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贫瘠的弯月似一轮镰刀被握在魔鬼的手中, 苏朔以及苏朔身后站立的两人莫名感到一股寒气侵体而入。
他们战战兢兢地看着脚边的积雪,等待面前的郎君发话。
负责流放杜氏的,为何人?前段日子他病得厉害, 圣上将此事交给了旁人。
跟在苏朔身后的陈典立即上前, 道:此人名叫吴溢之, 曾被先帝任职尚书左右仆射, 曾属端王一党。
不过在端王流放巴蜀之后,便向圣上表明了诚心。
圣上一是为了顾及他在朝廷的权势,二是为了借此试探,便把杜氏一族的发落交付给他。
谁想到他却在流放途中趁机谋反,同那些人一同逃走了!杜策呢?边塞消息闭塞, 一时间还不清楚。
陈典捋捋霜白的髭须,只是老夫以为,杜从南与杜策父子关系厚笃,他今敢在流放途中逃走,少不得他父亲的授意。
江愁予又问了问圣上的意思。
圣上以纳贤之心款待吴溢之, 不想遭受他的背叛, 一气之下让人在举国张贴缉拿这群人的告示。
活捉者得赏金百两, 遭受反抗致其死亡的, 亦可得赏银百两。
……书房里的几人面色沉重, 或蹙眉凝思, 或侃侃而谈。
而不远处在另一处院落的江晚宁神情迷惘地挑拨琴弦,仔细翻阅着对她来说还十分困难的曲谱,百思不得其解。
恨只恨她小时候把精力耗费在了调皮捣蛋上, 如今对音律一窍不通, 便是入门的曲谱也弹奏不清楚。
她又在卡壳的地方弹了好几遍, 始终摸不清门道。
她不想再这般浪费时间, 顿了顿,抱起曲谱去寻他。
他离开的时候面色不太好看,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事情都应该谈好了罢?书房庭院前的兰桂竹木在雪地上以蓬勃向上的姿态蓬勃生长,江晚宁站在蓁蓁草木的阴影中,留下的脚印子被草叶覆盖。
她宝贝地抱着琴谱,看见书房中的几道身影在窗边投下一片剪影。
没想到他还在议事,江晚立即踅身,打算回去等他。
屋内远远地传来声音:依老夫之见,杜氏罪臣一定是朝巴蜀之地逃窜。
巴蜀之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倘若端王和杜策在那地方屯兵屯粮,老夫笃定不出五三五年,势必发展成不可小觑的力量。
故而郎君应当往那里派兵,趁早绞杀这股力量。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晚宁脚步顿住。
这个、这个声音不就是……一灯如豆,这名年长者的容貌被封闭的房间阻隔,然而他的声音、他说话时略略上扬的铿锵语调,以及他投落在窗牖上捋着髭须的阴影无不是江晚宁熟悉的模样。
摇曳的烛光前很快晃动上另外一道影子,那个人腰身略弯,姿态恭谦,一举一动都带着读书人的文弱雅致。
江晚宁彻底怔住,而后听到了他的声音。
属下以为,老先生说得有理。
她就是再不相信,那名书生的声音瞬间让她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这、这两人!这两人一个竟是街边的算命先生,一个竟是通过算命先生看面相找到母亲的书生!这两人原来是他的手下!江晚宁飞快地跑回房间,浑身颤栗地抵住房门。
她思绪紊乱,手脚冰凉。
原来是他让他的手下到她面前做戏,间接促使她到夏姨娘面前询问,以至于让母女二人生出嫌隙;大抵是也是他威胁陈嬷嬷写下祈罪书,公然揭露她在府上不光彩的身份,以至于被府上公子们疏远。
她在国公府的身份着实尴尬,江晚宁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职责他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然而她每一次因为身世辗转难眠的时候,她每一次被哥哥们的冷漠刺得满身伤疤的时候,他是如何做的?他对她小意安慰,说,没事,四哥哥一直都在。
他为了她免了职位,赋闲居家,便是为了哄她午睡。
他会亲手雕刻她的模样的小娃娃,或者去西街买些奇巧玩意儿,特地哄她开心。
可是带给她痛苦的人,就是他啊。
怪不得那名算命老先生讲述她父母亲时言语那么得含糊不清,怪不得她身世被揭露后便再没有在五芳斋前见过算命先生。
每一次她撒娇一般地向他寻求安慰、每一次她泪眼汪汪地说着四哥哥最最好的时候,他是以何种心境看着她如此的?他在想法设法地将她身边的亲人一一地排挤开,试问倘若她的双亲尚在人世,他是否会以别的方式挑拨关系,直至她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病公子,他将他的卑劣振振有词。
她从冬温和苏朔的对话中知道了除夕夜晚见到的爹爹娘亲,其实是沙婆婆对她施加的幻术罢了。
即便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沙婆婆确实治好了她的梦魇,然而彻底带着她从愧疚走出的,是他最近所做的一切。
他撰写的传记告诉她她爹爹娘亲是这般好的人,故而她才能放下心中的自责与悔恨。
他的付出江晚宁自然看得到,然而这些比起他做的事情简直杯水车薪。
安白和蒹葭明里暗里地说着他的好,他的好这么得令人窒息和痛苦,江晚宁宁可不要。
江晚宁背对着躺在床的里侧,游离的思绪在黑夜中渐渐堕落。
很快,她察觉到他带着一身寒潮掀被入榻,小心翼翼地靠上来,环着她的腰身入睡。
江晚宁闭闭眼,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翌日,城门口张贴的告示在京畿引起轩然大波。
引起非议的不仅仅是告示上如此大的悬赏金额,更是一向心慈的圣上竟称罪臣有反抗之意,当场便可斩杀。
消息传入府上,江晚宁的眼睫微动。
圣上命我调查此事,这段日子可能不回来用晚膳了。
江愁予拧着手中襟扣,视线不动声色地自她的脸颊滑过,腓腓一个人在家也要乖乖用膳,可知道。
我让蒹葭盯着你。
绿绮声在略凝固的气氛里破开声音。
江晚宁按住琴弦,声音低下:我知道。
她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对杜从南的事情反应不大,就好。
江愁予稍微放了心,抚抚她的脑袋出门。
江愁予忙碌的几日里,沙婆婆照例来江晚宁的屋里。
淡淡的朱砂气味在屋内绵存,沙婆婆的视线顺着双麒麟白玉香炉看过去,见榉木黑漆攒花矮榻上绫罗散地,一只肌骨匀称的白生生脚丫踩在地面。
很快薄薄帷幕被人自内而外地撩起,里面的小女郎深蹙蛾眉,美目轻撩向沙婆婆。
见她眉目汗湿,眉眼之间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沙婆婆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小女郎恐怕是知道了些什么,且她每一次施祝由术时她都在极力抵抗着,迫使自己不入幻境。
沙婆婆手里收拾着东西,眼角微酸。
小女郎每一次像身陷泥淖般苦苦挣扎的模样,无不是让沙婆婆想起来自己当年所做的事情。
就像是苏朔所说的,她年轻时曾在一个男人身上下过情蛊,而那个男人备受折磨的神情与面前的女郎如出一辙。
而那情蛊比此物烈性许多倍,那个男人不堪其扰下选择了自戕。
这么多年,她悔过恨过,而如今小女郎痛楚的神情再一次化作利刃捅向她的心窝。
年轻时做的错事,她不愿再做。
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世上再多一对怨偶。
她看了江晚宁一眼,夫人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老妪今后不会再来了。
江晚宁微微诧异地扫了她一眼。
沙婆婆杵着拐杖,没说什么,只是颤颤巍巍地跨出门槛。
天上泠泠落雪,几片冰凉的寒酥落在沙婆婆的脸上,与她温热的眼泪融化在一起。
沙婆婆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拾掇拾掇了行李,在房间里给苏朔留下来一封辞别信,在信上还说明了江晚宁已经知道她在她身上施幻术的事情,这才慢腾腾地离开了府邸。
而卧房里的江晚宁,缓缓地平复下呼吸。
沙婆婆每一次制造的幻境,都让她感到无比地痛苦。
即便是她极力地对抗着幻境中的一切,江晚宁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对江愁予的态度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
譬如昨日深夜,她听到江愁予办完事务上榻后,竟好不自知地往他身边偎了偎。
想想,她都觉得细思极恐。
幸好,沙婆婆今日便要离开了。
想到这里,江晚宁的视线不由得一定。
沙婆婆说她要离开了,是不是意味着,沙婆婆以为她的幻术起了效用?想必他也觉得那幻术在她身上起效用了罢?江晚宁赤足下了榻,走至窗边,扑朔而来的寒风使得她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如今二妹妹颇得圣上宠爱,二妹妹在金墉城时也和她约定过,若她有什么难处可以将消息送到永巷。
江晚宁拨弄着窗边恣意疯长的花藤,想了一想,她想要的是京畿的舆图、崭新的户口、渡河的船票。
她想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