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025-03-22 07:28:17

翌日醒来, 已逼近辰时。

隔着薄如蝉翼的水墨绡帐,依稀可窥见窗外的一丝天光。

江愁予揉揉酸胀的额角坐起,目光潜意识看向身侧的枕畔, 见身份位置空荡后, 他豁然起身走了出去。

蒹葭已捧着朝服立在一旁, 江愁予冷目扫去:夫人呢?今日雪下得小, 夫人一早起来便到院子里折梅去了。

蒹葭解释着江愁予的疑惑,大抵是夫人体恤郎君辛苦,特地嘱了奴婢在房里燃上安神香,又不准奴婢唤郎君早起……这会子夫人尚未用膳呢,郎君稍微等等, 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进屋。

蒹葭退出去的片刻里,江愁予就这么坐在桌前发怔。

从昨夜开始发生的一切,让他恍恍惚惚、如在云端。

随后他才慢腾腾地反应过来,想起来苏朔昨夜说的话,沙婆婆的幻术在腓腓的身上起了效用, 她开始渐渐地, 变成一个对他怀有依恋之情的小女郎。

江愁予喉咙发干, 吐气有些紊乱。

很快, 院落外面传来她略显得轻快的脚步声, 以及她和身边婢女交谈时活泼的、像扶桑花一般的柔软的语调。

独属寒梅的清冽气味扑入房间, 江晚宁拨了拨发髻上的绿梅,让凉夏将剩下的枝桠放入花瓶中。

她显然看见了桌前端坐的身影,然而视线很轻地带过, 在另一边的桌前做下, 捏了块栗粉糕放入唇间咀嚼。

她似嫌那味道腻人, 吃了一半便搁在了碗里, 挟着玉箸去夹山楂糕。

江愁予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一下下如玉鼓起的雪腮、抿动着偶尔露出榴齿的红唇,他亦跟着持起筷箸,夹过江晚宁咬了小半口的栗粉糕,顺着濡湿的月牙弧度咬了下去。

他如愿地让江晚宁看了过来。

他微微动唇:得亏了安神香我才睡了个好觉,多谢你。

江晚宁没说话,瓷白的汤匙上上下下地翻搅着刚端上桌的牛乳,她柔软温吞的声音仿佛在氤氲的热气中渐渐融化,很轻很轻地传到了江愁予的耳畔:关于我爹爹娘亲的事情……也多谢你。

江愁予眼眸一暗,抻臂将她揽入怀里。

既如此,腓腓打算如何向我酬谢?你别、别这样。

江晚宁绷直的右脚点在地面,美目一乜,见屋子里的婢女无不是用好整以暇的目光揶揄着自己,不禁双靥生绯,用手推推他。

你今儿个已经错过一个早朝了,若不早些赶去官署,没准圣上要派人过来逮你。

她看似推脱,手上力道却是缠缠绵绵,颇带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放在以前,江愁予断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多半他会被她态度强硬地推开,冷冷清清的脸蛋上不会有半分波澜;或者像是放弃抵抗般地坐卧在他的膝上,言行举止之间尽是不耐烦。

如今却肯安生被他抱着,指尖在他的腰带上勾勾、在玉佩上缠缠,即便对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含有芥蒂,然而面对他时却有种别别扭扭的依赖感。

世人誉他君子,江愁予却在这一瞬暗骂自己的卑劣。

只因在某一个瞬间,一丝龌龊的庆幸从他心口转瞬即逝。

他无比地庆幸苏朔背着自己做了这件事,甚至产生了一种找回沙婆婆,让沙婆婆继续给她施以幻术的冲动。

好在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认为沙婆婆所做之事实在悖于常论,很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冲动。

江愁予正打算俯身亲亲她,却听她发出一声叹息:成日拘在府上,实在毫无意趣。

江愁予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发顶,不以为意地:若觉得呆在府上嫌闷了,我让安白去请外边的说书先生、皮影戏班子……腓腓若嫌这些过分吵闹,让白露教你玩儿叶子戏也使得。

江晚宁声音闷闷的:我不喜欢这些。

之前的时候,不是最爱看皮影戏的?江愁予讶然。

看皮影戏,还是和别人热热闹闹一起看才有意思,把它请到府上表演有什么好的。

江晚宁面不改色地平静道,……我将近有三个月不曾出门了,叶子戏我早就和凉夏玩腻了……江晚宁的指尖无意地在他衣服上画圈圈,却不知这个动作该有多少取悦身畔的郎君。

听腓腓这么说,是想去街上转转?不如让凉夏陪着你一道去?江晚宁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几乎是想一口气应承下来。

但她知道面前的郎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捷思、多疑、敏感、多虑,拼凑成他这样的一个病态体。

单单让凉夏一个人陪同她上街绝非是江愁予能做出来的事情,江晚宁这般想的同时,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状况。

她现在是个相当爱慕他的女郎,应当事事都依赖于他。

不好、不好。

江晚宁看着他,摇头。

那——你陪我去。

近日诸多事务……你既不愿意,那就算了。

江晚宁佯装要起身。

愿意的,江愁予截腰将她拦住,既然腓腓都开了口,我怎么会不愿意去。

只是最近事务多了些,你再等我个一两日,嗯?后日再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江晚宁轻哼一声,勉勉强强地点下头,模样像极了一个被心上人失约的赌气女儿家。

然而被纤睫遮覆的眼波中,却淡然得无一丝情绪的波动。

-江愁予用完早膳,便去上值了。

江晚宁照例窝在琴瑶边,日复一日地练习她娘亲亲谱的曲子。

她不曾注意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在伸懒腰时无意地往窗外瞥过去一眼,才惊觉昏沉暮霭翻卷而来,将府邸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江晚宁用过晚膳,在凉夏的伺候下梳洗过后,拢着略潮的乌发,半卧在矮榻上读她爹爹的传册。

精神疲乏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偶尔半夜醒来,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架子床。

问过了冬温凉夏,不是她们,大抵是他回来匆匆地看她一眼,又回到官署务公去了。

没有江愁予烦的时候,她的一天差不多就是这么过去。

今夜亦是如此。

江晚宁浑身软绵绵地俯趴在矮榻上,细腻光洁的皓腕低垂得几乎贴在绒茵地毯上。

然而这一份安稳的睡眠并没有持续了多久,府上侍卫杂沓的脚步声将房屋震得地动山摇。

随着那群人的奋力喊叫,江晚宁迷蒙的双目被侍卫高擎的火把照亮。

快来人,有刺客!!!快派些人手去保护夫人!速去官署一趟,把消息带给郎君!!江晚宁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精神亦是紧紧绷住。

不过多时,府上的多数侍卫将江晚宁的院落团团围住,似乎有个领头的侍卫过来敲了敲她的房门:夫人,您不要紧罢?我现在没事。

江晚宁隔着房门回答,只不过我一人待在房间里有些心慌,能否让凉夏进屋陪着我?侍卫往闻讯而来的仆人堆中看了一眼。

凉夏见侍卫终于肯放人进去,急急忙忙地进了房间。

屋外,另一支赶过来的队伍与领头侍卫汇报道:对方估摸着带了八十来人,且武艺与我们这边的人旗鼓相当。

对方匿于暗中伏杀我们的人,也只杀人,故而不明白他们进府的真正目的。

我这边的人手不足以抵挡他们,是以想从夫人这边抽些人手……江晚宁就这么坐在桌前,听着外面那些人含糊不清的话。

这些人到底是谁?是江愁予的政敌,还是与他结怨的人?江晚宁拧着黛眉,心中有些戚戚然。

她有些怕,一边的凉夏似乎更为惊恐。

端着茶杯的手激颤着,卷起翻滚的茶沫。

夫人,你喝些茶水压压惊。

江晚宁轻轻弯了下唇,想戏谑一句这压惊茶似乎更适合你喝,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凉夏手中的瓷杯闷闷地跌在了厚实毯上,面色如见鬼一般得骇然苍白。

江晚宁的心脏一瞬间被揪紧,紧跟着凉夏的视线朝身后看去。

惨淡的月光中,身躯高大的青年郎君挟着淡薄的霜色立在小窗边。

他身着玄色劲装,整张面容匿于斗笠里的阴影,斗笠边缘用一圈皂纱裹住,很难看清面目。

饶是如此,江晚宁还是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犀利地刺在了她的锁骨。

那里有三两处斑驳的痕迹,是江愁予今早兴起时遗留的。

江晚宁蹙眉拢住衣领,光洁右足缓缓往后退去一步。

别喊,那个人仿佛看穿她的意图,用长途跋涉过后的嗓子艰涩开口,是我。

江晚宁呼吸一滞:……二郎?我的人拖不了多久了,我过来与你说几句话,说几句话就走。

杜从南的目光从她肌肤上的咬痕艰难地移开,低声道,想必你已经听说圣上颁布的诏令了……我现在已跟随端王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今后前途坎坷、生死未卜,便想着过来见你最后一面……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他,夺妻之事亦是我此生之耻,若今后我能随端王做出一番事迹,一定会八抬大轿重新迎娶于你。

杜从南逼近一步:你可愿?随着他的走进,江晚宁吃惊地看着他微跛的右脚。

杜从南注意到她的目光,面色转凉:我杜氏女儿被沦以官妓,受尽千万人唾弃耻笑;我杜氏男儿在流放途中死的死伤的伤,我能用一条腿换来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若今后端王登极,我必要将我所受之耻百倍还于这些人!晚宁,你等等我。

杜从南说完这句话,旋即开窗就要走。

然而不远之处却骤然亮起数百只赤红色光电,如阴沉的兽眼一般慢慢地涌入院落,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杜从南按在窗台的手背青筋骤然贲张,侧耳听见屋外领头侍卫如释重负的禀告声。

郎君回来了。

还请郎君放心,夫人好好地待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