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黯寒剑在月下流熠着光点, 零星光点在流畅的剑身凝聚成一束锋利的强光,直直地劈头捅下来。
意料内的疼痛并没有朝她袭来,江晚宁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到的是杜从南慌张地收剑, 而他却虚弱地躺在血泊中。
她见过他无数次缠绵于病榻, 却是第一次见他以这种姿态倒在她的面前。
有很多血从他身上淌了出来, 被安白急里忙慌地捂住后,又从安白的指缝里无止无休地冒了出来。
江晚宁神情迷惘地干杵在一边,隐约有晶亮的水渍打湿她的眼睫,她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
她显得无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明她应当感到轻松的。
她一直因为从前的事情对杜二郎心怀愧疚, 如今为他顶下这一剑不为失是对他的一种弥补。
再者就是,她担心杜从南受伤后会被江愁予的人捉住,以江愁予的手段,落入他掌后谁知道他又该以何种方式磋磨人。
江晚宁才作出脚步趔趄的样子顶了上去。
只是她没有想到江愁予会为了她,这般匆忙地收回了剑, 更没想到回过神来的杜从南会如此干脆地用佩剑捅穿他的身体。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呼吸若断若续, 她是因为愧疚所以才哭得这般厉害的。
江晚宁在心里这样想。
-御史中丞遇刺的事情传入禁宫, 圣上听闻消息后勃然大怒, 派出了锦衣卫缉拿犯人的同时, 嘱两名御医前来探望。
府上一时间人进人出,络绎不绝。
直至丑时时分,一盆盆的盛满了血水和纱布的铜盆被婢女鱼贯捧出。
郎君的伤口约莫有四指深, 可见那个刺客是下了死手的。
好在咱们郎君吉人有天相, 没有伤到要害, 却因为失血过多了, 还需在榻上躺个几日。
安白觑了一眼江晚宁的神色,将御医的话转达给她,麻沸散的药效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能散去,夫人若担心,进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江晚宁冲他略一点头,轻声道谢。
因为哭过,江晚宁的眼皮子有些浮肿,每回抬起眼睛就像是举着千斤顶,看什么物件儿都倒影着重重叠叠的阴翳。
迈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倒,被凉夏搀了一把。
她感受到凉夏颤抖的手,轻轻一捏,几不可闻地开口: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问你在房里看见过什么。
你就说你是被那个人一掌劈晕的,把自己摘干净便好了。
凉夏声颤:那夫人呢?江晚宁脚步一顿,晃了晃神。
他是个心思缜密过了头的郎君,仅仅将房间环视一圈,看两眼杜二郎的穿衣打扮,便已将刺客的身份粗粗筛选了一遍。
若他再穷追不舍地问上个即便,江晚宁难保自己会不会说漏嘴。
然而事已至此,开弓已无回头箭,江晚宁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你放心。
她说这话是为了宽慰凉夏,却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两分笃定。
江愁予对她的痴迷、江愁予对她的喜欢是枷锁,以一种强硬的姿态缚住了她,使得她浑身桎梏、如临深渊;以一种扭曲的形态铐上了他,令他在自己的底线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江晚宁坐在圆凳上,看着年轻郎君昏睡的面容,便是这样想的。
她无法回应郎君过分沉重的感情,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一想起过去他所做的、极端得过了头的事情,江晚宁便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
一灯如豆,圆润的一圈圈光晕在郎君眉眼处埋下落影。
斜射下来的的圆形黑斑如一只顽皮的哈巴狗,在郎君深邃的眉眼滚来滚去。
他阖目时长睫卷翘,温顺得不得了的样子哪里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想想自己之前被他的模样蒙蔽了多久,江晚宁忍不住气结。
讨厌鬼。
却见他睫毛抖簇,睁开愁绪蕴藉的眼。
江晚宁心下一慌,怕他听见她的嘀咕。
只听他有些惊喜地拖长语调:腓腓?他因为过度失血而显得有些虚弱,然而这并不碍于他神志清醒。
江晚宁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手心,等候着他疑神疑鬼的质问。
我有些口渴了,能否替我倒杯茶水?他的伤口落在小腹,上面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很难坐起身。
江晚宁没说什么,只将巾帕用水浸泡过一遍,覆在他的唇瓣上滋润着他的干涸。
江愁予的视线胶着在她脸上,喉结滚动。
多谢腓腓。
她不吭声,手背却被他的视线烫得一抖。
左右他的伤处因她而来,稍微照顾他一下便算作对他的弥补罢了。
江晚宁垂下眼帘,正打算将手帕重新用茶浸一浸时,突然听到门外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夫人,您能不能出来一趟?府上侍卫办事不利,到现在都未找到刺杀郎君的真凶。
侍卫觉着……刺客与夫人在房间里共处过一段时间,故而侍卫遣奴才来问问夫人,夫人可有主意到侍卫身上有无什么显著特征?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江晚宁背对着,拧着湿帕:我……既知道自己办事不利,不继续去找人而来找腓腓是何种道理?未等江晚宁开口,江愁予已经冷声打断,难不成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吃穿,养了一群只做摆设的饭桶?安白冷不丁被凶了下,没敢多还嘴。
一方面他是顾及着郎君初初醒来,不想说些不好听徒惹他生气;一方面则是他畏惧着郎君,确实不敢还嘴。
安白默默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郎君迟迟不让夫人出门,叹了声气,让侍卫继续去找人。
房间里,江晚宁忍不住微微觑他一眼。
江愁予笑:怎么了?你怎么不让他们问,万一我知道……那个人用剑抵着你,你颈上已冒出些许血珠了。
你素来娇弱,从前在楚国公府时最怕的人便是长相粗陋、腰佩大刀的莽汉。
江愁予吃力地伸手,微凉的手背轻触她的一下,你被歹徒挟持的时候脸都吓白了,我总不能,让你再去回想那一幕。
现在想想,似乎也是的。
每每她惊魇醒来,他给她揽到怀里哄的时候,从不过问她在梦境中的所闻所见。
你不是说,劫持我的人可能是和你我相熟的人吗?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揣测,不过看着那个歹徒的模样,我多半是猜对了。
失血过多让江愁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闭着眸,没有察觉到她苍白如纸的神色,此人可能是江府的人、杜府的人……或者是他们的下属。
尚未掌握十足的证据,还不好说。
江晚宁道:应当不是二哥哥,二哥哥食指上有一处伤疤。
我注意到那个人食指上没有。
这也不好说的,腓腓。
江愁予耷眼,落漆长睫遮掩着眼窝处的青黑,他的声音渐渐有些疲惫地低沉下去,人的生活习性是可以改变的,有些逃犯为了摆脱追杀会自毁容貌,有些则会往靴里填充垫子来掩饰身高……譬如杜从南,从前他习惯先迈右脚,如今却变了……说不准你二哥哥在手上涂抹铅粉,粉饰食指的伤疤。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嗯?江晚宁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有些乏了,不若先歇下罢?何止是乏了,他的每一次吐字发音都能引起五脏六腑剧烈地抽痛。
江晚宁轻轻点了下头,蜷着背,安静地躺到了床榻里侧。
帆船一般的月牙在靛蓝色的油状夜晚里航行,突破了层层叠叠的云雾,擎着光亮映着地面的皑皑积雪。
江晚宁一旦受过惊吓便很难睡着了,她有些害怕,害怕外面一阵阵疾卷而来的风,会不会把这座宅院摧垮成一座废墟。
害怕风不是风,是锦衣卫捉拿逃犯时衣料摩挲的声响。
江愁予累极,扔抽了几分神留在她身上。
听到身边小女郎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艰难地转了一下身。
怎么了?在想事情。
江愁予忍耐剧痛:想……想的什么?没什么,就是胡思乱想罢了。
我爱听,说给我听听罢。
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有好几日不曾见过苏朔了。
倘若今晚他在场,凭借他的身手,或许你就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那个刺客也有可能被他当场捉拿了。
江晚宁嘴上这般说,心里头却重重呼出一口气,庆幸他不在。
他被我罚了……暂时不在府上。
他惹你不高兴了,做不该做的事情了?……他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罚他什么了?只是按照常规流程施以小戒罢了。
怕吓到她,江愁予只简单地提了提。
江愁予。
江晚宁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小声,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惹你不高兴了,做不该做的事情了,你会像处置他一样处置我吗?脊杖五十?江愁予果断:不会。
那你……你打算怎么对我?把你做成美丽的标本。
无边无际的夜晚总会放大人的私欲和贪念,江愁予被她这么一问,心中潜意识的想法便是如此。
只有彻底成为他手掌心的物件,才最最乖。
然而他知道她向来害怕这些物件儿,那只被他做得美轮美奂的夜莺艺术品在她眼中仅是一具可怕的动物骨骸。
他打消了念头:看你做了什么。
江晚宁咬唇:如果和苏朔的差不多呢?他仿佛笑了,江晚宁隐隐约约察觉到。
隔着浓稠的、如原墨一般稠浓的黑夜,他虽然身体虚弱,望过来的视线却如密密匝匝的蛛网一般将她紧紧地捕捉。
她在粘稠的丝状物上狼狈挣扎,而他则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磨着利牙。
那就狠狠地罚、重重地罚。
江晚宁打了个哆嗦,听到他这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