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云随黎秉恪回到足足占了一整条长街的王府时, 未时已过半了,赵妈妈早就领着四个丫鬟在正院恭候多时,一接了腰酸背痛脖子疼的幼云进屋,立刻手脚麻利地替她拆下翟冠, 卸妆更衣。
幼云换了一身桃红葫芦双喜纹的家常衣裙从四扇屏风后走出来时, 黎秉恪也换下了红亮夺目的大袖袍, 只穿了一件平平无奇的石青素衣坐在梨木镌花软塌上,把玩着幼云今日从皇帝皇后处得来的錾金大宝匣。
里头都有些什么?路上光顾着闲聊了, 我都没打开看看呢。
幼云像在林府时那般随意脱下软缎绣鞋, 光脚踩在榻前的栽绒团蝠地毯上,边问边伸手过去。
嗯?凉从足下起,当心着凉。
黎秉恪眉眼闪动了一下,长臂一展揽腰把幼云抱坐在软塌上, 顺便替她打开了大宝匣。
幼云晕晕乎乎地刚在榻上坐定,抬眼又被匣内彩光辉煌的珠宝晃花了眼, 随手挑出一支镶东珠七翅斜凤钗来细看了一会儿, 忍不住感叹道:做你媳妇可真不亏!没想到你还是个小财迷呢。
黎秉恪摇头轻笑, 仰身躺在榻上抖开一条湖蓝滑丝鸳鸯薄衾, 拍了拍头侧空出一半的软枕,作势要拉幼云一同躺下。
我虽不至于掉进钱眼儿里,却也是个俗人, 哪有女子不爱珠宝华服的?幼云承认得很坦荡, 避开他图谋不轨的大手,小心地合上宝匣搁在黑漆嵌螺钿小几上,自在近旁的青瓷冰纹盖碗里倒了一杯玫瑰香露慢慢细品。
黎秉恪扑了个空也没恼, 一手枕在头下, 一手松松地搭在幼云的腰上, 慵懒地仰躺着笑道:早起不是说困么,过来再睡会儿,醒了刚好用晚饭。
幼云闻言手中一滞,放下瓷碗一脸震惊:早上刚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再一气睡至晚饭时分,传出去得成什么笑话?明儿就不用回门了,我祖母第一个打断我的腿。
嚯,好家伙,他怎么比我这个外来户还离经叛道。
黎秉恪看着她杏眼圆瞪的样子好似一只亮爪小猫,侧身闷笑了一阵,不由分说地箍着幼云栽进榻里,硬拗着她面向自己,哄道:无妨,府里挑人时母后旁的不论,口舌严实是放在第一的,昨夜你吃小肉丸的事不也没传出去么?安心睡罢。
两党相争正激烈,他们母子不得不多防着些。
提到肉丸子这茬幼云心虚不已,鸵鸟似的把头埋在黎秉恪的怀里,可怜巴巴道:昨天一时忘了,往后再不吃了。
黎秉恪闲适地半闭着眼,替她盖好薄被,宽慰道:外头人不会知道的,咱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幼云软软地缩了缩身子向他健实的胸膛贴得更近些,一阵困意如潮水般袭来,迷迷糊糊间思想觉悟却还在线,糯糯道:就别横生枝节了,反正也吃不了多久的素斋了。
朦胧间榻上两人默契地轻叹一声,都心知老皇帝已经是拖一天算一天了,这月的金丹吃完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再吃下个月的呢。
榻旁地下一个累丝红石熏炉弥散着缕缕助眠的香气,高大精致的玉兰镏金立屏严严实实的遮住了窗纱里漏进来的粼粼日光,相拥无言的夫妻俩在醇厚细腻的香雾中一觉睡到日暮西斜。
黎秉恪在睡梦中也不安生,大手摩挲着幼云的腰背,引得幼云扭动中两爪无意扒拉开了他的衣襟。
起身时幼云迷迷瞪瞪地坐在榻上,直愣愣地对上了光洁厚硕的胸膛,红着脸别过头去咽了一下口水。
黎秉恪很淡定地坐在幼云身后,索性把整件雪白里衣脱下来重穿了一遍,幼云绷直身子背对着他,连连默念着色即是空,眼角余光忍不住偷瞟了一眼肌肉线条优美的精壮腰身,做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端起小几上的半杯香露一饮而尽。
黎秉恪岂能看不见她那欲盖弥彰的可爱模样,掩好衣襟还不忘从后把头轻放在她肩上,贴着脸逗她道:也不帮我系衣带,倒杯水总成罢?呵呵,您喝您喝。
幼云扛不过美色攻势,赶紧逃下软塌,倒了一杯香露递过去。
黎秉恪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赵妈妈严厉的微斥就从屏风后传来:王妃怎么又不穿鞋袜光脚站在地上,打小就改不过来!幼云犹如打碎了碗碟被抓包的小老鼠,一惊之下还打了一个小嗝,慌忙扶着黎秉恪的宽肩蹬上绣鞋。
黎秉恪笑着仰头饮尽香露,清隽的下颌角随着滚动的喉头微动,映在昏黄的烛光下有种勾魂摄魄的魅力,他搁下瓷碗,朝兀自出神的幼云低声调侃道:你很怕奶母呐。
幼云毫无威胁力地瞪了他一眼,饱睡后通体舒泰的男人见好就收,披上长衣伸脚下地替她解围,向赵妈妈吩咐道:晚饭备好了罢?摆进外间去,今儿我们就不去饭厅用饭了。
赵妈妈只敢对着幼云唠叨提点,对端王她不敢微露怠慢,立刻招呼着一众丫鬟婆子捧着大小食盒鱼贯而入,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外间的红漆圆桌上摆好了晚饭。
中午的御菜又是肥羊又是鸡鸭吃得太油腻,晚间厨房很有眼力见儿地进上来一桌清淡小菜,幼云捧着一碗蜜枣香米粥,频频光顾一碟酸溜溜的醋搂豆芽,不挑食的黎秉恪则添了一碗黄粱粟米饭,每道菜都沾了一筷子。
饭后时辰还早,下午小憩了一觉幼云这会儿还不困,便拿着一方墨绿色游龙穿云图案的墨块,替每日晚间都要提笔练字的黎秉恪细细研墨。
你这方墨怪好闻的,倒和我素日常用的摽有梅墨有异曲同工之妙。
幼云磨了一会儿手腕有些酸便撂挑子偷懒起来,把一方绿墨搁在了歙石蕉叶砚台里。
这是父皇赐的龙香御墨。
黎秉恪写字时全神贯注,答话也简练。
哦,原来是龙脑香。
幼云百无聊赖之下,伸一根手指逗着案头八棱双耳碧玉缸里的游鱼,忽然想起明日要回门,颇有一种开学前忘写暑假作业的慌张感,叹道:明儿要回门,祖母必定会问我王府是方是圆,家下人等共几房几人,都是自何处而来,府里现银定产又有几何。
唉,完了,明儿是要一问三不知了。
黎秉恪抬头笑看了她一眼,揶揄道:你家老太太真有本事,连你这样到处躲懒的人儿都能催得动,想起来前几年舅公家的表侄女们常常抱怨天上略微飘几滴雨,诗会茶会便请不来你了。
不过也不急在一时,回头我与你细细说来便是。
府里庶务你都知道?幼云微惊一下,双手撑在紫檀大书案上,倾身过去求道:我想着你之前没开府都住在宫里,里外事务都有皇后娘娘一手照应着,还以为你也稀里糊涂呢。
既如此,快来帮我临时抱佛脚呀。
来不及了,光是成亲这两天的来往账目都够你看一宿的,那些仆从的花名册堆起来能把大门都堵上。
托你的福,咱们府占地得有其他皇兄家的双份大,便是现在就乘小轿去粗略地逛一圈,也得逛到半夜了。
黎秉恪头也没抬地打击一番,大笔挥洒几下,又写就一副苍劲有力的大字。
啊这,算了算了,我收回下午的话儿,当你媳妇也太难了。
幼云苦着小脸,接过夏菱端来的青花缠枝汤盅,打开一看是一碗冰糖银桃子燕窝。
你祖母做什么这么着急,才两日呢,不会逼问太甚的。
黎秉恪满意地移开玛瑙镇纸,拿起半干的墨宝对光仔细端详着。
你不了解我祖母,她中年丧夫,外防叔伯夺产,内教两儿入仕,权柄下移、利禄受损是她最见不得的,她恨不能叫我拜堂当晚就将全府庶务稳握手中呢,生怕我一不留神叫人钻了空子。
幼云对着面前的人生长期队友并不打算遮遮掩掩,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直言吐槽道,况且你这王府可比一般人家的内宅麻烦多了,只怕管事仆妇个个都是有人撑腰的。
那又如何,你有我撑腰呢!他们都机灵得很,惯会见风使舵的。
要是实在托大拿乔不得用,你不是带来不少陪房么,用他们也一样。
黎秉恪朝她微微一笑,声音清润,语气淡然。
可那样的话,府里上下可都是我的人了,你、你不心慌吗?幼云很惊讶,那些人口繁杂的世家大族不说,就连林府也是有三派人马互相较劲牵制的,林老爹未必不知陆氏掌家艰难,但也还是明里暗里的防着陆氏陪房一家独大。
夫妻本为一体,你的人就是我的人,心慌什么?黎秉恪慢条斯理地叠好纸张,好像完全没把这当回事,今早在马车上你不是还说我可以信你的么?话是这么说,可我也保不准手底下的每个人都不生阴狭心思,若是出了岔子……幼云没想到他如此信任自己,第一反应是赶紧推辞,免得将来兜不住。
黎秉恪在红漆盆架上的铜盆里净了手,略一思索打断了她:我这头的人除了几个打小服侍我的,其余的都是母后看着安排的,其中怕有不少心思活络走了各类门路进来的,细论起来,还远不如你带来的人知根知底呢。
咱们若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日子便过不痛快了,我的人你随意调配,若有不服我来叫他们服。
幼云几乎要眼含热泪了,想她后母陆氏谨小慎微地在林府周旋了这么多年,对府里大小主子万分上心,也没能得林老爹如此信任。
再抬眼看向云淡风轻的黎秉恪时,幼云只觉他比身旁五珠羊角宫灯照在白壁上的长影还要高大多了。
值什么,弄得泪眼婆娑的。
黎秉恪刚想走近了抹去幼云眼角亮晶晶的泪花,她下一句差点令他一个趄趔。
你的人我都可以随意调配的话,那你的妾室们呢?趁今夜快引我去一一认一遍,明日祖母旁的都可以不问,这个是必然会问的。
幼云想起了三哥哥院子里被抬了姨娘的香梅和被打发出去配人的烟杏,觉得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不如早问早安心。
黎秉恪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紧抿着嘴站在长案后,定定地看着案边一脸认真的幼云,他身侧的四筒烛台上跳动的烛火晕开了一圈圈的暖黄光影,衬得他眉目如画的面庞渐渐迷蒙起来。
幼云看不清他似有浮光流动的眼眸里到底透露出怎样的意思,紧着追了一句:你放心,只要她们不生事,我定会同她们和睦相处的。
说亲如姐妹那太瞎话了,和平共处努力一下还是不难的。
黎秉恪生硬地别过头去,突然想起方才晚饭时的那碟醋搂豆芽,半笑半认真道:王府里没有你问的那些人。
幼云愣在了原地,斟酌着语气小心问道:你在宫里……宫里跟来的也没有么?好像是听说太子成婚好几年了,也还是一个侧妃都没有,难道皇后娘娘致力于把儿子们当苦行僧来养?宫里水太混,谁知道是不是哪边派来的细作,母后自己也未必都能吃得准,我就更不信了。
暖融融的烛光也软化不开那人逐渐冷肃下去的面色,此话自他口中说来更是冷硬如铁。
懂了,这是一个被原生家庭深深伤害才产生的特例呀。
幼云感叹中还带了一点窃喜,转念又想起了初云和舒云三朝回门时,林老太太那活似狱卒逼供的架势,心下哀怨一叹:完了,看来明日回门真是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