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奉云沿着小径跑到后院的一处草丛边, 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跪在地上,拨开那片草丛。
方才这短短的一段路, 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尚书府里乱作一团,下人们都忙着去救火, 她连头也不敢回, 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生怕一停下就会再次坠入那样的深渊。
她穿着丫鬟的衣裳,并不显眼, 混在人群里,抄着近道, 很快就跑到了姚湘宜告诉她的那个狗洞前。
正是夏季,草丛长得茂密旺盛,遮掩了她的身形,却也将她身上的衣裙划破, 脸上也浮现了一道血痕。
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掌心沾满了泥土, 被细小的石子割破, 血丝从伤口中渗出来。
顾胥。
她一转身便看见顾胥纵马而来。
见到顾胥, 她才放下心来。
还好他如约而至, 不然即便是自己逃出了尚书府, 也没有任何用处,一样是要被抓回去。
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相识不久的顾胥身上。
殿下, 臣带你回齐地。
顾胥脸色还有些苍白, 手臂却很有力, 握住赵奉云的手, 将她抱到马上。
上了马, 她又开始担忧,萧弈一定会命人关闭城门,必须尽快出城。
阴暗的天幕像要塌下来一般,云层不断翻卷,没有一丝光亮。
之前一直晴好的天气遽然大变,天空中阴云密布,少顷,一场骤雨便倾泻而下。
赵奉云就这样赶在城门关闭前,被顾胥带着,疾驰出城。
——萧弈扔下一句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便不顾阻拦,只身一人冲进了淹没在火光中的采兰苑。
火海里没有人影,翻滚着的火焰里除了他再无旁人。
他知道赵奉云又骗了他,可他还是不死心。
直到他亲眼见到这一切。
火势越来越大,炽热的火焰将他围住。
被火烧断的房梁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站在火海中央,一动不动。
在长久的麻木和漠然之后,他才慢慢觉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眼中映着熊熊烈火,半晌,才将这种情绪归为悲伤。
热浪翻涌的火焰将他吞没,空气里弥漫着浓烟。
灼热的火舌已经爬上他的手臂,可他仍旧无动于衷。
烈火的侵袭之下,这座陈旧的楼阁已经摇摇欲坠,不断升腾的黑烟遮挡了他的视野。
目之所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烈火,热浪之中,一切都变了形,扭曲而诡异。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萧弈提着剑,绕道书案前。
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一滴水沿着他的下颌滴下。
书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不时有雷声作响,将沉寂而可怖的气氛撕开一个口子,很快又重新合上。
时间在不断流逝,这样的沉寂像是无形的刀,一下一下割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
有一人膝行向前,打破了寂静,抱拳道:末将接到封锁城门的消息时,昭阳长公主和顾小侯爷已经出城,是末将办事不力,甘愿领罚。
十二个城门的守将齐刷刷跪在地上,铠甲与地面碰撞,声音震耳欲聋。
萧弈走到方才说话的那名守将面前,手中长剑一扬,剑刃抵在了他脖颈边,利剑划过轻甲,铮然清鸣。
一阵疾风灌进来,撩起他的玄色的衣袖,露出右臂上一大片被火灼伤后留下的焦黑伤痕。
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一层,露出冒着血丝的新鲜的皮肉。
他像是没有痛觉一样,眼睛也没眨一下,手中长剑已经割开了那人的脖颈,却在划开他皮肤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罢了,不杀了。
他不想让赵奉云觉得他是个疯子,虽然他的确是。
都走吧。
萧弈收回了剑,缓缓转过身。
那十二名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守将此刻如蒙大赦,伏在地上千恩万谢,磕响头磕得头破血流,地面上晕开了团团血迹。
这场雨越来越大,暴雨声将其他的声音全都遮住了,庭中的揽青竹林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竹叶在狱中沙沙作响。
那些人离开后,萧弈依旧抬眸望着外面暗沉沉的天色。
浑浊的雨水早已浸入他右臂上的伤口,细密的疼痛渐渐深入骨髓。
付西涯端着药和纱布,刚进门,就看见萧弈用手中的剑剜下了被烧焦的皮肉。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锋利的剑刃此时像把生了锈的钝刀子,缓缓切下焦黑的皮肤,连皮下的血肉也跟着被揭起来。
这漫长的一剑割下去,他的右臂上鲜血直流,几股鲜血顺着胳膊淌到指尖,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可他似乎还是觉得不够疼,至少掩盖不了心里的疼。
滚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天色,书房内猛然被照亮,他眼中的暴戾和阴郁也一览无余。
付西涯将药放在一边,蹲下身,默不作声地将那些人留在地上的鲜血擦干净,退了出去。
暴雨模糊了昼夜的交接,夜色悄然蔓延。
书房内只留着一盏灯,琉璃灯罩的内的烛火在不断涌进屋内的风中摇摇晃晃,要灭不灭。
萧弈从书架上取下赵奉云送给他的锦匣,双手都在微微颤抖,试了几次才将锦匣上的锁扣打开。
锦匣内是那串用青丝串起来的菩提珠。
他取出那串珠子,跌跌撞撞走到书案前坐下,就着微弱的烛火将琥珀色的主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外面雷声轰鸣,狂风裹挟着雨水吹进门,地面上湿了一片。
他双眼猩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串菩提珠子,终于在一声惊雷乍然响起时,猛地一用力,将那串菩提珠扯断。
那缕打了结的青丝在他的撕扯下断开,透明的珠子洒落至地面上,滚向角落里。
他摩挲着那缕青丝,在书案前枯坐了一夜,手臂上的鲜血将案上未写完的纸染红,然后又渐渐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快马疾驰了一夜,到天明时,赵奉云和顾胥便到了兰陵。
顾胥将她安置在侯府的一间院子里,她沐浴后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只是天色依旧晦暗。
卸下的金簪就放在枕边,她在黑暗中摸寻到,紧紧握在手中。
她并没有一丝重获自由的喜悦,相反,她心里惴惴不安。
就这样想着,疲惫感渐渐漫上来,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时,室内已经点上了灯,两名婢女将纱幔撩起来,询问她要不要用晚膳。
她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可还是感觉不到饿,脑子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很模糊。
顾胥端了一碗清粥进来,放在桌上。
之前只顾着逃命,还没有来得及向他道歉,此刻性命无虞,她便缓缓道:之前连累你受伤,真是对不住。
臣,我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去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只要送不了命,都是小伤。
他在西北呆惯了,不拘这些称谓上的繁文缛节。
赵奉云心中的愧疚却不减分毫,垂眸道:你戍守边关多年,刚入京城不久,就差点断送了性命,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是我和陛下对不住你们顾家。
殿下不要自责,此事与殿下无关,顾胥将她扶起来,搀着她走到桌边坐下,都是因为首辅萧弈专权擅政,祸乱朝纲。
赵奉云望着碗里熬得浓稠的白粥,却一口也吃不下,心里总像是压着巨石。
他连圣上都敢软禁,这天下都要改姓了,臣就是死,也会替殿下将他除去。
他言辞恳切,赵奉云听着却觉得哪里不对,萧弈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无端得萦绕在脑海里。
离间君臣的是殿下最信任的霍兴,心怀不轨的是先帝给殿下定下的驸马。
那时她被困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被萧弈磋磨得濒临崩溃,除了萧弈,她看谁都是好人,从未细想。
但如今得以逃脱,她再去审视顾胥,总感觉顾胥藏着什么心事。
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雨天潮湿,赵奉云披着外衣也不禁打了个冷战,只是为了我吗?我当初刚接到先帝密旨的时候,还愤愤不平,和我爹抱怨,当什么驸马,哪有在西北杀敌痛快,顾胥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后来和齐王一起入京,在乾麟宫见到了殿下,臣就在想,天下竟还有这样好看的人,一时间竟觉得西北的风光都没什么意思了。
赵奉云打量着他的神情,即便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还半信半疑。
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人会像话本里那样,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志向甚至是野心。
殿下,多少吃一口吧,粥里什么也没放,很是清淡。
顾胥道。
赵奉云摇了摇头,笼罩在她心上的疑云并未散去,顾胥的话让她越来越疑惑,不是因为他不真诚,而恰恰是因为他的话听上去太恳切了,反倒像是酝酿已久的说辞。
殿下不饿吗?赵奉云想了想,点点头,接过那碗粥,强迫自己喝完。
她并不饿,但是她不想让顾胥发现她怀有身孕,如果顾胥真的居心不良,图谋不轨,那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将成为他手中最好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