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巷。
叶浮舟查看了沈羡青的伤势, 沉默了片刻,道:能治,但即便治好了, 也只是能行走而已,以我的医术, 不能让他的腿恢复得如同常人一般。
赵奉云怕姚湘宜伤心, 也怕沈羡青为难,没有让她进来,只让她坐在马车里等候。
沈羡青看了看外面, 问道:姚姑娘是不是也来了?赵奉云点点头,道:我叫她进来。
沈羡青摆了摆手, 声音有些沙哑,不必了,殿下还是替我将当日的话转告她吧,我这样的人, 是不能靠近她的。
当初你敢当街与张家二公子对峙,怎么如今连看她一眼都不敢?赵奉云颇为担忧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永宁巷狭窄,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巷口, 她都不在乎, 你为何躲躲闪闪?将我从诏狱放出来, 想必是首辅的意思,但是他只是让我官复原职, 却没有擢升的意思, 我能看出来, 他并不想提拔我这样顽固的人, 沈羡青坐在陈旧的床榻上, 微微仰起头,但是很不巧,我就是如此冥顽不灵,固执己见,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话音未落,姚湘宜就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喘着气道:那又如何,我姚湘宜不说腰缠万贯,但养你沈羡青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羡青愣了愣,才敢去看姚湘宜,可是你本不该如此,你是高门贵女,有父兄庇佑,你的人生里根本就不该有我这样的人。
姚湘宜今日穿着件水蓝色细纱罗裙,发间簪了一支金步摇,端丽娴雅,似乎就不该在这样破败的地方出现。
沈羡青想移开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要再看她一眼,微微有些哽咽,断腿也好,在御史的位子上呆到死也好,与我而言都无所谓,可我不能将你卷进这样的人生。
谁都可以不在乎,可我沈羡青凭什么,凭什么要把你扯进这样看不到光的日子里,我一穷二白,家徒四壁,我如何能昧着良心哄骗你,让你与我一同吃苦?纵使你有再多的钱,也不该填补到我这种人身上。
姚湘宜怔怔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赵奉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喊了她几声,她都像没有听到一样。
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僵持着,赵奉云无可奈何,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叶浮舟道:叶大夫,劳烦你为沈御史诊治,这是诊金。
说完,她便拉住姚湘宜的手,带她上了马车。
一路上,姚湘宜一直是一言不发,眼睛盯着膝头,一眨不眨。
直至马车行至东华门时,赵奉云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交给沈湘宜。
今日出来,她只带了霍兴,因而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直接对姚湘宜说道:湘宜,这封信,你替我转交给顾小侯爷,告诉他,若是能做到信上的事,请在明日辰时到重华殿谒见陛下。
——顾胥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沿着抄手游廊走到了重华殿外,当值的内侍赶忙将他拦下,顾小侯爷,您抱着这么一直畜生进去,万一惊扰了圣驾,奴才可担待不起。
这只猫是送给长公主解闷的,乖巧得很,不会惊扰圣驾。
顾胥在那只白猫的后背上揉了揉,那只猫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露出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睛。
赵奉云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吩咐道:让他进来。
小内侍不再阻拦,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让顾胥进了殿。
赵奉云见他抱着一只猫进来,没有出声询问,而是直直望着他的眼睛。
顾胥立刻会意,微微颔首,向赵奉云表示自己可以做到信上所说的事。
昨日他收到了姚家大姑娘差人送来的信笺,拆开一看,落款处竟写着赵奉云的名字。
赵奉云要他暗中从齐地调来五十精兵,混在天香楼购买香料的队伍里进京。
天香楼每月都会派人到蜀地采买香料,而且天香楼明面上一直是由姚湘宜在帮她打理,不易引人怀疑。
本来她是打算调拨一百精兵当做长公主府的侍卫,但是萧弈不同意,她便不敢让一百名精兵明目张胆地进京,一百人太过显眼,五十人刚刚好,混在天香楼采买香料的队伍里,很难被人察觉。
顾胥的反应让赵奉云稍稍放下心来,顾小侯爷,怀中抱的是什么?是臣捡来的一只猫,臣从西北大营返京,路过金城县的时候,在路边捡到了这只猫,承平皇帝仙逝,臣担心殿下忧思过度,就想着将这只猫儿送给殿下解解闷。
顾胥说起边塞的事,眼中锋芒也尽数化去,在眸底凝成了宛如西北黄沙孤烟一般的苍茫。
有名字吗?赵奉云与赵砚一同坐在御座之上,因着要接见外臣,她穿得郑重,衣服层层叠叠,头上的珠翠也繁重累赘,压得脖子难以动弹。
顾胥将那只猫放到地上,笑道:臣一直叫它‘雪团’,这名字太俗,难登大雅之堂,还请殿下为它赐名。
他笑起来很好看,本来他的眉眼在沙场上淬炼出了一股杀伐之气,但一笑起来,就如同苍山烈日,明朗炽热。
赵奉云也掩唇笑了笑,道:不必了,‘雪团’这个名字就很好,本宫甚是喜欢。
——赵奉云安排好了调派精兵的事宜,心里松快了许多。
夜幕垂笼之时,她便坐在八仙桌旁自斟自酌。
打开的槛窗外,月华如霜,给庭中婆娑的树影镀上了一层银色光芒,屋脊上覆盖着的琉璃瓦泛着点点银光,如同洒落了星子。
她微微眯着眼,双颊发红,轻轻摇晃着羊脂玉酒盏,醉意迷离之间,心中的畅快全涌了出来,在她酡红的醉颜之上渲染开。
就差这一步了,只要能用这五十人出其不意地将萧弈捉住,甚至是杀掉,这天下就再也不会有人奈何得了她。
只要权力握在自己手里,她就有足够的时间看着赵砚成长为明君,让天下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大周朝至今已有十六位皇帝了,皇权的更迭之下,当年的盛世风光已然消失,如今的大周颓势日显,倘若没有人力挽狂澜,来日必然是山河破碎。
而她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亲弟弟赵砚。
等了这么多年,彻底掌控朝局的机会近在眼前,这样的快意远比盏中清酒更令她沉醉。
酒意和快意的作用之下,殿内的陈设在她眼里都变得异常鲜艳绮丽,如同瑶宫仙阙。
她朦胧的醉眼里映出了一个绯色的高大身影,那人影虚晃着,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殿下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浓烈的酒气让萧弈皱了皱眉。
他凛冽的声音将赵奉云从无边醉意中捞了出来,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哪里敢说是因为布好了局,就等着请他入瓮,只好心虚地搪塞道:今日请叶浮舟去为沈羡青治腿,他说沈羡青的腿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但医治之后,可以下地行走。
又是为着别人,萧弈径自在八仙桌旁坐下,把玩着另一只空着的羊脂玉酒盏,殿下何时能将臣也装进心里?朦胧的醉意仍缭绕在赵奉云春水一般的眼眸中,她眸中万千春色被点染得绚烂起来。
谁说的,首辅您可是一直都在这儿。
赵奉云指尖在心口处指了指,却不小心弄洒了盏中的清酒,晶莹透亮的琼浆抛洒在她单薄的月白寝衣上,顷刻间便湿透了一片。
首辅大人,让沈羡青补上左佥都御史的缺位吧。
他与刑部尚书姚慎之女姚湘宜两情相悦,抛开他体恤百姓疾苦不谈,就算是看在姚尚书的面子上,你也该提拔提拔他,是不是?萧弈侧首看向她寝衣上那一片被酒打湿的印记,白色的衣料沾了酒,变得几近透明,隐约可见她胸前那一粒嫣红的朱砂痣,殿下想让我帮你,就要像以前那样乖顺。
赵奉云知道他说的乖顺是什么意思,搁下那个空了的酒盏,凑了过去,在咫尺之间对上了萧弈那双狭长的凤眸。
萧弈甚至能闻到从她寝衣上散发出来的酒香,四溢的酒香笼罩着她,像一层雾气,将她的一颦一笑都隔在若隐若现的白雾之中,却又在不经意间将她眼中流淌出的媚意无限放大着,让人忍不住想要拨开迷雾一探究竟。
她的唇瓣上还残留着酒渍,被宫灯内的烛光照得水光闪闪,像是雨水过后的樱桃,红艳艳地挂在枝头,待人采撷。
若是在以往,赵奉云的这幅情态也该让他满足了,但现在他却更加不满,她只在有求于自己时才会如此,所以她越是楚楚动人,他就越是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她想要脱离掌控的时候,他希望她能乖顺一些,但她为了别人而选择顺从的时候,他还想要更多。
无穷无尽的欲望像是一个无底的洞窟,永远也填不满。
赵奉云的呼吸带动着那颗朱砂痣贴在被酒打湿的寝衣上起伏着,她云鬓松挽,发间斜插着一支蝶戏海棠嵌玉银钗,乌黑的发丝从她额角处垂下,也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
她醉眼迷离,凑近了才瞧见萧弈手中拿着卷轴,指尖便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首辅大人,手里拿的是什么?臣为殿下挑选了两处宅邸,想问问殿下到底中意哪一处。
萧弈将卷轴在桌上缓缓打开。
赵奉云虽然有些醉了,但这醉意半真半假,她的脑子并不糊涂。
她瞧了一眼卷轴上画着的两处宅子,一处是前朝太傅的宅子澧园,另一处是刚刚抄没的张家的一处宅邸,这两处宅子都与萧弈的府邸相距甚近。
首辅的算盘打得倒是挺精明。
赵奉云沾染着酒渍的指尖在绢帛做的卷轴上划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几分美酒浸润的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