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2025-03-22 07:29:29

赵奉云错开他带着几分戏谑的视线, 时辰真的不早了,首辅还是早些换上朝服去上朝吧。

怎么还叫得这么生分?萧弈掀开锦衾,揽着腰将她抱起来, 用自己的额头抵上她覆着一层薄汗的额头,低声唤道:云娘。

赵奉云双手攥住他衣袖, 眼眸低垂, 再耽搁下去,可真的要延误了早朝的时辰。

萧弈不依不饶,那云娘唤我一声。

赵奉云耳尖微微发红, 误了时辰,与我可没有什么干系, 首辅为官多年,从未误过朝会的时辰,难道要因为我破这个例吗?这也不是第一次为殿下破例了。

赵奉云实在拗不过他,才附在他耳边唤了一声。

她想着萧弈总该罢手了, 可萧弈仍是不知餍足,牵起她柔若无骨的手, 贴在自己腰侧, 朝服太过繁琐, 不如云娘帮我换好衣裳。

我手脚都被你锁住了, 怎么帮你?萧弈轻笑一声, 再次将困住她的锁链打开。

手腕和脚踝处的重量突然消失,赵奉云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

萧弈已经换上了绯色的官袍, 只是衣领出的盘口和腰间玉带还未系上。

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噙着笑意看向赵奉云。

赵奉云为了这片刻的轻松, 也很是乖巧地走上前去, 替他将盘扣扣上, 又取来玉带,双臂绕至他腰后,将玉带系好。

她刚要从萧弈腰后收回手,就被他按住肩膀,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萧弈在她未梳发髻的发顶揉了揉,道:云娘的头发乱了。

赵奉云没在意散乱的发丝,满心欢喜地偷偷打量着自己从锁链中解放出来的手腕。

但是这欢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萧弈打断,他将赵奉云抱回床塌上,重新为她戴上锁链。

——下朝后,萧弈与徐嗣明一同回了内阁值房。

刚进门,户部尚书方鲤就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粗气进来了。

首辅可曾听说平江伯府的人进京来了,方鲤抹了把脸,揩去脸上汗水,此时正是炎炎夏季,值房外的梧桐树上蝉鸣阵阵,十日前,湖南道监察御史晁樾在平江巡查田税之事时,秉公断案,命平江伯府将积欠和漏交的税粮全部折成银两交上来。

方鲤脾气不好,到了夏天,暑气蒸人,他整个人都像是罩在火炉里,汗流浃背,吴家这些年仰仗着吴皇后,看似是积攒了偌大的家业,但是吴家人丁众多,挥霍无度,账上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巡按御史晁樾三番两次命差役去吴家催缴,与吴家那个不成器的二爷起了争执,许是差役的话说得重了些,吴家二爷当晚竟悬梁自尽了。

昨日急递已经送到了内阁,萧弈坐到议事厅的首位上,理了理身上的官袍,但本阁看他不是悬梁自尽,十有八九是死于自家人之手。

他的手触到玉带上镶嵌着的羊脂玉,暗暗回味起赵奉云为他系上这根玉带时的滋味,而一旦开始回味,昨日的缠绵就立刻钻入骨髓,滋生出一种入骨的痒意。

徐嗣明虽然脾性好,但身宽体胖,一到了夏季就耐不住这等暑热,值房中冰鉴里的那些凉意,根本解不了他的热气,脑门上全是汗水。

他坐了下来,点头道:正是,吴家二爷平日里就是个混日子的,怎么会因为差役的几句话就吊死了,八成是吴家想借着吴二爷的死逃避税银收缴之事。

方鲤叹了口气,税收里的那些弯弯绕他这个户部尚书岂能不知晓,以往课税以粮食收缴,这些人与当地官府串通勾结,拖欠税粮,漏缴少缴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些少交的税粮都要分担到平民百姓头上,长此以往,百姓交不起税,只能将土地卖给吴家这样的大户,自己没了地,就成了佃户。

徐嗣明身在内阁,这里面的门道他也是一清二楚,方大人说的极是,这些佃户依附在吴家这样的大户身上,便不用再为交税的事情发愁,世族又可凭借自己的势力拖欠或是少交,咱们大周朝的税银也就越来越少。

不止如此,往常收税粮的时候,中间的吏胥哪次不是层层克扣,等送到了京城,不知要折损多少。

方鲤接过小火者端上来的冰镇梅子汤,喝了几口,义愤填膺道:每年在外官员进京述职时孝敬给京官的冰敬和炭敬是从哪来的,还不是从百姓手中夺来的。

吴皇后是中毒身亡,先帝顾念旧情,未曾削去吴家的爵位,临近午时,窗外已是日光灼灼,暑气翻涌,徐嗣明从袖囊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汗,纵然吴家有错在先,可吴家二爷如今抹脖子上吊了,吴家人又不肯善罢甘休,势要闹出个结果,这事不好办。

莫说吴家,就是出身江浙一带富庶士族的官员现在也想借着吴家的事大做文章。

方鲤搁下那盏梅子汤,面色凝重。

萧弈站起身,缓缓行至半开的窗牖前,将窗户完全打开,内阁里冰鉴的凉气已经逐渐蔓延上来,外面的热浪裹挟着摇曳的树枝,翠绿的树叶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方鲤和徐嗣明的担忧与焦灼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那二人与他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一边热浪翻天,焦躁不安,另一边倚窗观景,草木葱郁。

他身上绯红色的官袍和窗外的翠绿浓荫远近错落,在日头下都熠熠生辉。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嗣明将帕子整整齐齐叠好,又塞回了袖中,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不想将税粮折银之事推行下去,往后税银收缴都要登记造册,一份留在户部,一份呈交内阁,还有一份要送到皇上跟前,一分一毫都记录在册,他们哪还能像往常那样在此事上动手脚。

半掩着的窗牖打开片刻,外头的热意就钻进了值房中,徐嗣明受不住热,又是满头大汗,萧弈抬手关上了窗户,回首看向他,一桩桩审吧,既然是吴家有错在先,总得先将吴家税银积欠的事审出个结果,才好有个交代。

徐嗣明摘下头上的六梁冠,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吴家二房的四郎今日在皇极门鼓楼下与看守登闻鼓的锦衣卫周旋了许久,还是锦衣卫硬拦着,他才没敲响登闻鼓。

方鲤此时接过话茬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吴家四郎在皇极门撒泼打滚,又哭又笑,最后是被人搀走的。

他要敲,就让他敲吧,敲了登闻鼓,先杖责八十,再下狱审问。

萧弈转身走回座位上,指尖在旁边的四角方桌上轻叩着。

方鲤道:吴家只是死了一个吴二爷,就已经要闹个天翻地覆了,要是再将吴家进京的三十余人都下狱审问,即便是吴家人远在平江,不知晓此事,那些出身大族的京官恐怕也要按捺不住了。

萧弈从门框往外面望了一眼,笑道:本阁瞧着这天气,许久没下雨了,燥热得很,大牢里可要小心火烛,这样的天气里,要是失了火,就是诏狱,也得烧成灰烬。

这……徐嗣明捋了捋胡须,拧着眉头,却也是个好办法。

他与萧弈共事多年,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起了杀心,平心而论,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吴家这些人一死,这事也就了结了,只是这手段过于残忍,他了解萧弈的脾气,不敢将他的意思摆到明面上说。

但是方鲤沉思半晌,忘了谨言慎行,将徐嗣明没说出来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杀一儆百,方能震慑住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

天干物燥,方大人也要小心自家宅院,毕竟烈火不长眼睛。

萧弈拂了拂袖口,笑意吟吟看着他。

方鲤被他那阴鸷的笑容吓了一跳,身上的燥热瞬间消散,咧嘴笑了笑,道:税粮折银收缴的事,确实难办,我近日也再想,若是能直接夺田还民,几年之内,或许也可填补上国库的亏空。

萧弈仍是那样看着他,指尖在桌上叩了三下,才道:只要世家大族在税粮收缴之事上还有文章可做,百姓手里的田地,迟早还是要被这些世家大族吞并,熟为因,熟为果,方大人还需仔细掂量掂量。

——萧弈从内阁出来时,午时已过,日影西斜。

如今的乾麟宫已经易了主,赵砚穿着龙袍,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霍兴立侍一旁。

自从赵砚登基,最信任的太监便是霍兴。

开设经筵之事在早朝时就已经敲定了,赵砚见到萧弈进来,从龙椅上下来,缓步走到萧弈跟前,俯身叩拜了三下。

以后您就是朕的老师了,赵砚站直了身子,皇姊跟朕说过,在老师面前,朕是皇帝,也是学生,要像天下士子一样尊师重道,不可怠慢老师。

萧弈微微颔首,幽暗的眸子中意味不明。

赵砚低头想了想,道:先生去长公主府看过皇姊吗?她怎么样了。

他很少离开赵奉云这么久,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臣去探望过了,殿下虽然受了伤,但性命无碍,陛下不必忧心。

萧弈脸上云淡风轻,脑中却掠过了这些天与赵奉云在密室中的纠缠。

朕有一事,想与先生商议,朕想让霍兴做司礼监秉笔太监。

赵砚扭头望向霍兴,他做事妥帖,极为稳重,深得朕心,他在内书房读过书,做个秉笔太监是足够的。

萧弈拱手道:陛下既然称臣为先生,那臣要教陛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凡事亲力亲为,涉及江山社稷之事,不可假手他人,仁宗设立司礼监之时,只命其掌管内廷礼仪,□□皇帝也曾说内臣干政,必会闭塞圣听,故而此事,臣以为不妥。

赵砚仰着头想了想,赵奉云教导他要做明君的话言犹在耳,于是便点了点头。

他年纪太小,对于肩上的担子只有模模糊糊的认识,但是赵奉云说的话他都奉为圭臬。

朕近日读书,有许多不解之处,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赵砚指了指堆在桌案上的书卷。

他的孩童心性早已被深宫的的风刀霜剑磋磨得一无所剩,端坐在龙椅上的时候,脸上映着日光,眉眼间与赵奉云真有几分相似。

滴漏声声,香雾隐隐,风吹帘动,澄澈的日光碎金一般在光滑的地面上浮动。

萧弈为他讲解完,不经意瞥了一眼神情专注的赵砚。

他突然在想,如果他和赵奉云有一个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如果是个女孩,那一定像极了赵奉云,他可以教她读书习字,然后看着她与自己和赵奉云皆有相似之处的眉眼在缓缓流淌的时光中一点点舒展开。

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当他瞥见满地流动的金光,听见菱花窗外夏虫嘶鸣的时候,恍然觉得,那大抵也是温和而又美好的。

滴漏中的水悬在半空,似乎过了很久在落下,时间过得很慢,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在掌控与杀伐之外的更大的乐趣。

这一切乐趣,都与赵奉云息息相关。

这世上,不是只有生与死,黑与白,红尘中自有千般乐趣,远远胜过空寂无人的至高处带给他的愉悦。

只要赵奉云能安安稳稳地在他铸造的金丝笼中待下去,这一切的欢愉就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