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奉云这几日一直惶惶不安, 尤其是听闻了坪川疫病的事,更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
今日难得天气放晴, 她从自己住的那间院子出去,想向顾胥打听一下。
出门前, 她用绸布将自己的手腕缠起来, 这些金铃铛锁得结结实实,没有钥匙她也打不开,只能用绸布缠绕住, 不让它们发出声响。
兰陵的天气比上京要温和一些,雨后初晴, 空气湿润,绿树阴浓。
侯府里人多眼杂,赵奉云一直未敢迈出院门一步。
但是这些天,她心里越发不安。
她原本是想借顾家扳倒萧弈, 但是她现在才慢慢察觉顾家的狼子野心,顾家不是利剑, 更不会对她唯命是从。
顾胥也时常会送一些兰陵独有的小玩意过来, 但是却对上京的局势闭口不谈, 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 他都会微笑着将话题岔开。
今日顾家老夫人去寺中礼佛, 侯府中许多人都跟着去了,她便趁着府中冷清悄悄出了院门, 向假山旁侍弄花草的婢女打听了顾胥的住处。
还未到他住的院子, 就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走进去。
她轻手轻脚地跟上去, 躲在窗下, 听到那人说:您让属下给齐王送的密信已经送到了。
嗯, 很好,还有……看紧点,别让她跑了。
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她呼吸猛然一窒,真相果然又如她担忧的那样。
她忘记了隐蔽自己,不小心碰翻了窗台上的插着新荷的白釉瓷瓶,瓷瓶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顾胥立刻警觉起来,推门出来查看情况。
赵奉云在密室里被关了好些天,不曾走动,身手大不如前,反应也不如从前灵敏,扶着墙壁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跑开。
殿下这么快就发现了。
顾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没有她印象中那种炽热的温度,如同沸水骤冷。
赵奉云自知逃不掉,双手撑着膝盖喘息片刻,转身望向他,自言自语道:原来……竟真是这样。
顾胥与她相距几步之遥,不再掩饰眼中的锋芒和野心,得意地看着她。
赵奉云回眸,质问道:先帝待顾家不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们顾家就该为这破烂的江山赴汤蹈火吗?顾家辛辛苦苦守住的江山,就该交给昏聩无能的皇帝去糟践吗?一个承平帝不够,现在又让一个十岁的无知小儿来糟蹋,到底是我们顾家不忠,还是先帝昏庸,置天下万民于不顾?顾胥一步步朝她走过去,齐王胸有谋略,不比一个十岁的孩子更适合做皇帝吗?赵奉云无奈地摇头,她也知道承平帝昏聩,所以这些年她悉心教导赵砚,让他做一个明君。
顾胥苦笑道:顾家替你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没有贪过一分钱,每一分军饷都用在了边关将士的身上,我们问心无愧。
你意图谋反,还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我反了谁的天下了,这皇位即便是齐王来做,天下不还是大周的天下?顾胥像是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张狂、野心和战场上淬出的杀意自他眼底渗出,殿下就乖乖待在这里吧,过几日还有用得着殿下的地方。
——夜尽天明,叶浮舟披衣坐在破庙里的一张木桌前,桌角处放着一盏快要燃尽油灯,灯火如豆。
他神情专注,目光平和,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记录着昨日的情况。
三天前他写了新的药方后,已经有不少人的病情好转,疫病也没有再蔓延下去。
只是药方中有一味药材稀少,眼看着就要用完了,城中各家药铺里能收的药材都已经收完了,再过一两日就无药可用。
想到这,他搁下笔,拢了拢外衫,起身去查看病人的情况。
这几日送来庙里的病人少了些,但还是陆陆续续有人染上疫病。
他走进寺庙正殿时,一名染上疫病的小女孩被抬了进来。
那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面如死灰,嘴唇发紫,长满脓疮的小手无力地垂着。
太医摆了摆手,没有药了,看她这样子也救不活了,直接拉去烧了吧。
叶浮舟拦住他,把我的药让给她吧。
这怎么行,你也染上了疫病,这一城的百姓还要靠你医治呢,你不吃药怎么能行?药方已经写出来了,这几日也颇有成效,似乎也……不需要我了。
那名太医谄笑道:叶太医说的哪里话,这一回挽救坪川百姓的性命,全是你的功劳,等回了上京,皇上定有重赏。
叶浮舟摇了摇头,笑道:不必再劝了,救人要紧,把我的药给她吧。
他想,她这样小的年纪,以后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应夭折于此。
这一日天光晴好,朝阳初升,流金一般的日光在他带着病气的脸上跃动,他环顾着周围已经渐渐好转的病人,如释重负。
半晌,他进了庙,查看那个小女娃的病情,虽然有些严重,但还不算是病入膏肓。
小女娃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污泥,衣裳破旧,破了洞的地方也没有打补丁,眼神却极为清澈。
她刚被灌下了药,从昏迷中醒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你会活下去,长命百岁。
他的声音依旧透着暖意,像是融进了春日轻风,拂过万水千山,不减半分柔和。
她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娘死的时候,爹也是这么骗她的,可她还是死了。
叶浮舟身为医者,见惯生死,却没有练就出一副冷硬心肠。
他用袖子擦去女孩脸上的污泥,唇畔仍含着笑意。
大哥哥,我要是死了,能不能不要把我烧掉,我想跟阿娘埋在一起,阿娘说这辈子埋在一起,下辈子还是一家人,女孩攥住他的衣袖,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咧嘴笑道,我这辈子吃够了苦,下辈子就能和爹娘一起享福了。
小女孩被安排在角落里的一张破草席上,窗户早已腐朽,日光倾泻进来,将他们二人笼在这一方光明之中。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眯起眼睛看着刺眼的日光,大哥哥下辈子想要什么?叶浮舟怔了怔,望向窗外天光,没有说话。
来世只愿做一株药草,不为救人而生,但为救人而死。
——赵奉云住的小院子落了锁,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逃出去比登天还难。
晚上她躺在榻上,解开了缠在手腕上的绸布,轻轻晃了晃手腕,微光从帐幔中透进来,那两枚金铃铛金光熠熠,泠然脆响。
她凝视着这两枚金铃铛,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他允诺的,的确都做到了。
她的荣华与风光背后,是他的推波助澜。
除了囚禁她这一桩事,萧弈也没有做错什么。
如今她被他人用,成了他人手中刀,最先想起的,竟然还是萧弈。
她从枕下摸出那根蝶栖海棠金簪,轻轻转动,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若情况真的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她只能自己了结。
只要她死了,也就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萧弈和赵砚,上京城固若金汤,定会安然无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又想起自己怀有身孕,腹中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她原先是不想留下这个孩子的,可经历了这么一遭,她也有些动摇。
金簪上嵌着的那块血玉在暗夜中静静流淌着光芒。
一阵脚步声将赵奉云飘忽的思绪拉回现实。
顾胥推门进来,从容不迫地踱步至她床榻前。
赵奉云忙将那支金簪掖回枕下。
殿下怎么还不睡?赵奉云往床角退了退,别过头道:我睡不着。
她连日忧心,身量清减了不少,脸上也少了几分血色,病恹恹的。
殿下有身孕了吧,我其实早就知道了,顾胥嗤笑一声,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在乎,我只关心,殿下腹中的孩子能为我增添几分筹码。
赵奉云愣了愣,自以为瞒得滴水不漏,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
既然有了身孕,殿下还是早些睡吧,养好身子要紧,顾胥便在床边席地而坐,殿下要是实在睡不着,我可以给殿下讲讲西北的事。
赵奉云并不想听,但也没有拒绝。
顾胥没有撩开帐幔,隔着纱帘道:殿下之前不是还好奇,我带殿下赶回兰陵的路上淋了那么多雨,为何没有生病?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西北的天气变幻无常,有时候天上挂着毒辣的太阳,下一瞬就会黄沙漫天,大雨滂沱。
他的语气逐渐低缓,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碰上冰雹,砸在身上,跟石头没什么两样。
有时候八九月也会下雪,将士们的铁甲都凝了一层薄霜,穿在身上,冷得刺骨,到了冬天,大雪能淹没膝盖。
军粮不能及时送到的时候,数万将士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可就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一句怨言。
殿下,他们嘴上不说,那是因为他们信我,信我们顾家,让他们忍冻挨饿的不是我们顾家,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赵奉云也明白戍守边关的苦楚,但是她是皇上的亲姊,肩上也有自己的责任,可是先帝已经故去,你又怎知当今圣上不会是一位明君?顾胥的目光落在从窗缝中照进来的一线月光上,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再相信了,我不想再等,也不想看着将士们再为昏庸的皇帝效命。
我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沙场上,青史无名,埋骨他乡的时候,先帝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我恨啊,我恨自己不能带他们回来,可我又庆幸,要是他们回到上京,回到自己的家乡,看到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该有多失望。
赵奉云本已缩到被中,听到这里,又坐起来,我何尝不想还天下一个太平,我也为此筹谋了多年,就因为你不相信,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就要付诸东流吗?对不住了,殿下,我从一开始就是想利用你,但是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