我打听到一名宫廷乐师收藏了一本,已经从她手中取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腓腓是个好孩子,应当认识这个道理。
他一顿,神情莫名晦暗,只不过我投腓腓以琼浆,腓腓以何物报我?他暗指性极强的视线,几乎让江晚宁无所遁形。
细细想来,他好像有将近一月的时日里不曾碰过她了。
江晚宁偶有感受到他澎湃的想念紧贴她的腹部,而每每江晚宁以为他会强迫自己时,他一直都没有跨出那层限度。
江晚宁咬唇:那你想要何物报你?过来。
江愁予偎花支颐,看着她眼波生怯、深蹙蛾眉整整胸前半敞的襟扣,一时间觉得可爱可亲,心生几分意趣。
他终于见她懒懒挪动身子走至近前,便一把将她横至在膝上,轻吐的言语吹拂她鬓边海棠:想吃。
他看似朗月入怀,然而床笫之中却改头换面,口中言辞总令人难堪。
江愁予见她黛眉纠结,一眼横波似春江潮水,晃一晃便能生出水意,显然是在她娘亲的遗物和是否同他做那种事情中犹豫不定。
他叹了一声,不再逗她:想用膳了,腓腓陪我用膳罢。
江晚宁睨他一眼,见他不似玩笑模样,遂点了点头。
等候再外的侍女听到男主人命令,将各类菜肴搬上了圆桌。
今日难得这般听话,便用两碗饭好了,把之前掉的肉都补回来。
江愁予掐了掐她细细的腰肢,仿佛一折便能断似的,被江晚宁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
江愁予似没什么胃口,吃了些许便搁了象牙箸。
我去取琴和琴谱,腓腓先在这儿用着。
他拦下紧跟着站起来的江晚宁,同一旁伺候的蒹葭道,日后夫人用膳都以这个标准,你们都在旁边看着。
蒹葭应下,目送江愁予出了房间。
她刚一回首,撞见夫人略疑惑的目光。
郎君的书房除了安白和苏朔,旁人勒令不准进去,只不过安白最近生疾,许多事便需要郎君亲力亲为了。
蒹葭的嘴角轻轻嗫嚅,奴婢本不想多嘴,只是郎君近来身子……奴婢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郎君顿于公务,睡得晚醒得早夫人也是有目共睹的。
只是他最近还在打听夫人双亲的事情,就像是这本琴谱,是郎君探访了那名琴师八回,每日在他府前站上八回得来了的……安白身子这般好,陪着郎君都病倒了。
蒹葭殷切地看着江晚宁,很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些关怀郎君的话。
她之后将这些话传达给郎君,想必郎君会很高兴罢?然而江晚宁只是推了推面前的瓷盏,面色无一点的波澜:我用好了,你先下去罢。
蒹葭一愣,很快收拾桌面下去。
她与侍女们带着碗箸下去时,郎君正抱琴入屋。
她心中一凛,担心他听到了这些。
-琴乃六艺之一,自古以来便是文人雅士的必修之器。
江愁予识得琴技,还是一直追崇儒家理法的陈渊督促而成。
白玉几案上横卧一瑶琴,袅袅绿绮声不绝于耳。
飗飗音色时而如孤雁长鸣,时而似珠玉入水,难怪受时人追捧。
一曲弹罢,江愁予垂手:这便是你娘亲作的谱。
江晚宁美目微润,怔怔接过他手中孤本。
怎又哭了。
江愁予手握住她腰身,将她揽入怀里轻声抚慰,原本是想那这东西哄你开心的,你既哭了,我以后便不拿这些东西给你了?江晚宁吸吸鼻子,忙把眼泪咽下去。
被两大碗饭食撑开的小腹在他的掌心里起起伏伏地颤动,江愁予忍住揉一揉的冲动:腓腓不问问我是从何处得来的,怎么不问问我得这物件儿辛不辛苦?江晚宁翻阅琴谱的动作一顿。
她知道江愁予大概是听到了她和冬温的对话,闻言便敷衍一般地:你从何处得到的这东西,你辛不辛苦?从一名琴师那里得来的。
不辛苦。
他看着她认真道。
江晚宁心口一跳,匆忙地避开他近乎热忱的视线,而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回避开。
她只是再一次打开琴谱,眷恋地描摹着、触碰着上面的簪花小子,仿佛这样子她便能穿过十六年的岁月,从上面汲取到娘亲的温暖。
江愁予在一边安静地陪伴她,间或撩一撩她鬓边碎发。
待她从这一阵子里缓过来了,问道:腓腓可想过学琴?江晚宁憋眼泪憋得得鼻尖红红、眼皮儿红红,她呆呆地看了江愁予一眼。
不想?她急忙道:我想的。
你娘亲的谱子,一时半会不好学。
她微微扬起声调:我愿意的!光线葳蕤晃漾,江晚宁学着江愁予的样子跻坐于软垫上,低垂着指尖摁住琴弦。
江愁予则是半躬腰身,指尖带着她识琴识弦,温温淡淡的做派似极了文雅的夫子。
偶尔江晚宁遇到不认识的地方,或者是郎君的墨发挠得她眼皮发痒,她才会看他一眼。
两道身影幢幢而交叠,竟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亲昵。
然而这份亲昵很快被打散。
苏朔在外敲了敲门:郎君、郎君!江愁予蹙眉,过去开门,掩门:何事?杜从南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