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虎头鞋很小, 比她的手掌还要小上很多。
她捧在手里,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低声呢喃, 这么小啊。
殿下,小孩子的东西自然都是小小的。
远岫笑道。
她苦笑了一声, 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蓦然一抬眸, 瞥见镜中的自己,她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竟变得如此狠毒。
她越想越乱, 最后干脆不去想,等逃出去了再做决定。
远岫见她出神, 边想边道:奴婢小时候也曾有个妹妹,只是她一岁的时候就染上疫病夭折了,她刚出生的时候,爹娘都不高兴, 可奴婢还是欢喜极了。
是么?赵奉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从槛窗中照进的日辉洒在她的眼睫之上, 几缕金芒铺陈在她眼底, 漾开一片温和的光晕。
远岫说到伤心处, 哽咽着道:奴婢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抱她时, 她在奴婢怀里笑出声的样子。
赵奉云有些恍惚, 赵砚出世时她才六岁,很多事情也记不清了, 况且那时冯昭仪还没过世, 抚育赵砚的事情也用不着她操心。
她并不知道刚出世的婴儿是什么样的, 此刻听着远岫的话, 神思恍惚, 竟下意识地在心里勾画这个孩子的模样。
站在旁边的远岫看着热气快要散尽的药,忍不住提醒,殿下,喝药吧,再放下去该凉了。
赵奉云是不想喝这种苦涩呛人的补药的,但是她还得装出真心想生下这个孩子的样子,不能露出端倪,让萧弈察觉。
她索性端起白玉药盏,一口喝完。
这药实在太苦,喝下去后,嘴里喉咙里全是一股涩味,她皱着眉缓了好一阵。
萧弈在内阁处理完政事就匆匆赶回府上,一进观云阁,见到的就是忍着苦味将药一饮而尽的赵奉云。
打开的槛窗里,亮澄澄的日光倾泻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光,连微蹙的眉心都显得平缓柔和。
他还未来得及换下官袍,手中端着一碟刚做好的桂花糖,在日光下泛着琥珀色。
赵奉云嗅到了桂花糖的香气,转头望去。
她不怕疼,但就是怕苦,能不吃药坚决不吃,每日远岫送来药,她都要磨蹭许久才喝下去,骤然问道桂花糖甜腻的香气,她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出神的这片刻间,萧弈已经走到她跟前,将一颗桂花糖填进了她嘴里。
蜜糖的甜意混着桂花浓郁的香气在她口中化开,很快便将那股苦涩的味道掩盖住。
她这几日总是很慵懒,一头乌发随意地垂在肩上,没有梳起来。
萧弈放下盛着桂花糖的瓷碟,拿起菱花镜前的犀角梳,将她满头青丝拢在掌中,一缕一缕仔细地梳理好。
他的动作很慢,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弄疼了她。
赵奉云端详着铜镜中映出的画面,突然问道: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臣想要个女儿,萧弈为她梳头的手顿了顿,殿下呢?赵奉云自然无所谓,敷衍道:都好。
萧弈扫了一眼角落里堆得几个黄花梨木箱子,在做什么?姚湘宜的婚事我竟然刚刚知晓,刑部尚书姚慎嫁女这样的事,恐怕早就在上京城传遍了吧。
午后的光线越来越强烈,赵奉云眼睫抖了抖,眼界上落下的日光也如同碎金一般闪动,我知道的晚了些,可礼还是要备下的,她这一去,天高路远,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殿下何须费心劳神,臣命人送些金银过去就是了。
萧弈将她绸缎一般的长发放下,五指在她发间穿梭。
我与姚湘宜相识多年,若是送些金银,倒显得没有诚意。
殿下要亲自过去吗?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仿佛上一刻还是天光云影,下一刻就结上了寒冰。
赵奉云回眸,满含期待地望向他,日光斜斜映进她的眼眸,清澈得一望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可以吗?日影斜移,将赵奉云完全笼在灿灿阳光里,日光和阴影的交界线将她和萧弈隔开。
如今连皇上也救不了我,我能逃到哪里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臣陪殿下一起去。
萧弈将她的头发盘起,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那支蝶栖海棠嵌血玉金簪固定住。
几寸日光停留在金色的蝶翼上,金芒闪烁,栩栩如生的金色蝴蝶仿若即将振翅飞走。
臣不怕别人知道,萧弈望向铜镜中赵奉云的容颜,臣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殿下是臣的人。
——翌日一早,赵奉云便与萧弈一起到了姚尚书府上。
天气晴好,到处都挂上了红绸和红纱灯,枝头的鸟雀都沾上了些许喜气。
下人们进进出出,脸上无不带着喜色。
与姚慎关系好的一些同僚都已经过来道贺,见到赵奉云,皆是瞠目结舌。
姚湘宜身边的丫鬟跑过来,躬身道:殿下,我们姑娘叫你过去呢。
赵奉云扯了扯萧弈的袖角,恳求道:我去去就来。
萧弈扣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让浮岚和远岫跟着。
赵奉云一走,宾客们就议论起来。
前些日子听说昭阳长公主遇刺,后来顾小侯爷带人去长公主府看了,她根本不在府上,外面又都开始说长公主失踪了,谁能想到,竟是被首辅大人藏了起来。
可不是嘛,如今圣上称病不朝,上到军需粮草、河堤水道,下至皇宫用度开支,哪一样不是萧阁老定夺,就算是把昭阳长公主藏起来,谁又敢说什么?这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六科和都察院,有一个人站出来质问吗?咱们呐,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省得哪天一不留神,脑袋搬了家。
赵奉云跟着那命丫鬟到姚湘宜的院子时,丫鬟婆子来来往往,挤满了院子。
进屋时,一个年长的嬷嬷正拿着一根线给姚湘宜绞面,一个丫鬟给她梳发髻。
守在外面的浮岚和远岫被一群刚领了赏钱的丫鬟围住,随着人群被挤得离门口越来越远。
姚湘宜余光看见赵奉云的身影,忙支开屋里的人,只留下最信任的一个嬷嬷和几个贴身侍婢,对赵奉云道:我要去西院拜别祖母,我身边的丫鬟凤竹与你身形相似,我让她换上你的衣裳,对外就说你与我一同前往西院了。
她身后的丫鬟捧着凤冠,戴到她头上,将垂下来的金坠一一摆正,她此刻的心思全在赵奉云身上,全然没有在意头上的凤冠,路上会经过我母亲以前住的采兰苑,自母亲故去后,那里就一直荒置着,你前几日跟我说了想要放火引开他们的注意,我就在府中细细勘察了一遍,只有那里是最合适的。
嗯。
赵奉云应了一声,见姚湘宜脸上的妆容有些淡,用画眉的石黛替她重新描了眉,涂上殷红的唇脂。
姚湘宜头上的凤冠太沉,她转头时还得用双手扶着,可我还是有些担心,这声东击西的法子,你想得出来,萧弈就看不出来吗?你若是没有成功逃脱,再落到他手中,只怕处境会更加艰难。
不是声东击西,那样拙劣的计策是不能助我逃脱的,赵奉云轻描淡写道,我在赌。
姚湘宜一惊,凤冠上的明珠玉坠都在摇晃,赌什么?赌他即便知道我在骗他,知道我几乎不可能身处火海,也不敢不去。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赵奉云回身看向庭院中的海棠树,怅然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就这一次机会。
——采兰苑起了火,因为姚湘宜提前命人浇了油,火势凶猛,熊熊烈火很快便将整个院子吞噬,阵阵浓烟从采兰苑上空飘出来。
一名小厮满脸黑烟,气喘吁吁地跑到前院,不好了,采兰苑走水了。
姚慎正与前来道贺的同僚寒暄,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是荒废许久了吗,又无人居住,将火扑灭了便是,何须大声吵嚷。
那小厮用袖子抹了把脸,越抹越黑,焦急地嚷道:大小姐和昭阳长公主方才去西苑见老夫人,恰好要经过那里,奴才四去西苑问了,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大小姐和昭阳长公主并未到西苑,奴才又在去西苑的路上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她们的影子。
姚湘宜此刻正与凤竹一同躲在西院,这名小厮是尚书府的家奴,对姚湘宜忠心耿耿,方才的话全都是姚湘宜让他说的。
所以他才会故意将此事大声宣扬出来。
在场的宾客也齐齐望向采兰苑的方向,指尖滚滚黑烟不断从那里冒出来,耀眼的火光直冲云霄,看上去火势很大。
但大都只是看看,毕竟是尚书府的后院,即便是同僚,也不好插手。
萧弈听见这名小厮的话时,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赵奉云。
好好的尚书府,怎么会忽然起火,还恰好是在这样的时候。
赵奉云现在肯定还躲在姚湘宜的闺房中,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采兰苑的大火吸引住,她就会趁乱逃走。
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立刻带人敢去姚湘宜的住处,赵奉云一定藏在那里。
但他无法迈出一步,因为他这是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恐惧,恐惧到不敢去赌万分之一的可能。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赵奉云亲手策划的,可他没有办法冷静地做出选择。
他早已忘了恐惧是什么滋味,而现在,清醒和惧怕同时撕扯着他的心脏。
对失去的恐惧盖过了一切。
正厅里宾客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像是苍蝇嗡嗡声,入不了他的耳。
他像是认命了一般,转身看向采兰苑上空烛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