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宫门口的宜安公主远比近旁两株芳华灼灼的粉桃更加润泽鲜妍, 一张清艳无匹的美人脸笑起来有如珠玉生辉,叫几步外的幼云有些看傻了眼。
老皇帝自己长得不咋滴,生的儿女怎么都这么好看,果然权势可以改善基因么?幼云不由地联想到新任未婚夫的天人仙貌, 深觉捡了个大便宜。
宜安公主人长得好看, 嗓音也如黄莺出谷般婉转动听, 见了幼云便热情道:姐姐快进来,母后早就派人来把里头都收拾好了, 只等着你来呢。
幼云好歹也是附过闺学的, 不急着进门寒暄,先规规矩矩地给公主行了个礼,方才笑着接口道:见过公主殿下,我初来乍到, 往后还望殿下多包涵。
噫,别说这个, 来, 我带你去偏殿转转。
独居锦元宫许久的宜安公主见了新伙伴熟络得有些过了头, 没寒暄两句便捉过幼云的手, 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廊下宫婢成群的东偏殿奔去。
如此自来熟的姑娘令幼云想起了正在尼姑庵里苦修的娇云,前头的血泪教训太过深刻,幼云不免多了两分戒备, 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宜安身后作洗耳恭听状。
喏, 这幅寝帐摸着可好?父皇的旨意来得急,许多好东西赶不及从库房里翻找出来,我瞧着送来的纱帐都没我的这幅好, 便把它匀给姐姐了。
宜安一路走一路说, 进到卧房最里间指着床上一顶杏黄金枝七宝轻罗帐, 目光闪闪地看着幼云。
幼云一抬头,只见这顶寝帐质地轻盈如雾,柔软如云,便是用来做华服美裳也尽够了,其上还用金线绣成一片舒展延绵的枝桠,缀着绮丽夺目的各色珠宝,便是屋里不点灯也自有盈盈光影流动。
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呢?劳公主殿下费心了。
幼云受宠若惊,偷偷擦了擦冒汗的额角。
一顶帐子罢了,不算什么,过来这儿看看。
宜安浑没在意幼云的小动作,如同一只欢快啼飞的小鸟般又拉着她走到一架高低错落的多宝阁前,压低声音道,虽然只住一年,但姐姐离了道观也算乔迁之喜了,瞧这个盆景,算我给姐姐贺喜了。
幼云发觉太子党这边的男女老少似乎都不太愿意称呼她为玄阳元女,眼前活泼大方的宜安公主更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她心里一阵温暖舒坦。
宜安头次见面便赠出精致贵重的七宝罗帐和金瓶珍珠花树盆景,往下热聊了几句又小手一挥,叫嬷嬷再送了一套白玉葵花杯来,其仗义疏财的气度令幼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晚饭后与她攀谈起来也不再拘谨。
今日早些时候就听皇后娘娘说了,公主殿下是个极好相处温婉性子,我见了殿下待我如此亲厚,便更觉安心了。
幼云有心试探一二,亲手给宜安沏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挑开话头。
宜安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一听便知其中意,闲聊似的接口道:母后系出名门,素有贞静端方的贤名,我论品行性情还差得远呢,只求别在母后面前出差错便知足了。
哦,原来都是生活所迫呀,谁让领导喜欢娴雅派的调调呢。
幼云为自己今日在乾元殿的不佳表现懊悔了一阵,又小心探问道:我今儿还是头一遭面见皇后娘娘,且不知娘娘的喜恶如何,生怕有什么礼数不周的惹娘娘弃嫌,公主殿下发发善心,提点我一下可好?宜安没有答话,反而不安地瞟了一眼近旁侍立的夏菱,幼云连忙作保道:殿下放心,夏菱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一个!夏菱闻言立刻目光灼灼地点了两下头,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宜安又朝外间忙碌的几个宫婢张望了一下,转过头来小声道:我母妃说贵妃娘娘年轻时最是明艳灵巧,是以颇得父皇宠爱。
宫里人说话真是九曲十八弯,不过幼云还是听懂了,死对头周贵妃是什么样儿,皇后便最讨厌什么样儿,往后在皇后面前她就是装也要装出柔淑温静来。
宜安见幼云陷入沉思,还当她是害怕皇后威势,赶紧安慰道:你也别怕,母后从不平白与人为难的,宫里的其他娘娘也都是好相与的,只小心回避着贵妃娘娘便好。
这我不担心,我不过是暂住宫里清修的,日常要替圣上念经祝祷,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想撞见各位娘娘也难呢。
幼云浅浅一笑,看着眼前秀丽的面庞忍不住目露艳羡,赞叹道,说起来我也还没见过淑妃娘娘呢,不过见了殿下的花容月貌便可想见淑妃娘娘是何等的国色天香了。
当然啦,淑妃能在皇后和周贵妃斗法的夹缝中生下一儿一女,非得是容色倾城的美人不可。
这般夸赞宜安几乎是从小听到大的,坦然受下后随口道:父皇近日龙体有恙,宫里便连家宴也不开了,不然有的是机会叫你见一见她们呢。
幼云其实很想说,你的亲亲好父皇大抵会一直身体有恙,再也好不了了,而且我一点也不想见阖宫的妖魔鬼怪呀。
想归想,这种话若说出口下场大概和扎皇帝小人差不多,幼云很认命地选择继续顶着玄阳元女的名头,在画地为牢的锦元宫里神神叨叨地为老皇帝开光祝祷,除了同住一宫偶尔偷偷串门的宜安公主外,皇宫上下无人敢扰。
宝贵的单身日子就这般平静的过了大半年,直到十月的某一天,熟悉的内侍王保捧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脚步生风地进殿来给幼云贺喜:洒家给您道喜了!前儿圣上服用了一粒金丹,这两日便觉精神倍增,都能下床同小皇子们一块儿玩投壶了呢!圣上龙颜大悦,赞您日夜虔心祝祷,方才感动神灵,下旨赏您半副公主嫁妆,已经着人去备办了!以摸鱼为己任幼云跪在蒲团上木木地转过身,手里一松经书直直坠下,王保一个箭步扑在地上稳稳接住,就着这个尴尬的姿势继续讨好道:今夜圣上在宫里开家宴,恩许您前去参宴呢。
幼云一下坐直了身子,兴奋道:那那那我今夜可以吃肉吗?呃,您的素斋是御膳房为您单做的。
王保趴在地上别过头去。
幼云:……自从住进锦元宫,黎秉恪再无机会进到后宫给她捎带肉饼肉丸了,幼云和夏菱硬生生吃了大半年的素食,近来脾气都暴躁了几分。
今夜宫宴的美食很多,每桌都有冷热菜品及甜咸点?共三十六品,还有两副雕漆果盒,不过这些都和幼云没什么关系,摆在她面前的依旧是连一滴荤油都没有的素斋。
饭菜不合心意也就罢了,幸好席间还有几位秀色可餐的美人可供幼云欣赏。
俊似神君下凡的未婚夫被特意安排在了幼云的正对面,纵然已经见过他很多次,幼云还是抵挡不住他那美如春日海棠的微微一笑,刹那间似乎连面前寡淡的素斋都香甜可口了起来。
为了自己防止傻笑得太过显眼,幼云整场都不敢再抬头与黎秉恪对视一眼,只悄悄偏过头去转移欣赏目标。
上首侧边年近花甲的周贵妃自是没什么好看的,厚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她日渐衰老的面容,只一双秋水明眸还残存着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顺着往下便是徐娘不老的淑妃,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依旧貌比珠玉,风韵犹存,且她天生肌肤胜雪,身量纤巧,要不是知道她有个十六七岁的儿子,说她三十岁幼云都信。
淑妃之下则是如今红得发紫的慧昭仪,她生得一张玉雪晶莹的小脸,五官小巧柔和,身姿婀娜妩媚,似一只娇憨的小白兔般坐在那里桃腮带笑,美目流盼,勾得老皇帝恨不得立刻将她召去同坐一席。
啧啧,真是美人代代无穷尽啊,怪不得皇帝老想着要长生不老呢!幼云看着三个不同时期的宠妃,暗自感叹。
红光满面的老皇帝坐在上首正中,看着眼前阖家欢乐的和谐景象,举杯爽朗一笑:今年中秋因朕病体未愈,家宴也没办成,前日朕服了玄阳元女进上来的金丹后,一夜之间百病全消!朕欣喜若狂,今日少不得召尔等前来开宴庆祝一番。
呵呵,您那恐怕不是百病全消,回光返照还差不多,幼云对重金属的毒性很有信心。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敬酒,再落座时幼云便接连收到好几道炙热如炬的目光,心里大骂皇帝昏了头,金丹的账怎么就算到她头上了?周贵妃母子逢场作戏的本事乃京内一绝,这边老皇帝刚意气风发地发表了一篇康复感想,那边庆王立刻无缝衔接了一段感情丰沛的祈福贺词,福王文不成武不就,偏还能作几句应景的酸诗讨得皇帝开心,周贵妃也陪在边儿上笑语如珠,那母子三人齐心协力,直把寡言沉静的皇后母子衬得仿若空气。
幼云缩着脖子瞧了瞧皇后阵营众人的神色,只见皇后双手覆膝坐得笔直端正,勉力维持着一脸僵笑;太子夫妇倒很沉得住气,神态自若地同其下几位年长的哥嫂对饮说笑;淑妃母女表情动作很一致,都微低着头装作热衷美食的样子;黎秉恪自来对薄情寡恩的他爹没什么好脸,自顾自地斟酒饮酒,只有一旁呆呆的十殿下黎秉恒偶尔同他低语几句。
周贵妃在上头陪够了老皇帝,转身端着酒杯敬向皇后,狠狠踩了一脚皇后的虎尾:圣上大恩,为端王赐下玄阳元女为王妃,皇后娘娘得此儿媳真乃泼天之喜呢!幼云冷不防被点名,心里一惊,暗恨周贵妃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挑拨她们本就脆如薄冰的婆媳关系。
皇后却似早有准备般展颜一笑,掩袖饮下一杯美酒,兴致高昂地回击道:正是呢,刚赐婚那会儿本宫高兴得连着几夜都没睡好!恪儿的府邸收拾了半年才刚停当,今儿陛下又破例赐了玄阳元女半副公主嫁妆,这便又有得忙了。
周贵妃面色一沉,斜眼瞥了一下孤高清冷的黎秉恪,想起他本是最不受圣上待见的儿子,如今靠着与玄阳元女的婚事反倒处处得圣上优待,享双份岁禄也就罢了,圣上为怕委屈了玄阳元女惹上天不快,赐给他的王府差点赶上庆王府的双倍大,气得她得到消息的当天便空手捏碎了一个瓷杯!皇后挣回一口气犹嫌不足,侧头看向慧昭仪笑道:慧昭仪,圣上的衣襟洒上酒水了,你陪着圣上去偏殿更衣罢。
慧昭仪膝下无子,看老皇帝这老迈身躯,日后她也不可能有儿子了,皇后乐得捧她一把,用以打压周贵妃。
果然柔情绰态的慧昭仪一至跟前,色令智昏的老皇帝立刻甩下酸诗连篇的庆王福王,乐颠颠地被爱妃牵着更衣去了。
后半场有慧昭仪相伴皇帝左右,周贵妃母子一身小意殷勤的讨巧本事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悻悻地坐回了本桌。
幼云虽然猜不着周贵妃心中所想,但看她逐渐扭曲的老脸便知皇后的尾巴可不是好踩的,抬头忽见未来婆母朝自己慈爱的一笑,脑袋里一片茫然:难道坐牢多月的我又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婆媳关系缓和得很突然,幼云心虚地摸了一晚上圆巧的小鼻头,直到散席还没琢磨透其中关窍,同那一群傻傻分不清封号的王爷王妃公主驸马一一拜别后,便由王保领着回宫。
走在六棱石子小路上,一个多日不见的修长身影拦住了幼云的去路,这回王保很有眼色,不用黎秉恪给他递眼刀就先退出了几步,顺便还把前后提灯的宫婢也驱散开去。
幼云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深邃夜空,正想睁眼瞎扯一些月亮真圆、星星真好看之类的废话来开场,今日重穿了一身绯色衣袍的黎秉恪便抢先开口道:今夜席间你都没看我。
此话之怪异、语气之委屈令幼云措手不及,抬头看见少年红唇微抿的丽容,头脑一团浆糊失去了指挥力,嘴巴便很诚实:还不是因为你太好看嘛,圣上赐宴我总不能一直坐在那里傻笑罢。
哦,原来如此。
黎秉恪笑如繁花盛开,毫无抵抗力的幼云又被迷了眼,傻傻站在原地一会儿后才眨眼醒神。
我关在锦元宫清修,好几个月没见皇后娘娘了,今夜娘娘突然很和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你可知这是为何?幼云疑窦未解,思来想去仍觉得问谁都不如直接问未婚夫。
你怎么不说好几个月都没见我了?黎秉恪背着一汪暗波起伏的池水负手而立,语气亲昵又带有调侃,母后如此,大概是因为见我夫凭妻贵,大半年里陆续得了不少实在的好处罢。
夫凭妻贵?玄阳元女的滤镜是有多厚,老皇帝连婆媳关系都顺手帮她打通了。
幼云心头一松,和两步外的绯衣少年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