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奉云因为发烧的缘故, 浑身冷得像是坠入冰窟,在漫无边际的寒意里挣扎。
她一边瑟缩着,一边又在梦境中去找寻热源, 冷。
她的意识迷离,梦境也纷乱零碎, 恍惚间被一股暖意包裹, 她疲倦的睁不开眼睛,沉溺在这温热的暖意之中。
梦里的事物开始变得渺远而飘忽,逐渐散去, 只剩下一片空白。
而围绕着她的那股暖意却越来越明显,炽热的暖意夹杂着清冽的沉香气, 沁入她的梦境。
暮色染上树梢,池中残荷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赵奉云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被萧弈紧紧箍在怀里。
萧弈被她的动作惊醒,问道:醒了?赵奉云逃出去的这半个月里, 他夜夜难眠,一开始他恨, 他嫉妒, 不明白赵奉云为什么宁愿相信顾胥都不愿意相信自己, 但时间越久, 他就越害怕, 怕她会像一只从笼中逃离的金丝雀,被外面的碧霄云海骗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
半个月熬下来, 他眼睛里早已布满了血丝, 看上去猩红可怖。
如今失而复得,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才能安心地小睡一会儿。
城外的尸骨还未收拾完,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但他却十分享受这一隅的安宁。
静谧的室内,只有他和赵奉云两个人。
他甚至快要抑制不住想要将她再次锁起来的冲动。
这种欲望像是一壶架在火上的水,反复地沸腾着,然后平息下去。
嗯。
赵奉云知道自己闯了祸,悻悻地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薄暮时分,雨后的霞光透过窗纱,映得满室火红,骤雨消减了暑热,阵阵凉风敲打着窗棂。
霞光越过垂下的纱幔,被削弱了许多,橙红色的微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添了几分血色。
萧弈低头抵在她额头上,确认她已经退烧,才放下心来。
你受伤了?赵奉云想起自己昏倒前看见他替赵砚挡了一箭。
萧弈不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赵奉云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抱歉,她是我思虑不周,误信他人,连累了你。
萧弈在她发顶上揉了揉,无妨。
她最怕欠别人什么,有些内疚地问道:上药了吗?他来观云阁之前已经潦草地上了药,止住了血,但他想了想,答道:没有。
赵奉云试探性地询问道:那我帮你上药?好。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赵奉云对自己有所亏欠的人一向心软,于是耐着性子替他上药。
将他的衣裳脱下之后,赵奉云才看见他身上不止那一处箭伤,右臂上还有旧伤,虽然已经愈合了不少,但乍一看还是触目惊心。
是在那天的大火里灼伤的吧。
那样大的火,他就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呢,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在里面,为什么还要进去呢。
她这样想着,手中的动作大了些,瓶中的药粉洒了大半,手腕上的金铃铛叮叮当当响了好几声。
她回过神来,忙拿起纱布轻轻擦拭,疼,疼吗?萧弈瞥见她慌乱的神情,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不疼。
天边晚霞逐渐散去,室内越来越昏暗,赵奉云看不清他的神色,没有发觉他眼里的得意。
他身上的伤落在她眼里,刺得她心里隐隐作痛。
她手中沾着药粉的纱布在他的伤口处轻轻划过,白色的药粉融进还未愈合的伤口,很快就不见踪迹。
殿下还想离开吗?赵奉云搁下盛放着药粉的瓷瓶,不知如何作答。
殿下走了,腹中的孩子怎么办?萧弈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向自己,这也是臣的孩子。
赵奉云埋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心里没有答案。
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当她疲惫不堪,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原本她和萧弈是没有交集的,因为她的引诱、他的沉沦,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逐渐弥合,一回首,才恍然发觉这条天堑已经变成了一道清浅的溪水,只要她提着裙摆,踩着溪水过去,就是春光无限。
可是她不甘愿做一只笼中雀,也不想受制于人。
殿下想要兵权,臣给殿下便是,如今辽北战事已经平息,下个月臣将蓟辽总督梁松调回京城,任他为兵部尚书,这回殿下该放心了。
赵奉云眸光微动,长睫扑闪了两下,她没想到萧弈愿意放弃手中的兵权,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东西。
有了天下兵马的调度权,赵砚这个皇帝就不再是有名无实。
萧弈单手搂住她的腰,埋首在她颈间,殿下,生下这个孩子吧。
孩子生下之后,殿下就自由了,殿下不想要这个孩子,臣一人也可以将她抚养长大。
他年江山稳固,四海升平,臣就辞去官职,带着她离开上京,这样,殿下满意吗?赵奉云怔怔望着他,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萧弈笑了笑,将她手腕上坠着金铃铛的手链解开,丢到桌上,然后蹲下身,将系在她足踝上的金链也解下来,两枚金灿灿的铃铛在碰撞时发出悦耳的脆响,空灵悠远,像是在空气里漾开一层层涟漪。
他的指尖看似不经意地从她脚踝上凸起的踝骨上擦过,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悬在半空,过了很久才抑制住想要握住她纤细足踝的冲动,收回了手。
这样白腻如玉的脚踝,在照进来的霞光中泛着一层浅淡的红晕,就该握在手里,套上锁链。
他是这样想的,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火红的霞光渐渐暗下去,朦胧的红色光晕洒在她身上,萧弈站起身时,将微弱的光线挡得一干二净,将她整个人都罩进阴影里。
坠着金铃铛的金链被他攥在手里,折射着残霞的微芒。
他自嘲般在心里暗暗想,自己还是如此地卑劣,哪怕知道她想要的是自由,却还是在暗地里用尽了手段,想将她占为己有。
他大抵永远也改不了这样卑鄙的性子,永远克制不住那些阴暗的想法。
她想要自由自在,天高海阔,那就放她出去,反正他总有千百种手段,终有一日能让她接纳自己。
赵奉云不敢相信,追问道:你……真的愿意放手?那些阴暗的想法被他妥帖地压在眼底,不着痕迹,他沉默良久,垂眸笑道:臣愿意。
他当然不愿意,他恨不得像以前那样将她囚禁起来,这种想法从未变过,只是赵奉云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她不愿意。
他知道,那样做会将她吓跑。
本性难移,但是他愿意收起獠牙,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他也知道,她已经在犹豫,在动摇,待到孩子出世,他们之间有了剪不断的牵绊,她就不会彻底抛弃他。
总有一天,赵奉云对他的这点旧情,会死灰复燃。
赵奉云不知道他的这些念头,心里越发愧疚,拾起放在榻上的衣衫,披到他身上。
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被遮掩住,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一些。
她忘记再多问一句你心甘情愿吗?只要再问上这一句,他的伪装就会被撕得粉碎。
夜幕降临,室内陷入一片漆黑,窗外响起几声鸟鸣。
萧弈将自己的外袍扯下,披到她肩上,右手从她披着的外袍中探进去,隔着她的寝衣在她被汗浸得潮湿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两下。
这件玄色的外袍上还带着沉香的气息,与她在梦境中闻到的别无二致。
他越是这样,赵奉云就越是内疚。
他说那些伤口不疼,她反而觉得那些伤像是落在了自己身上,疼得钻心。
她想了半天,转移话题道:齐王叛乱的事,可解决了?萧弈没有放开她,字斟句酌道:已经解决了,殿下无须担心。
她看不到城外的累累尸骨,漫天血雾,萧弈轻飘飘的一句解决了就足够让她安心。
察觉到她的不安,萧弈松开放在她腰侧的手,将烛台上的蜡烛全都点亮。
这种时候,他其实更喜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论他的笑容有多么狰狞,赵奉云都不会发现。
灯火亮起来,萧弈熄了手中的火折子,唇角的笑意消退,不露端倪。
远岫端着药送进来,见到赵奉云已经醒来,面露喜色,把药碗搁在桌上,抱着托盘,迈着小碎步就跑出去了。
殿下,把药喝了吧。
萧弈摸了摸碗沿,试了试温度。
赵奉云蹙了蹙眉,当初没有逃走的时候,她最讨厌的就是这每天一盏的苦药,喝下去之后,要吃好几颗糖才能缓过来。
良药苦口,这药虽苦,对殿下的身子却大有裨益。
赵奉云依旧皱眉看着那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汤药,这几日想必有许多事要处理,要不你先去忙,我自己喝。
臣看着殿下把药喝下去,再去内阁。
赵奉云没有办法,无奈地端起药盏,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苦涩在她口中弥漫,但随后一股甜意散开,甜丝丝的味道盖过了药味,并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她惊讶地抬起头,问道:药里加了糖?萧弈嗯了一声,将她鬓边青丝捋到耳后,殿下,良药苦口,人也是一样,殿下可要仔细甄别,千万别再叫心怀叵测之人哄骗了。
赵奉云明白他意有所指,捧着药碗默不作声。
萧弈忽然间倾身向前,吻住她残留着药渍的唇瓣。
惊慌之下,她手里的药碗坠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她身后空空,无所依靠,只好用双臂勾住他的脖颈。
药味混着一丝甜意在交缠的唇舌间蔓延,他仿佛只品尝出了甜腻的味道,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碾磨,将她口中的甜香尽数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