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趁夜回了内阁, 值房里灯火明亮,一切如昨。
齐王叛乱的事一解决,徐嗣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里, 值房里除了几名当值的内侍,没有旁人, 静得出奇。
更深露重, 夜里的湿气在一簇簇树叶上凝成了晶莹的露珠,树上偶尔响起虫鸣。
三名派去坪川的太医已经在内阁等候多时。
见萧弈进来,几名太医掀袍跪下, 回禀道:坪川疫病已经平息了。
萧弈没有说话,掠过他们径直往里走。
其中一人直起身子, 道:这次多亏了叶浮舟,没有他写出的方子,这次疫病恐怕还要继续蔓延下去。
萧弈已经得知叶浮舟的死讯,只是没有将此事告诉赵奉云。
那名太医怒斥对叶浮舟的事闭口不提的两位同僚, 声泪俱下。
萧弈的书案上堆了许多奏本,他随手翻开, 没有理会那名太医。
无论那人说了什么, 他眼里始终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没有任何情绪。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抬头望着窗外浓酽的夜色。
除了赵奉云, 大抵没有人能牵动他的心绪,他依旧习惯于冷漠地旁观着尘世的悲欢, 喜怒哀乐也只是空乏无趣的字眼, 只有当这些空洞的字眼和赵奉云联系起来时, 他才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这三人走后, 指挥使陆敞带着几名锦衣卫进来, 霍兴被按着跪倒在地。
他不服气,龇牙咧嘴像要吃人一样,奋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被两名锦衣卫按回去。
萧弈将他与齐王联络的书信扔到他面前,挑拨离间,勾结齐王,你的胆子不小。
霍兴惨白的脸上突然间绽出了诡异的笑容,我没什么不敢的,烂命一条,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巴不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
他被摁在地上,左脸紧贴着地面,却仍不死心地吼道:我要见昭阳长公主。
萧弈闻言,搁下手中的笔,走到他面前,猛地踩上他藏在袖中的手,你也配见她?霍兴吃痛地松开握紧的手,一支淬了剧毒的金簪从他手中掉落,当啷一声坠到地上,我要……杀了她,我不明白,为什么朝露死了,她还活着,你们一个个都还活着。
两名锦衣卫见状,忙钳制住他的两只胳膊,往后一用力便掰断了。
霍兴疼得泪流面目,却仍不忘挣扎着去够掉落在地上的那支金簪。
那是他用攒了五年的俸禄给朝露买的,可是都还没来得及送给她,她就已经死了。
他恨吴皇后,恨张贵妃,恨张家人,可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还是恨,他开始恨所有人。
陆敞上前,抱拳道:阁老,要不将他下了诏狱,重刑拷问,也好将牵涉齐王叛乱一事的人一并挖出来。
不必审了,明日午时,凌迟处死。
萧弈不屑地睨了霍兴一眼,对于他的痛苦毫无感觉。
陆敞谄笑两声,命人将霍兴押走。
待他们出了门,萧弈又叫住他们,罢了,斩首弃市吧。
他想起了赵奉云,将来她要是知道霍兴被凌迟处死,主仆一场,少不了要难过,还是让霍兴死得体面些,免得将快要到手的人吓跑了。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上京城大小街巷中的草木都凝着金辉。
赵奉云倚在廊柱上,阶前揽青竹依旧青翠,庭院外的梧桐已经染上了秋霜,金片落叶随风吹到廊下。
她清闲了两月,养得脸色白里透红,微微隆起的小腹隐藏在宽大的衣裙中。
萧弈如约将原任兵部右侍郎的梁松调回京城,自己则不再兼任兵部尚书。
她少了这桩心事,每日安安心心养好身子,没有什么烦恼,只是盼着顺利生下这个孩子,好重获自由。
一阵秋风拂过,竹影瑟瑟,枯荷点水。
萧弈从皇宫回来,迈过月洞门,远远看见赵奉云倚在栏边出神,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推门进去。
赵奉云不解,问道:做什么?萧弈取出一件披风,罩在她肩头,带你出去,你不是一直想出去?什么?她恍惚记起萧弈曾答应她,要带她出去,但她以为那都是萧弈哄骗她的说辞。
臣不是答应过殿下,等殿下养好了身子,就带殿下出去走走,今日有灯会,殿下不想出去瞧瞧?惊喜过后,赵奉云面露忧色,她和萧弈的事整个上京城都知晓了,只是碍于他们的身份,人人都心照不宣,缄口不言。
赵奉云虽一心想出去,但是又害怕被外面的人看见。
萧弈看破她的心思,挑明了说:害怕别人瞧见?赵奉云不置可否,她心里这样想,但是嘴上不承认。
萧弈带着她去了书房,一进门,她就看见书案上摆放了许多张描画成狐狸样式的面具。
但她还是有些惧怕这里,毕竟她曾经被囚困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密室。
她的视线落在那个紫檀木的书架上,只要转动机关,密室内的场景就会再次展露在她眼前。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被囚禁在密室中的记忆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脏。
萧弈站在她身后,比她高出许多,自上而下看去,她发间的攒珠金钗闪着金光,远山一般的秀眉下是微微颤抖的眼睫。
赵奉云仍望着密室的方向出神,没有注意身后的萧弈。
她身上的烟罗紫织金披风被日光映衬得珠光闪烁,透着粉色的脸颊如同三春桃花,一头云鬓梳起,白皙光洁的后颈露在衣领外。
萧弈的指尖离她越来越近,在离她的玉颈只有一寸时,她才察觉到什么,转回身去。
一转过身,萧弈却早已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戴上这个,就不怕了。
萧弈目光沉沉,转身拿起书案上描画得最精巧的那只面具,遮盖住她上半张脸,将丝绳系在她脑后。
你还会这个?赵奉云戴上了面具,眼前骤然暗了下来。
描了好多个,才有这一个勉强看得过眼的。
丝绳系得不紧不松,恰到好处,萧弈却不肯松手,顺势在她发间轻轻抚摸几下。
赵奉云没有躲开,直接买一个便是,你这么清闲的吗?别人做的,配不上殿下。
萧弈想了想,又道:况且臣不兼部了,确实比以往清闲。
赵奉云盯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像曾经他打量自己那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想要发现他的破绽,从他天衣无缝的伪装中找到一丝端倪。
她看了许久,眼睛都有些酸涩,他依旧噙着笑意,回望着她。
臣交了兵权,殿下可要对臣好一些,刀握在殿下手中,可不要再刺向臣。
赵奉云没有回答,但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不会忍心那样做的,不会在接过了他递来的利剑之后,转眼间就将剑插进他的心脏。
她以前或许会这样做,但是那样的想法在被他从叛军手中救出时便轰然崩塌。
在她心口处跳动着的,是一颗鲜活而又柔软的真心。
萧弈牵起她的手腕,转过身往外走。
薄暮时分的日光依旧有些晃眼,赵奉云垂下眼帘躲避阳光。
萧弈唇角的笑意更深,借着这一瞬的日光,那些隐藏起来的深重欲念出笼,从他幽邃的眸底闪过,赵奉云再度睁开眼睛时,重新归于平静。
殿下想去哪?萧弈抱她上了马车。
赵奉云摇了摇头,没出来的时候总盼望着出来,真出了府她反而不知道自己想去哪。
去慈恩寺如何,听说慈恩寺许愿十分灵验。
赵奉云掀帘望着外面一排排花灯,有的做成了明月的形状,有的则状若玉兔,应接不暇,远观如明月星斗坠入凡间。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多是些少男少女,因着今日恰逢灯会,许多姑娘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混在人海里,也认不出是谁。
听到萧弈的声音,她放下车帘,应了声嗯。
慈恩寺建在京郊,青砖黛瓦,香雾缭绕,钟声隐隐。
进了寺门,香客来来往往,有求功名的,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嗣的。
香鼎里插满了燃烧着的线香,缕缕轻烟飘散到空气中。
寺庙正中央是一株巨大的桃树,入了秋,树叶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树干。
即便如此,这株桃树也几乎遮蔽了寺庙上空,月光的清辉透过交错的枝杈投下斑驳的光影。
绕过这株桃树,正前方是一座直通正殿的七眼石桥,桥上缠绕着长长的铁链,铁链上挂满了许愿的红绸。
萧弈握住她的手,许个愿吧,殿下。
赵奉云也学着别的香客的样子,挂上了一根红绸。
寺中灯火明亮,缀满红绸的石桥倒映在夜色下的潺潺溪流中,嘈杂人声远去,桥上只有他们二人,墨色的水波里隐约勾勒出他们的身影。
殿下许的什么愿?山河永固,日月长明。
殿下怎么如此无情?萧弈俯身看着她,轻声问道:殿下的愿望,怎么与臣毫无关系?赵奉云瞥向他挂上的那根红绸,见上面写着岁岁常相见。
寺院中的灯火映上他的侧脸,人间烟火色在他眼底漾开,淡去了眉目间的疏冷。
赵奉云抬起手,解开了系在脑后的丝绳,摘下了面具。
殿下不怕被人瞧见了?不怕,有夜色替我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