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五年, 正月元宵,皇帝下旨,宴请百官, 准臣民赴午门观鳌山灯。
六宫各处,华灯万盏, 流光千簇, 珠帘绣幕,绮罗笙管。
赵奉云往年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但是今年京察, 沈羡青被擢升为左副都御史,回京任职, 姚湘宜也跟着他入宫赴宴。
她为着见姚湘宜,也得去赴宴。
因着过节的缘故,永安宫上下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宫娥都换上了新裁的冬衣,进进出出, 喜气洋洋。
远岫调了好几套衣裙出来, 摆到赵奉云面前, 殿下今日可得精心打扮, 艳压群芳。
旁边往香炉里添香料的宫婢笑道:殿下不施粉黛也是艳冠群芳呢。
赵奉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元夕宫宴, 为的是君臣同乐, 尽欢就好。
远岫为她梳妆时, 悄悄将那支蝶栖海棠嵌血玉金簪放进了妆匣。
一抹灿灿的金色映进赵奉云眼里, 她垂下眼睫, 沉思许久,伸手拿起那支金簪。
四年过去,这支金簪依旧金辉熠熠,轻轻转动时,光芒流转。
她望着菱花妆镜,镜中容颜未改,仿佛还停留在四年前。
这须臾的思绪飘忽,她好像回到了四年之前,被困在密室里,乖顺地任由萧弈将这支金簪插在她发间。
光线也仿佛瞬间暗了下去,视野里只有幽暗的烛火,冰冷的锁链。
倏然间有些许凉风渗进来,自她耳畔掠过时,化作阵阵疾风。
她握着冰凉的金簪,响起当年齐王叛乱,滂沱大雨里,萧弈只身一人出城门救她回去。
往事纷乱,她的恨意和忌惮也早已消融,那些沉沦和欢愉从剪不断的纠葛中破茧而出,悄然缠上她的心脏。
如今兵权在手,吏治清明,时和岁丰,她都看在眼里。
想到自己曾经诓骗他许多次,从来都是言而无信,她唇角染上笑意。
梳洗完毕,赵奉云披着斗篷,拥着手炉,从永安宫出去。
蜿蜒的甬道上也挂满了琉璃宫灯,虽已是日暮时分,却明亮如白昼。
刚走过如意门,赵奉云步子一顿。
萧弈牵着萧稚的手在宫道上一前一后走着。
萧稚一边哭一边指着远处昭月桥上看锦鲤的姚湘宜、沈羡青,还有一个瞧着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爹爹,我想娘亲了。
爹爹,娘亲为什么不要我?这时节尚且天寒,冷风吹过漫长的宫道,萧稚软糯的哭声掺杂着呼啸的风声。
赵奉云远远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这父女两人倒有些形影相吊、孤苦无依的感觉,好像自己就是个抛夫弃女的负心人。
直到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赵奉云才继续往前走。
而另一边,萧稚被萧弈单手抱在怀里,裹着毛茸茸的狐皮裘,趴在萧弈肩头,眼泪的泪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愉悦,爹爹,你说今年柳树抽芽的时候,就能把娘亲追回来,是真的吗?萧弈停下脚步,回身望着空荡荡的甬道,笑道: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对了,我的糖呢?萧稚眼睛突然亮起来,爹爹你说了,只要我演得像,就奖励我一颗糖。
是吗?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爹爹你骗人,你刚才还说你不会骗我。
那是爹爹没跟你说清,我只有在跟你娘有关的事上,才会言出必行。
爹爹你怎么能骗人呢,曾子杀彘的故事你不知道吗?江湖险恶,爹爹是用心良苦,想让你早早磨炼。
萧稚这回是真哭了,哭得十分伤心,我不听,你骗人。
萧弈拍了拍萧稚藏在狐裘里的脑袋,阿稚别哭,爹爹不给你糖吃,你可以去找你娘亲要。
萧稚的哭声停住,脸上挂着泪珠,爹爹。
嗯?萧稚吸了吸鼻子,我突然不是很想让阿娘回来了,阿娘那么善良,她可怎么斗得过你。
你哪里知道,当初爹爹被她骗惨了。
——元夕宫宴设在坤宁宫,酉时一过,百官命妇都陆续入座。
赵奉云余光瞥见坐在文臣首位的萧弈,目光遽然凝滞。
萧稚在他身旁坐着,很是乖巧,只是眼眶还微微泛着红。
席间,萧稚从自己的位子上离开,悄悄溜到赵奉云身边,扯着她的袖子摇晃,阿娘,我想吃糖。
赵奉云望着瓷碟中晶莹剔透的桂花糖,只能吃一颗。
萧稚的神情由期待转为失落,阿娘,你怎么也这样?她梳着双丫髻,低头的时候,头上的绒球跟着轻轻晃动。
赵奉云揪了揪她发间坠着的绒球,这是为你好。
萧稚哦了一声,哭丧着脸,灰溜溜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焰火放过后,一身赤色龙袍的赵砚正襟危坐,举起金樽,对萧弈道:今年风调雨顺,年登岁稔,国无饥馑,岁入白银一千两百万两,四海安定,百姓安居,萧爱卿居功至伟,理应封赏。
赵奉云抿了一口酒,对赵砚道:不如赐他蟒袍一件,以示圣眷。
萧弈站起来,拱手道:臣不求金银绫罗,只求春来之时,长公主折一柳枝相赠。
原本交头接耳的众人忽然间都噤了声,齐齐望向坐在赵砚身旁的赵奉云。
大周宣靖年间,曾有一位长公主,把持朝政,权倾朝野,在府中豢养了许多男宠。
每年阳春三月,杨柳依依,她都要挑选一批面首入府。
挑选的方式也极为风雅,她命那些人站在柳树下,看中了哪一个,就折下柳枝,递到那人手中。
因为柳与留同音,折柳相赠成了大周朝男女互相托付终身的信物。
春日柳满长堤之时,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争相攀比,看谁能折下今春第一枝柳。
赵砚也转头看向赵奉云。
赵奉云端着金樽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良久,她弯唇笑道:这……恐怕不合适吧。
等着看戏的众人纷纷叹了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戌时三刻,宫宴散去,皇帝与群臣移步午门城楼之上。
城墙之下,各色彩灯已经摆上,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惟妙惟肖,中间放着一座由一千一百一十个彩灯堆成的鳌山灯,金碧陆离,流光溢彩。
远处人群攒动,城墙下流虹百道,火树银花,灯摇明彩,月散瑶光,楼台天不夜,灯海衔春来。
今年国无饥馑,百姓安乐,都前来观看鳌山灯会,城楼下人山人海,元夕的气氛比先帝在世时要浓重许多。
萧弈站在赵奉云身侧,悄悄握住她的手,殿下,臣允诺的,如今做到了。
他们身后是陪皇帝观看鳌山灯会的群臣,赵奉云惊道:放手。
萧弈不仅不放手,反而贴得更近了些,低声道:不放。
臣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才替殿下挣来这么一个盛世,殿下竟连一枝青柳也不愿意赠予我,这也太小气了。
赵奉云不安地往身后瞟了一眼,垂下宽大的袍袖遮掩住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这么多人看着呢。
萧弈仍是不依不饶,殿下答应我,我就松手。
我……答应你。
殿下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
——又逢阳春,宫墙内外,柳色如烟。
赵奉云和姚湘宜相约来到了慈恩寺。
四年前离京时我就到这里许愿,求神仙庇佑我们二人,现在他仕途顺遂,我们平安回京,也该还原了。
姚湘宜挽着赵奉云的胳膊迈上石阶,石阶的缝隙中长着一些翠嫩的野草。
寺门新刷了一遍朱漆,红墙黛瓦,绿树环绕。
赵奉云同姚湘宜说笑着从寺门进去,甫一抬眸,一株遮天蔽日的桃花树映入眼帘。
春色正好,桃花盛开,光华灼灼。
桃树的枝干上缀满了红绸,随微风摇曳。
日光被一树桃花挡得一干二净,她适应了树下略微昏暗的光线后,才辨认出树上系着的红绸虽然有新有旧,但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和内容。
岁岁常相见红绸上的墨迹,有的已经淡去,有的仍旧鲜亮。
姚湘宜不知道个中原委,叫住了一个小沙弥,敛衽行了一礼,问道:小师傅,敢问这一树的红绸,都是谁系上去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躬身还礼,阿弥陀佛,施主,这株枯死的桃花树四年前就被首辅大人买了下来,他每日风雨无阻,必要来此系上一根红绸祈愿,谁料今年开春,这株桃树竟活了过来,开了一树的花,吸引了好些香客前来上香。
赵奉云站在树下,一树红绸飘荡,比灼灼桃花还要刺眼。
过了许久,她重新挽住姚湘宜的胳膊,走吧。
两人一同过了那座七眼石桥,桥上依旧挂着红绸,一如当年。
天光晴好,照得桥下溪水澄澈,许愿的红绸映在碧绿水面上,如同成百上千尾赤色锦鲤。
大殿后种了大片的柳树,氤氲着翠嫩的颜色。
姚湘宜进到大殿内,捐了些香油钱,上香还愿。
赵奉云无事可求,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阶下石龛旁有掣签解签的摊子,便趁着无人凑了上去,从签筒中摇出一支,递给了解签人。
解签的老和尚身披袈裟,袒着右臂,捻着佛珠,问道:姑娘想问什么?问……姻缘吧。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今日有一位施主,与姑娘抽到了同样的签,若要问姻缘,就在今年今日,此地此时。
老和尚的视线落在大殿后的那一片柳林中。
赵奉云心生好奇,便依老和尚所言,绕去了大殿后。
在那一片烟濛濛的柳色中,她看见了萧弈的身影。
他身穿赭色圆领袍,束着玉冠,在青翠烟柳中极为显眼。
就知道是你。
臣来讨赏,萧弈撩起袍角,单膝跪地,笑吟吟望着赵奉云,殿下骗了臣许多回,莫非这一回也是假的?赵奉云粲然一笑,折下一枝翠柳,递到他手中,这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