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从内阁出来, 乘马车回府,路上的行人忙不迭地让,一路畅通无阻。
行至朱雀大街时, 几名身穿绿色武官袍子的人挡在了路中央。
末将要为小侯爷讨个公道,小侯爷戍守边关多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在首辅的府邸遇上了这样的事,至今仍卧床修养,首辅射伤的是小侯爷, 寒的却是我们西北将士的心。
现在让开,本阁可以不追究。
我们就是死, 也要讨个公道。
萧弈坐在马车内,神色未变,轻轻转动着右手上的碧玉扳指。
马车外没了声音,周围鸦雀无声。
他下了马车, 没有佩剑,便抽出付西涯手中的佩刀, 缓步走到方才说话的那人面前。
敢再说一遍吗?有何不敢, 我们小侯爷出身尊贵, 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萧弈冷笑了一声, 阴森森望着他, 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抬手砍了下去。
刀刃破开那人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将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萧弈有些嫌恶地望着地上的鲜血, 还要讨公道吗?其余几人俱是一愣, 半晌, 有人站出来,道:我们不怕死,就是要讨个公道。
萧弈低头瞟了一眼自己染上鲜血的袖口,将手中溅上了鲜血的刀扔到地上,对付西涯道:那就动手吧。
新鲜的血液腥气太重了,赵奉云一定会发现的,他不想吓到她。
宽阔的大街变得狭窄,炽烈的天光消失不见,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灰白色的,只有喷溅出的鲜血殷红如火,刺眼夺目。
慢着。
萧弈的话一出口,付西涯即将落在最后一人身上的刀就停在了半空。
萧弈下手时往往会选择直接用寒刃划开对方的脖颈,或者直接砍下他的头颅,并在这样惨烈而又壮观的死法中找寻出一种极致的美学。
付西涯砍人虽然也是一击毙命,但丝毫不讲究,一刀下去,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他不疾不徐地对那人道:留你一命,回去告诉顾胥和顾璋,本阁迟早要取他狗命。
——赵奉云还在睡梦中,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衾,上半身露在外面,只穿了件素纱衣,肌肤上印着的团团绯云清晰可见。
萧弈站在榻边,俯下身将锦被往上拉了拉。
赵奉云自被关在这里,就异常敏感,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将她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萧弈的身影。
昨夜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她抱着锦被坐起身,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但赵奉云还是嗅到了隐隐的血腥气,蹙了蹙眉。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这血腥气没有散去,时隐时现,让她心中越发不安。
萧弈没有说话,嘴角含笑打量了她一会儿,用钥匙打开了束缚住她的锁链,抱着她去了书房,将她放在自己腿上。
今夏的课税收上来了,一共七百多万两,比去岁多了三百万两。
萧弈从桌案上拿了一份六科廊抄录的奏疏,递给赵奉云。
这事是这么多天来赵奉云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但那股血腥气久久不散,仿佛一直萦绕在她鼻尖。
不知为何,就是这一星半点浅淡的血腥气,让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宛如置身血海尸山,视野也跟着模糊。
她眼前又浮现出长公主府中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淡淡的血腥气也变得浓烈起来。
接下来萧弈说的话她全然没有听见,捂着嘴掩饰自己恶心欲呕的感觉。
单凭这一丝微弱的血腥气,她就能想象出血淋淋的场景,可她出不去,即便是外面天翻地覆,她在这里也一无所知。
殿下怎么了?萧弈握住她冰凉的手。
没,没什么?赵奉云没有回眸看他,拿着奏疏的手摩挲着纸页。
臣吓到殿下了?赵奉云努力挤出一丝神智,摇了摇头。
但她确实在害怕。
这一切或许都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因为她,顾胥也不会受伤,更不会牵连到这几个和她素昧平生的人。
她和萧弈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害怕,害怕自己像昨夜那样被逼着从水池边的铜镜中去看清他的样貌。
殿下可要看清了。
殿下要把臣的样子刻在心上啊。
萧弈低哑的声音仿佛仍在她耳边回响,在她心里不断碰撞,撞得她心神不宁。
她眼前不再是外面翠绿的竹林,而是一片白蒙蒙的雾气。
好像又回到昨日。
所有的记忆都如此的不堪,却又如此的清晰。
明明已经换了衣裳,没想到还是让殿下发现了。
萧弈抬手闻了闻袖口,只闻到了沉香的气息,并没有血腥味。
他的声音极尽温存,但赵奉云还是脊背发凉,不敢转过头去,正对着映入帘帷的苍翠青竹。
今日顾胥的几个下属在朱雀街上拦了臣的车驾,说要给顾胥讨个公道。
赵奉云只听了这一句话,就能猜想出今日发生的事,心中又是悚然一惊。
殿下,这对臣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将殿下从大理寺狱救出来的是臣,替殿下除去仇家的是臣,可到头来,竟只能与殿下暗室偷|欢。
萧弈垂眸望着坐在他怀里的赵奉云,将她垂在肩颈上的青丝拢到耳后,在她耳尖咬了咬,臣也觉得不公平,臣也想讨个公道。
赵奉云压抑下强烈的不适感,浅笑道:从前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顾胥受了伤,殿下会担忧,臣那日在公主府,差点也是利剑穿心,殿下怎么不担心担心臣?于公于私,臣都恨他,殿下对臣起过杀心,对他却没有,这可不太公允。
他察觉到了赵奉云微微的战栗,安抚似的在她发顶揉了揉。
阶前竹影摇曳,簌簌作响,偶尔有几声虫鸣。
臣已经将蓟辽总督换了人,如今国库的亏空暂且填上了,臣会替殿下解决北蛮这个心腹大患。
香炉内伽南香的气息逐渐蔓延上来,赵奉云的不适感稍稍缓解,将萧弈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发觉这是件好事。
先帝给殿下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只有臣才能替殿下收拾好,萧弈将她拥在怀里,所以殿下要永远把臣放在心里啊。
她害怕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
他想说的其实是,永远依赖我吧。
看啊,你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所以,不要再逃跑了。
——万寿节这一日,京城到处张灯结彩,柳安大街上灯火如昼,纱灯高悬,远看如银河坠入凡间。
赵奉云和萧弈一起乘坐马车出府。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外面的世界。
上一次出宫时,整个上京城还笼罩在先帝病逝的阴霾中,四处清冷,行人寥落,与今日之盛景完全不同。
车轮辚辚,街景从她眼前一一掠过。
夜色如水,星斗漫天。
赵奉云坐在马车内,总觉得喘不上气,掀开车帘透气也无济于事。
这几日她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每日昏昏沉沉,浑身酸乏。
她想着大抵是因为被关在密室太久了。
柳安大街的路面很平整,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丝毫不颠簸,但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让她百般不适。
联想到前几日对于血腥味的敏感,她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来癸水了。
这个念头让她恐惧不已,甚至比一点点揭开他的真面目时还要恐惧,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弈发现了她的异常,猛地握住她的手腕,把手给我。
清脆的铃铛碰撞声在马车内响起。
回去再说吧。
赵奉云有些心虚,僵硬地笑了笑。
也好。
马车停下时,赵奉云掀开车帘,局促不安地朝外面看了看,远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她害怕被人瞧见。
怕什么?萧弈抱着她下了马车,有臣在。
浮云楼上安宁静谧,仿佛与落下的喧闹相隔甚远,整个上京城的风光尽收眼底。
万家灯火绵延,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
赵奉云此刻竟真有几分相信他,或许真的有一天,大周的天下能在他手中重现昔日盛景。
翘头案上的酒菜都已摆好,赵奉云一瞥见酒,便要伸手去拎起酒壶。
萧弈按住她的手,殿下,饮酒伤身。
赵奉云与他对视片刻,还是放弃了,悻悻地收回手。
她的手从萧弈手中抽回来的那一霎那,天幕中烟火绽放,盖过了万千星辰的光芒。
路上的行人驻足,远近的灯火失色,室内倏然被照亮。
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火树银花。
萧弈端起酒盏,望向窗外,殿下,这般盛景,可是你想要的?赵奉云怔怔望着今夜的盛景,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点了点头。
那殿下可要乖乖待在臣身边,臣对大周的破烂山河没兴趣,是因为殿下想要,臣才愿意费尽心血,还天下一个太平,要是哪天殿下跑了,臣定会让殿下心心念念的万里江山瞬间倾覆。
萧弈将杯中酒饮尽,这是最烈的酒,滑过喉咙时如同刀割。
赵奉云方才心中暗暗生出的一丝愧疚荡然无存,她依旧渴望着从他手中逃出去,而不是像玩物一样被囚禁在他铸造的金丝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