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大雪初霁, 朱墙白雪,日照重檐。
永安宫内烧着地龙,大殿里暖融融的。
远岫为赵奉云梳了个单螺髻, 从妆奁里挑选了一套金镶红玉髓头面,簪在她发间, 今日雪后初晴, 殿下可要出宫去看看。
赵奉云从镂花槛窗中眺望着覆盖在白雪之下的皇城,若有所思。
光滑的铜鉴映出她姣好的容颜,四年的岁月在她娇艳的脸庞上添了几分妩媚, 金银珠玉坠在发间,衬得容色秾丽, 气度雍容。
生下孩子后,她就回了宫,四年里再也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那时她看着刚出世的女儿,心里也有些动容, 也曾挣扎过,但最后她还是选择离开。
当初为了扶持赵砚登上皇位, 有太多人为此丧命, 她要回宫去, 亲眼看着赵砚成长为一位明君。
如今赵砚大有长进, 越来越有帝王的模样, 她反倒没什么事需要过问了,只是日日在深宫之中, 便是景致再好, 也看得厌倦了, 奇花异草、山珍海味, 时间一长, 也没什么意思。
也好,出去走走吧。
窝在她怀里睡觉的雪团醒来,在日光下打了个哈欠,她顺手在雪团身上雪白的软毛间揉了揉。
她也想出去看看,如今的天下是否真得如她所想,海晏河清,太平安宁。
今日天色正好,她出了永安宫,一个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皇极殿后。
正巧碰上散朝,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从皇极殿出来,自白玉丹墀拾级而下。
她阖上双眼,不去看那些身穿绯袍的人,似乎是害怕在那些人中找到自己最熟悉的那个身影。
——用过午膳后,赵奉云和远岫一同乘坐小轿出了宫,轿子后跟了六名宫婢,她本不想如此招摇,赵砚听说她要出去,放心不下,硬要她带上这些人。
上京城最为繁华的柳安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茶肆酒楼上挂着长串的大红纱灯,楼阁相接,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客人络绎不绝。
赵奉云身着赭红云锦宝相花纹袄裙,披着雀羽斗篷,簪星曳月,光彩照人,被一群宫婢簇拥着。
她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驻足时,冷不防被人抱住了腿,低头看去,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藕荷色冬袄,围着兔毛围脖,生得粉雕玉琢,正噙着泪喊道:阿娘。
几名宫婢忙上前,想将小女孩拉开,放肆,哪来的小姑娘,敢冲撞长公主。
赵奉云摆了摆手,无妨,别吓到她。
小女孩仰起头,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孩子的眉眼竟和自己十分相似。
那几名宫婢也都愣在原地,昭阳长公主和首辅有个孩子,这事在上京城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人人都知道,又都不敢宣之于口,一个是圣上敬重的亲姊,一个是当朝首辅,左右都惹不起,只好闭嘴。
赵奉云秀眉蹙起,犹疑着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紧紧攥着她的裙摆,我叫萧稚。
赵奉云记得,她生下孩子之后,萧弈曾经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那时她说给孩子取名岁和,有时和岁丰之意,这正是她所期盼的。
眼前这小姑娘姓萧名稚,真的是她的孩子吗?思及此,她轻启朱唇,问道:你们是哪位大人府上的?跟着小女孩的那个嬷嬷跪地道:禀长公主,我们是萧阁老府上的,阖府上下就这么一个姑娘,我们这些下人捧在手心里都怕她摔了,将她宠得骄纵了些,冲撞了长公主。
萧稚仍然不愿意撒手,扯着她的裙摆,道:阿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赵奉云回宫已有四年,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个女儿,乍见之下,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但又不急于相认,你怎知我就是你娘亲?我从画上看见的,爹爹书房里挂了好多幅画像,你跟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你肯定是我娘亲。
萧稚越说越难过,眼里蓄满了泪水。
别人都有娘亲,就我没有,我就去问爹爹,爹爹说我娘是云宫仙阙里的神女,萧稚说着又用小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嬷嬷,道:我去问嬷嬷,嬷嬷也这么说。
见赵奉云无动于衷,她又道:我又问了爹爹的同僚,他们也都这么说。
嬷嬷见状,拍着萧稚的肩膀,催促道:阿稚,快松开。
萧稚越哭越凶,抽噎着道:我不放,这就是我娘,她肯定就是画里的那个神女。
嬷嬷也清楚她娘亲就是眼前这位长公主,但是长公主自己不认这个女儿,哪里有她多嘴的份,只好继续劝萧稚,姑娘你自己也说,你母亲是天上的仙女,怎么会在凡间遇见呢?赵奉云心一软,蹲下身子,将萧稚搂在怀里。
萧稚这才止住了哭泣,带着哭腔道:神女就不能下凡了吗?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嬷嬷你昨日还给我讲了织女下凡的故事。
她说着又眼泪汪汪地望着赵奉云,你是我娘吗?赵奉云犹豫道:本宫……不等赵奉云说完,萧稚就扑在她怀里,咧嘴哭了起来,阿娘,我爹爹他可不容易了,他一个人,又要忙公务,又要照顾我,一到阴天下雨,他心口就疼呢。
赵奉云闻言,心猛地一疼,他身上几处伤,皆是拜她所赐。
远岫趁机道:殿下,外面冷,不如找间茶楼坐下说吧。
萧稚抓着赵奉云的衣裳怎么都不肯松手,她实在招架不住,只好牵着萧稚的手进了茶楼。
一落座,萧稚就悠哉悠哉地抿了口茶,又拈起碟子里的桂花糖放到嘴里,才满足地托着腮,直勾勾盯着赵奉云。
赵奉云被她看得不自在,没话找话,读书识字了吗?嗯,爹爹教我读书习字了。
萧稚又将小手伸向了那碟桂花糖。
站在她身侧的嬷嬷制止了她,压低声音道:姑娘,大人不让你吃糖。
萧稚瞪了她一眼,撅起嘴道:这不是不在家嘛。
要是让大人发现了,老奴是要受责罚,扣月钱的。
嬷嬷放心,我不会让父亲发现的。
赵奉云掩面笑道:读过些什么书?也没读过什么书,萧稚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就是四书五经都读过了。
赵奉云讶然,你还这么小,怎么读了这么多书?萧稚吃了糖,笑得眉眼弯弯,得意洋洋道:那有什么稀奇的,我过目不忘,随便翻翻就记住了。
她小脸胖乎乎的,白里透粉,发间系着兔毛做的绒球,亮晶晶的眼里透着狡黠。
赵奉云微怔,她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了,一见到萧稚,许多早已忘却的记忆都涌现出来。
但她想了想,自己四岁的时候还不识字呢,萧稚是不是太过聪慧了。
萧稚从凳子上站起来,附在赵奉云耳边,悄声问道:娘亲,我能把剩下的糖都带走吗?她的手不经意间从赵奉云腰侧滑过,将赵奉云腰间的芙蓉玉佩扯下。
赵奉云只顾听她在说什么,没有发现腰间的玉佩已经被她偷走,远岫,用油纸帮她包好。
萧稚悄悄将玉佩藏好,笑嘻嘻看着赵奉云,仿佛刚刚吃下的糖都化在了眼里,笑容里都漾着一丝甜意。
赵奉云恍然明白萧弈为什么要给她取名为稚,大抵是希望她一生如稚子,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她心中愧疚,悔恨自己当初给她取名岁和,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到一个刚出世的婴儿身上,实在是太过自私。
——萧稚早早就做完了今日的功课,在竹林前用积雪堆了个雪人,堆好之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撇了撇嘴,爬上了一株低矮的栀子树。
树上还存着落雪,她爬上去时,积雪纷纷扬扬洒落。
萧稚远远望见萧弈回府,从树上跳下来,小手拎着一枚坠着金色穗子的芙蓉玉佩,朝他跑过去,爹爹,你看。
萧弈将她抱起来,接过那枚羊脂玉佩,指腹摩挲着玉佩背面雕刻的云字。
萧稚得意地扬起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你让阿稚说的,阿稚一句也没漏。
萧弈含笑问道: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萧稚不屑地答道:早都完成了。
她说完就想起自己袖中还藏着一小包桂花糖,一时得意忘形,还没来得及仔细藏起来,于是编了个借口想要离开。
没走出几步,她就听见萧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拿出来吧。
她佯装不知,故作惊讶道:什么?你藏起来的糖。
萧稚颇不情愿的将藏在袖中的糖拿出来,摊开手道:就这些了,是阿娘给我的。
萧弈捏了捏她的脸,还有呢?萧稚只好将另一包桂花糖也交出来,她就知道躲不过萧弈的眼睛,偷偷分成了两包,被发现的时候交出去一包,还能剩下一包,没想到自己的如意小算盘还是被识破了。
萧弈满意地掂了掂手中的桂花糖,你这个月都不许吃糖了。
——赵奉云回到永安宫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廊檐下挂上了六角画屏宫灯,灯火悠悠。
琉璃瓦上的积雪已经消融,只是寒意越来越重。
进殿后,赵奉云解下斗篷,递给远岫,这才发现自己腰间系着的那枚芙蓉玉佩不见了。
我的芙蓉玉佩呢?在茶楼时,远岫将萧稚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出言提醒。
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赵奉云心下了然,怎么不提醒我?这玉佩是御赐之物,如今弄丢了,该如何是好?远岫小声嘀咕,怎么能说是丢了呢?那可是陛下的甥女,若是您将她认回,是能封郡主的。
宫婢奉上了热茶,赵奉云轻啜两口,放下茶盏,目光森然地看着远岫。
远岫一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言,垂下头道:奴婢知错了,下次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