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之时, 兵部正堂里灯火通明,萧弈面前的紫檀木灵芝纹书案上放着一份塘报。
不出他所料,齐王已经率兵连夜前往上京, 他们手里有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想以此要挟, 叩开城门。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先例, 一百年前的英宗皇帝就曾经被北蛮人挟持,那时三大营的精锐在辽北全军覆没,靠着留守京城的残兵才勉强撑了下来。
更何况, 有他这个欺君罔上、只手遮天的佞臣在,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头进京, 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神机营戍守京城,五军营、三千营埋伏在京郊,截断叛军的后路, 这样的布局,于上京城的安危而言, 称得上万无一失。
反复折磨着他的是赵奉云的安危, 原本这一盘棋局皆在掌控之中, 赵奉云的逃离于他人而言或许无关紧要, 于他而言却让这盘棋局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看不见纵横交错的黑子白子, 发了疯一般想要在重重迷障之中找寻到她的身影,耳边不断回响着金铃铛碰撞的清脆响声。
自从赵奉云离开后, 他就很少回府, 兵部和内阁的灯火也是彻夜不休。
他每日不是在内阁, 就是在兵部, 失魂落魄却又强撑着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斟酌自己的布局, 生怕自己的疏漏会将赵奉云置于死地。
他拧了拧眉心,从怀中摸出一颗菩提珠,在烛火下端详许久。
她想要自由,想要脱离掌控,那就给她自由。
他曾经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困在自己身边,现在只求她能平安无虞。
或许是想得太出神,那枚菩提珠从他手中滑落,滚到书案上。
——赵奉云彻夜难眠,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天还未亮就被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吵醒。
她被灌了蒙汗药,捆住了手脚。
换做以前,她或许还能抵抗一阵,这些天的寝食难安让她身子弱了许多。
路上下了雨,她染了风寒,脑子烧得昏昏沉沉,除了袖中藏的金簪,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起先只是低烧,她在昏迷中,没什么感觉,待连夜奔袭至上京城外,她苍白的脸颊也漫上了不正常的红晕,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酸痛。
这一天一夜的跋涉似乎格外漫长,到了卯时,堆积在天边的云层中依旧透不出一丝光亮。
黑云翻涌,风雨晦暝,雷嗔电怒。
齐王麾下的三万人马兵临上京城下,天上地下俱是黑压压一片,战马嘶鸣声淹没了滚滚雷声。
赵奉云在呼啸而过的风中逐渐恢复了一丝神志。
顾胥解开捆住她双腿的麻绳,用匕首抵在她后颈上,推着她一点点往前挪动。
她本就高烧不退,使不上力气,此刻天上还下着瓢泼大雨,冰凉的雨水将她的头发和衣裳淋得湿透,冷意浸入骨髓,牙关都在轻轻打颤。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地,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模糊的视野里,只有朱红色的城门,高高的城楼,还有城楼之上那个遥远的绯红色的身影。
不过短短半月,仿佛阔别半生,恨意在雨水的冲淋下消弭,城楼上站着的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萧弈远远看着雨中的赵奉云,心脏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一下,五指死死按着城楼上的青砖,指腹被粗糙的砖石磨出了血痕,暗红的鲜血在青砖的纹路里蜿蜒流淌。
奉昭阳长公主之命,誓死以清君侧之奸佞,顾胥推着赵奉云走到城下,请诸位守将打开城门!城楼上无人应答,得知了消息的赵砚从皇宫赶过来,爬上了城楼。
他远远看见了多日未见的姐姐落入敌手,恨不能以身代之。
这一切都是他和萧弈做的局,他假装被软禁,为的是请君入瓮,围歼齐王的兵马。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失踪多日的姐姐会跟顾胥一起逃出京城。
两军就这样僵持不下,一直冷箭遽然射出,直直刺向城楼上心急如焚的小皇帝。
赵奉云想要喊出声,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哭得撕心裂肺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萧弈眼疾手快地冲上去,将赵砚护在自己怀里。
这支冷箭扎进了他胸膛,鲜血从他唇角溢出。
头痛欲裂的感觉将赵奉云脑中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斩断,她眼前白茫茫一片,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萧弈冲上去护住了赵砚。
顾胥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城楼之上,赵奉云昏倒的时候,他忘记移开抵在她后颈上的匕首,在她白腻的脖颈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
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根本无法将她从昏迷中唤醒,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顾胥钳制住她肩膀的左手突然落空,他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将昏倒的赵奉云捞起来。
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被萧弈抓住,他将赵砚推到自己身后,转身拾起地上的厂公,搭上羽箭。
那根羽箭蓄了十足的力,穿透雨幕的时候,比疾风还要快,在顾胥和赵奉云的距离拉开的瞬间射向顾胥的心脏。
顾胥披着轻甲,想要射穿需要使上很大的力气,萧弈胸膛上的伤口又被扯裂,刺眼的鲜血将他的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他捂住伤口,另一手撑着地面,从唇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掉。
狂风卷着雨水纷至沓来,被雨打湿的旌旗猎猎作响,他眼下喉间涌上的那股腥甜的鲜血,轻笑了一声,拂去袖口的尘埃,走下城楼。
赵炽根本顾不上为自己这个妻侄伤心,命手下捉住赵奉云。
萧弈骑了一匹银白色的马出了城,在行至齐王面前的时候勒住了缰绳,把她放了,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萧弈,承平帝让你哄得团团转,老子可没他那么蠢,会信你的鬼话,赵炽坐在马上,用手中□□指了指赵奉云,把她捏在手里,那么才不会轻举妄动。
萧弈突然笑了笑,唇角的鲜血在雨水中化开,那你可以试试,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就让你们家的人掉一个脑袋。
赵炽闻言,抬头看向城楼之上,一脸讶异。
天光昏暗,可他一眼就认出,被押上城楼的那些人是自己的家眷,有他的妻子、妾室还有儿女,他七岁的小儿子受了惊吓,正在哇哇大哭。
别那么惊讶,真以为绕了远路,我就不知道了,萧弈右手握上腰间佩剑,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你带走了手下的兵马,齐王府和定远侯府就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若我不知道,自然无事,但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那我只能礼尚往来,先杀哪一个呢?萧弈见他难以决断,提醒道,不如就从最小的那个开始吧。
城楼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小男孩朝赵炽哭喊道:爹爹,救我。
赵炽双手死死攥住缰绳,狠狠瞪着萧弈,目眦欲裂。
城楼上传来的每一声哭喊都像是在剜他的心,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既然齐王殿下不忍心,那不如这样,你将长公主交给我,我把你的家眷放了。
赵炽犹豫不决,一旦将赵奉云放回去,他就彻底出于劣势,再想要扭转局势就难了。
一边是自己的大业,一边是自己的家眷,这样的境况下,他实在难以做出选择。
优柔寡断怎么能成大事呢?萧弈的声音在暴雨声中也显得十分清晰,带着十分的寒意,仿佛能随着飘散的雨雾刺进骨子里,齐王要是下不了决心,要不我帮帮你。
他微微侧首,朝城楼上略一扬手,沉声道:杀。
慢着,不就是放人吗,赵炽阻止了他,不甘心地望了赵奉云一眼,我可以放了长公主,但你得保证他们的安全。
可以。
萧弈吹角微微扬起,隔着雨幕,笑意若有若无。
赵炽厉声道:你先放了他们。
萧弈轻蔑地睨了他一眼,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赵炽被他的话噎住,满腔怒火都涌到脸上,脸色涨得通红。
城楼上的哭声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厉,赵炽咬牙切齿地瞪着萧弈,最终还是下了令,放人。
萧弈抱住赵奉云,翻身上马,疾驰入城。
齐王的那些家眷被放出城,一群人哭哭啼啼地跑出城门,与骑着白马的萧弈擦肩而过。
银色的骏马踩着雨水,如同流星一般飞驰进城,沉重的城门再次紧闭。
雨势渐小,他提着剑,再次站上城楼,望着城楼下逐渐远去的人影,放箭,一个不留。
这句话一脱口,漫天箭雨就冲破雨雾,在城下的人群里溅起一片血海。
雨水将血迹冲散,混着血水渗进泥土中。
血腥味迅速蔓延开,刚刚亮起的天光瞬间黯淡下去。
嘶吼声、哭声、叫喊声交杂,血肉和残肢像是盛开在大地上的梅花,一片一片次第绽开。
地上渐渐积起了浅水,大片的鲜血在水中散开,顷刻间就成了触目惊心的血海。
埋伏多时的三千营、五军营从两翼冲出来,喊杀声、马鸣声漫山遍野,大地仿佛也在微微颤动。
尸首在血海里逐渐堆积起来,暴雨逐渐停歇,空气中弥漫着血雾,血腥气越来越浓重。
——翻涌的乌云坼裂,天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照出来,如同一柄利剑将云层划得四分五裂,灿灿金光倾泻而下,在上京城中缓缓铺陈开来。
这一场战事终于结束,萧弈回府后,草草处理了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赵奉云仍旧被安置在她之前居住的观云阁。
她染了风寒,高烧未退,缩在锦被里还是在瑟瑟发抖,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金簪,照顾她的浮岚和远岫怕她伤到自己,想从她手中拿出来,她却不肯松手。
远岫给她喂了药,守在她榻边。
外面的雨声逐渐消失,天色逐渐明朗,她脊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寝衣贴在身上,很不好受,口中低声□□。
昏迷中,她的梦里很混乱,清晰的或是早已遗忘的那些片段在她脑海中碰撞着,变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