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奉云今日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便震惊地说不出一句话,在榻上枯坐许久。
到了晚上,她浑浑噩噩地在榻上躺了一夜, 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已经有了身孕的事实。
她为了逃出去,已经忍耐了很多天, 本以为一切都在如她所想的那样进行着, 可是这个孩子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即便是她逃出去了,这个孩子也会成为她永远剪不开的牵绊。
她就这样想着,时睡时醒。
梦中再次掠过所有与他相关的片段。
时而是如山的尸骨, 是她用朱笔勾去郑家上下三百余口人的名字时明艳而张扬的笑容,时而是她被萧弈从狱中救出时裹在他的外袍中窥见的朦胧烟雨。
这些画面很快又消失了, 她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这时没有了刀山火海,命悬一线,只有或是假意逢迎或是甘愿沉沦的一晌偷|欢。
那些记忆像是刻进了骨髓,化作千万条丝线, 将她紧紧束缚住。
她在一阵窒息感中醒来,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这个孩子毁了她所有的计划。
亲手杀死这个孩子。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盘桓许久。
但是现在, 她身陷囹圄, 这个孩子或许能成为她手中的筹码。
只要利用好, 很快就能逃出去。
想到这, 她灰暗的眼眸又亮了起来。
殿下不想要这个孩子吗?萧弈将她往怀中拢了拢, 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
赵奉云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道:把我身上的锁链打开吧, 我想通了, 就算我逃走了, 也舍不得对腹中的孩子下手, 有了无形的镣铐, 还要这沉重的锁链做什么?暗室内只留了一盏灯,隔着三重帷幔,光线极其微弱。
她在黑暗中摸了摸冰冷的锁链,半晌,又道:我答应你,生下这个孩子。
萧弈微微眯起眼,殿下怎么越来越乖顺了?虎毒不食子,我又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有了这个孩子,你可以放心了,我此生此世,也逃不脱了,赵奉云阖上双眼,泪水自眼角滑落,洇湿了软枕,望你能信守诺言,尽心尽力辅佐圣上。
臣自认尽心尽力,只是圣上近日偏信谗言,以为臣犯上作乱,图谋不轨,还让臣将殿下放出来。
殿下,臣不想放手。
萧弈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一般,死也不想放手。
阿砚才十岁,还不懂得明辨是非,你莫要因此迁怒于他。
殿下放心,皇上龙体欠安,如今在乾麟宫精心养病,旁人打扰不了他,臣也不会对他怎样。
赵奉云呼吸一滞,你……软禁了圣上?她像是被卷进巨大的漩涡中,头晕目眩,捂着嘴一阵干呕,眼圈发红。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剧烈喘息着,肩膀上下耸动。
殿下相信臣吗?赵奉云根本无暇去想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合情合理的解释,可是已经忍了这么多天,也想好了逃出去的办法,她只能忍痛道:信。
那臣跟殿下说,离间君臣的是殿下最信任的霍兴,心怀不轨的是先帝给殿下定下的驸马,殿下会相信吗?赵奉云不相信,她快要被逼疯了,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说辞,这一切不过是他满足私欲的借口。
但她没有质问萧弈,乖顺地蜷缩在他怀里,啜泣道:我信你。
臣做这些都是为了兑现曾经诺言。
赵奉云已经泣不成声,蜷缩着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仍然点了点头。
北蛮人不足为惧,但是齐王和顾胥可是对殿下的江山虎视眈眈,臣要将证据摆在殿下面前,殿下才会相信吗?赵奉云不再出声,兀自咬着牙低声哭泣,偶尔有几声啜泣声溢出。
萧弈吻了吻她的耳尖,殿下,别哭。
赵奉云却哭得越来越凶,我想见姚湘宜,你让我见见她吧。
殿下觉得闷得慌,臣可以陪着殿下。
赵奉云假装完全没有听见,仍旧哭泣不止。
寂静的暗室里只有她的哭声,萧弈心头一阵刺痛,如同乱箭攒心一般,罢了,殿下想见便见吧。
——赵奉云已经从密室中被放出去,挪到了观云阁居住。
观云阁在书房后不远,只隔着一片长满荷花的池塘。
姚湘宜今日来看望赵奉云,一开始只是将信将疑,不曾真的相信赵奉云会在这里。
等她到了观云阁,在层层轻纱帘帷后见到了赵奉云,才知道这是真的,不由地惊讶不已,快步跑过去,牵住她的手,你……竟真的在这里,起初我还不相信。
赵奉云多日不曾见到她,本来甚是想念,但是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酸涩多于欢喜。
快跟我出去,你怎么能待在这里?姚湘宜皱了皱眉,急切地挽住她的手。
赵奉云无奈地摇了摇头,湘宜,没用的,他不会放我出去的。
那怎样才能救你出去?姚湘宜的手都在颤抖,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赵奉云瞥了一眼守在门外的远岫和浮岚,我不走。
她沉默片刻后,抬眸望着泪眼婆娑的姚湘宜,湘宜,我有身孕了。
姚湘宜闻言,如五雷轰顶一般,你,你说什么?赵奉云点点头,道:是真的,所以我不走了,叫你来只是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姚湘宜愣了愣,含着泪将坐在榻上的赵奉云搂住,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这些事?这也怪我,是我作茧自缚,若不是当初为了助阿砚登上皇位,同他纠缠在一起,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赵奉云叹了口气,是我太天真了,过了河就想拆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拍了拍姚湘宜的肩,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姚湘宜转头望着窗外,竭力忍住泪水,不敢再看她。
赵奉云晃了晃她的手,问道:你呢?沈羡青的腿治好了吗?姚湘宜用帕子将眼角的泪水擦去,才转过头,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只是与常人还是不同。
这次京察,撤下了不少人,户部山南清吏司郎中的位子空了出来,他下个月便要被调派过去了。
赵奉云不解,萧弈之前不愿意提拔沈羡青,怎么又改了主意,将他安排到这样重要的位子上。
她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但也不相信萧弈这个反常的举动是因为她。
可他这一赴任,山高路远,只怕你们日后难以相见。
爹爹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这个月二十九日我们便成亲,下个月我同他一起赴任。
赵奉云心中先是一喜,可转念一想,姚湘宜走了,京城里她两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没了,连外面的天光都显得昏暗了许多。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姚湘宜腰间玉佩上坠着的流苏穗子,之前想好的计划的最后一环突然就有了着落。
姚湘宜的大婚,是她逃出去的绝佳时机。
赵奉云一边同姚湘宜说些稀松平常的话,一边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字。
那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
但就是这个筹谋许久的计划,她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最终能不能成功,一半要看天意,另一半要看萧弈到底有几分真情。
赵奉云写完了,姚湘宜合起手掌,面色沉重起来,一脸担忧地看着赵奉云。
她什么都不缺,锦衣玉食,朱楼绮户,金银珠玉,样样都有,可她竟还没有从前在咸庆宫的时候欢快。
我嫂嫂前些天生了个乖巧可爱的小团子,我还给她做了双虎头鞋,回府之后,我也照着之前描的花样给你做一双,以后说不定也用得上。
姚湘宜提起自己的小侄女,脸上才展露一丝笑颜。
姚湘宜又同她说了许多小侄女的趣事,想让赵奉云开心些。
可赵奉云听了,只觉得更加难受,新生的生命越是惹人喜爱,就越是凸显出她的狠毒和残忍。
她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就在昨日,她还在计划着逃出去之后,将腹中胎儿打掉。
这种时候,她宁愿自己不清醒,可以就这样同他沉沦下去,忘记自己的身份,永远待在这个风雪不至的金丝笼里,至少不用在像现在这样饱受煎熬。
——几天后,姚湘宜便命身边的丫鬟送来了她赶制出来的一双虎头鞋。
远岫将那双绣工精巧的虎头鞋递给赵奉云的时候,她心里蓦地一疼。
槛窗外景色清幽,屋内凉意缕缕,时而有夏风钻进窗牖,吹动珠帘。
自从发现她怀有身孕后,萧弈似乎对她放心了许多,大抵是觉得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只要有这个孩子在,他们的关系就永远也剪不断。
禁锢她的锁链被打开了,只是萧弈不许她摘掉手腕和脚踝处的金铃铛。
她将虎头鞋放到了矮几上,轻轻抚摸鞋上的纹路。
怎么会这样呢?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
她只是想利用他,可她识人不清,把自己赔进去也就算了,怎么到头来还要将一个无辜的生命牵扯进来呢。
案上的菱花镜中倒映出她苍白的容颜,这几日,她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想亲手杀死它。
可是对于这个孩子的愧疚感将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