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雨也逐渐停歇, 由倾盆大雨转化成了濛濛细雨,街巷中雨丝如雾,青瓦上惊起一蓬蓬烟雨。
萧弈没撑伞, 从会极门入了皇宫,就径自行至内阁。
他昨日没来内阁, 今日公文已经堆满了书案。
二楼的窗牖未开, 一天一夜的大雨之后,值房内弥漫着潮气。
他眼里爬满了血丝,充斥着戾气, 右臂上的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只在临行前才草草用纱布包扎了一下。
若不是昨天上京下了这场连天加夜的暴雨,他也未必就能活着从采兰苑走出来。
一名小火者端着热茶送上来, 放到桌案上,见这里湿气重,便转身要去推开窗户。
不必了,下去吧。
他一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小火者躬身一揖,连忙退了出去。
萧弈坐到书案前, 提起紫毫笔批阅奏章, 往常都是他和徐嗣明拟票, 再呈送御前, 承平帝在世时, 不理朝政,都是交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如今圣上称病, 大小事宜皆由他定夺, 便也不用拟票了, 一一批阅即可。
他一抬起右手, 整条右臂都钻心地疼,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这种剧痛,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
玉骨紫毫笔握在他手中,羊脂玉在潮气中沁了一夜,泛着凉意,那股凉气渗入他掌心。
他垂眸望着手中的玉骨紫毫笔,脑中缠绕的却是赵奉云在他怀中拿着朱笔像判官一样肆意而张扬地定人生死的画面。
她上扬的唇角,微挑的眉梢显得清晰又模糊,仿佛隔了一层迷雾,越是疯狂得想要看清,就越是看不清楚。
门窗紧闭着,值房里潮气上涌,湿润的气息透过纱布浸入他右臂的伤口上,将那股剧烈的疼痛再次放大。
他批阅奏疏的手微微颤抖,落笔却仍旧沉稳,看不出丝毫痕迹。
但是伤口却被他的动作挣裂,鲜红的血液再次顺着他的手臂滴下,不偏不倚地砸在展开的那本奏疏上,鲜血一落到纸上,便洇了进去,在纸上绽开一朵猩红的花。
这份奏疏并不重要,他蹙了蹙眉,用烛火将它引燃,烧成了灰烬,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批阅。
徐嗣明到了内阁,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的雨,迈进门,这是坪川送来的急递,坪川时疫,已经死了数百人,此事非同小可,如今正值夏季,瘟疫蔓延极快,再拖延下去,只怕会死更多的人。
萧弈放下笔,从徐嗣明手中接过那份急递,本就阴郁的脸色此时比外面的天色还要暗沉,熬了一夜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
若只是疫病,倒也不是大事,大周两京一十三省,哪一年都会有天灾,疫病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这事出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看似平稳的局势陡然逆转。
坪川离京城不过百里,山势险要,但一旦坪川失守,京城就危在旦夕。
顾胥手中有当今圣上的亲姊,想要攻城如同探囊取物,从兰陵到坪川,若是抄近路也不过几百里,若顾胥真的趁此机会反叛,局势就异常危急。
可曾派太医过去了?萧弈撂下那份急递,倚在椅背上。
昨日你不在,我已调了三名太医过去,户部也已经将银两拨了下去。
徐嗣明犹豫片刻,又道:只是这次疫病来势汹汹,恐怕不同于以往,才几天死者已经由五六百,这还只是刚开始。
要不要……调兵去坪川,以防叛乱。
萧弈取出舆图,摊开在书案上,攻破坪川,由坪川入京,并不上顾胥的上上策,坪川瘟疫,于我们不利,于他同样凶险,若是为取近路攻下坪川,伤敌一千,恐怕他也要自损八百。
首辅的意思是……调一千缇骑前往坪川,以防民变。
萧弈抬手指了指坪川的位置,指缝中的鲜血还未干涸。
稍后我去兵部,拟一道咨文发下去,命京营七十二卫随时待命,严守各个城门。
他的视线落在舆图上画着的兰陵,若从邛阳绕远路直逼京城,路程虽远,一路上却无危崖险隘,畅通无阻,昼夜奔袭,比取道坪川要多上几分胜算,顾胥一定会这么做。
舆图之上,兰陵与上京不过相隔一寸,这样短的距离到了现实中被无限放大,仿佛隔了千山外水。
徐嗣明忽然间瞥见萧弈手上的血迹,惊讶道:你的手?他对昨日的事也略有耳闻,本以为天降骤雨,灭了大火,也就没什么事了,却没想到他被火灼伤了手臂,且伤得不轻。
萧弈垂下手,敛起神色,无碍。
徐嗣明看着他露出袖口的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心惊肉跳,干笑了两声,点头称是。
他从兵部出来时,走在漫长的甬道上,一直白猫倏然从宫墙上跳下来,舔了舔爪子,看着萧弈。
这只猫浑身毛色雪白,两只眼睛,一只是蓝色,一直是金色,像两颗嵌进去的宝石。
是赵奉云养的那只名唤雪团的猫。
他这是才想起,这座皇宫里的一切都与赵奉云息息相关。
一抬眸,就能遥遥望见远处的永安宫。
雪团喵呜叫了几声,神态慵懒。
萧弈收回视线,斜睨了它一眼,猩红的双眼立即将雪团吓得浑身炸毛,飞快地攀上宫墙逃走了。
他没有回内阁,转而往永安宫的方向走去。
如烟细雨从天空中抛洒下来,夏季的燥热消减了大半,宫道上涌上来几分凉意。
他出门前才换上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沾湿,右臂上的伤口因为方才提笔写字时再次开裂,还在不断地渗血,血水洇湿了绯色的袍袖,触目惊心。
永安宫里一直有人洒扫收拾,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朱墙碧瓦,宫灯荧荧,只是物是人非。
不知为何,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刺痛,更甚于手臂上的疼痛。
赵奉云此时对顾胥还有用处,性命无虞,但是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将她想要的一切都拱手奉上,不过就是缺了自由这一样,她为何对自己恨之入骨,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
他就这样站在永安宫的宫门前,直到雨水浸透他身上的绯袍,血水混着雨水自伤口处溢出,沿着指尖滴下。
——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坪川的城门下。
你,站住,城门守卫叫住他,做什么的?在下是云游四方的郎中,略通些医术,听闻坪川疫病严重,想来看看,尽些绵薄之力。
叶浮舟比离京时还要消瘦,形销骨立,仿若一只折翼的云鹤。
那名守卫往城中望了一眼,到处死气沉沉,原本堆在路上的尸首今早都已经被拉到郊外烧了,到现在空气里还残存着微弱的腐尸烧焦的气味。
叶浮舟见那名守卫存疑,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在下叶浮舟,曾为太医院御医,数月前辞官离京,云游四海。
他身穿石青色粗布直裰,脚踩一双草鞋,背着斗笠,面容清癯,但双目有神,一身病骨仿佛随时都可能支离破碎,但眼神却极为坚定。
他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竟将浑身的嶙峋瘦骨也撑了起来,往这一站,就有一番从容镇定的风度。
那名守卫挠了挠头,叶浮舟,这名字怪熟悉的,好像在哪听过。
他搓着下巴,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你,你是叶阁老的孙子。
叶浮舟没想到有人还记得自己和祖父,苦涩地笑了声,正是。
守卫像见了救星一般,笑道:那你进去吧,我记得你,十岁便中了秀才,当时消息都传到我们坪川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娘那时还让我向你学习呢。
叶浮舟赶路过来,又遇上夏季的暴雨,路上泥泞,袍角上沾了不少泥点子,他朝那名守将略一颔首,转身往缓缓打开的城门中走去。
那名守卫回头望着叶浮舟远去的身影,唏嘘不已,当年名动天下的翩翩公子,叶阁老唯一的孙儿,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可谓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
他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读书也没什么用,不还是连混口饭都难。
城中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染上疫病的都已经关在城隍庙中,集中救治。
叶浮舟在城隍庙见到了正在救治病人的几名太医,都是他曾经的同僚。
那几名太医如今也是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研究出来的方子并不起效,眼看着每日送来庙里的病人越来越多,死的人也只增不减,尸首一车一车的往外拉,他们不仅为坪川百姓担忧,更忧心自己的性命和头顶的乌纱帽。
哎呀,是叶太医。
其中一名太医出来透气,见到叶浮舟的身影,不禁大喜。
我听闻坪川瘟疫蔓延,特地赶来瞧瞧。
叶浮舟解释道。
那名太医立刻拉着他往里走,来来来,我们正愁没办法呢,你来了就好办了,以前在太医院我就见识过你的医术,什么疑难杂症,到你手里都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这一城四万百姓的性命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