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握着那枚玉观音, 颇觉得麻烦。
施见青把东西强硬地塞给她以后,留下一句本王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收回的道理。
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任她怎么喊也不停下。
迟迟叹了口气, 看看自己的小短腿,反正也追不上人家, 再说闹出大动静就更不好了。
于是把玉观音收了起来。
她重新上楼,正要推开房门,忽然感觉身后有人。
猛地回头一看,长廊里空空荡荡的, 漆黑一片, 只有手里的灯笼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她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刚刚推开门,就撞进了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
闻到那股香气的时候她就知道是谁了,探微哥哥?她眼眸一亮,下意识地笑了,竟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现在已至深夜,若是一位斯文有礼的君子,怎么会在半夜潜入女子的房间呢?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回头把门合上, 转过身问道。
她手上的灯笼, 却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火光晃动几下,倏然熄灭。
迟迟懵了。
她手里钻进了冰凉细长的手指, 寸寸相贴, 那么紧,那么用力地握住, 好像怕她逃跑似的。
四周昏黑, 伸手不见五指, 她能感觉到少年离得很近。
呼出的气息都洒在了脸上, 痒痒的。
但不知为何他的皮肤有些发凉。
难道他也睡不着,出去散心了吗?她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问:探微哥哥你出去了?……面前的少年有些异样的安静。
他忽然逼近了一步。
刹那间,无边夜色倾落下来。
那灯笼被人踢开,在地上滚了几滚,彻底不动。
门框传来细微的震动。
迟迟眨了眨眼,被他推在门上,还没反应过来。
脸颊就被一只手掌握住,向上抬起。
下一刻,她的唇上落了温暖的、柔软的两片物事。
迟迟那仅剩的一丁点睡意就这么跑飞了,浑身一颤!吻……他在吻她?!是的,他在吻她,不是单纯地水下渡气,而是在两个人都无比清醒的情况下——他亲吻了她。
迟迟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整个人呆若木鸡。
任由他捧着她的脸,在她的唇上辗转。
他的嘴唇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还带着隐隐的香气……小年糕。
少年唇瓣与她分离一瞬,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
他的嗓音诱人低醇,莫名有些沙哑,你去哪里了。
听到他这样的语气,迟迟不知为何有些心疼。
但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再度被他攫住了唇瓣。
他的手也强势无比地捏住她的手指,扣在门框之上,不容抗拒的霸道。
呼吸炙热而混乱,唇瓣与唇瓣厮磨,伴随着体温的急剧升高。
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浑身像是放在蒸笼里,她感觉自己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然后慢慢地,她就发现他的亲吻技巧似乎……跟上回她按住他强吻比起来,半斤八两……趁着还没被亲迷糊,脑子还清楚,迟迟飞快地回想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关键。
她将脸一扭,努力避开了他的嘴唇,喘着气问,你……看到了?看到她跟施见青独处了?施探微一顿。
他没有说话,忽然抬起手来,撩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温柔地别到耳后。
好像终于清醒了一些,他缓缓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失礼了。
少年的嗓音依旧有些低哑,态度却重归从容。
就好像刚才那个把她推到门上,捧起她的脸颊激烈亲吻的,不是他。
迟迟抬手摸了一下,感觉嘴唇麻麻的。
还有一股痛意,可见他亲吻得有多用力。
她摸索着去点起灯台,火光刹那间照亮房间,笼罩住那个沉默的少年。
他灰绿色的眼眸泛着潋滟的水光,动人无比。
一向没有血色的唇瓣充血红.肿,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皮肤泛起淡淡的红晕,就像经历了一场□□。
明明只是亲吻。
而且还是一个无比青涩的吻……迟迟发现自己居然有闲心关心这个。
施探微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却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蓦地移开,呼吸有些乱。
迟迟亦是怔愣地端着烛台,憋得满脸通红。
二人相顾无言,还是迟迟率先打破了平静。
她瞪着眼睛,干巴巴地问,你、你刚才。
你在干什么呀。
也许是因为她的反应,施探微反倒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眼神重新落在迟迟的脸上,只是还没落定,就又忍不住扫过那瓣过度红润的唇。
一瞬间他脸色一变,喉间一股痒意涌上。
咳咳咳……他捂住嘴,弓着背不住地咳嗽着。
迟迟敏锐地看到,一丝暗红从他指缝中透出。
她登时吓了一跳。
这是……又吐血了?而且还是在强吻她以后……震惊之余,迟迟蓦地想起,他说过有多喜欢就有多疼。
那他这……不就相当于,伤敌不成自损三千吗。
她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羞涩,睁着大眼睛,跃跃欲试地问道:探微哥哥,你不会每亲我一次,就要吐一次血吧?她一脸求知,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刚刚被他强吻的事。
……施探微终于停止了咳嗽,他五指张开,挡住她凑过来的小脸。
他脸上的红晕逐渐扩大,耳根连同脖颈都红了。
可他毫不在意,抬袖擦了擦嘴角,冷淡地说,不是。
迟迟双手抓住他手腕,狐疑地问,真的吗?那让我试一次?……施探微转过身去。
迟迟就追着他,非要站在他面前看到他的表情。
两个人不停地转来转去,直到施探微忍无可忍。
……你别转了,我头晕。
他食指抵住她的额头,脸上的红晕渐渐消下去了。
少年狭长的眸子微眯,荡漾着幽幽碧色,已经是一片平静。
他抿唇,迎着她求知若渴的眼神,半天才高冷地吐出几个字:离施见青远一点。
这句话就好像在说,不然我不保证今天的事会不会再发生一次。
迟迟很上道,遵旨!她一副乖乖的样子,我下次绝不跟他单独出去了!毕竟她也不想看到探微哥哥再吐血。
对不起,把你气成这样。
君子之风都顾不得了,他现在一定很懊悔、很自责吧。
施探微的脸又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仿佛随时都会再吐一口血。
手指垂在身侧,一点一点攥紧。
嗯。
他冷淡点头,好像在说不,我一点都没有生气。
迟迟踮起脚,想要表达自己的诚心,但是他太高了,探微哥哥,你低头。
施探微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皱了下眉,却抗不住她软语撒娇,还是依言把身体压低了。
迟迟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把脸蛋凑上去,跟他紧紧相贴,毫不掩饰的亲昵。
施探微有些僵硬,感受着嫩白的肌肤在自己左侧的脸庞上轻蹭。
她长长的睫毛压弯了,眸子里光芒湿润,像极了某种柔软的小动物,有着无比温暖的体温。
她眷恋的样子,仿佛他是她最珍惜的人。
于是他伸出手臂,将她抱紧。
将这个满身花香味的少女抱进怀中,心口那股疼痛才不再加剧。
不想等到十五了……迟迟蹭得有些上瘾,却忽然听见他冷淡的声音,有些嘟哝。
咦?她感到腰间一紧,竟然被他抱住,破窗而出。
救命。
怎么又跳窗户!她紧紧闭上眼,感受风儿呼啸而过,直到被人轻轻放下,她刚刚站稳,又一把勾住了少年的脖子。
这里是……屋顶!迟迟瑟瑟发抖,施探微却十分平静。
夜风吹得有些凉,她把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不太确定地问,看、看月亮?嗯。
迟迟抬头,看着那轮巨大的明月,惊叹出声:哇!好美的月色!嗯。
他反应依旧平淡,拥着她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迟迟专注地仰头看着月亮。
少年低头看着她,灰绿色瞳孔藏满温柔。
仿佛看着此生最重要的宝物。
少女一直看着天空,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忽然侧头,对上了他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迟迟却见怪不怪,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说:广陵王殿下跟我聊了他的父亲。
他说先帝是这个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探微哥哥,他也是你的父亲,你是怎么看待先帝的呢?对你来说,他也是你最重要的亲人吗?施探微抿唇。
为什么问这个?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嘛。
关于你的,我全部都想知道。
少年的眼睫垂落下来,藏着一抹晦暗的情绪,你听了,就会后悔。
他缓缓摇头,小年糕,不是世上所有父母都像你的娘亲一样。
迟迟想了想,出身皇室确实会有些不一样,但是也不会很不一样吧?比如施见青,就曾收到过来自先帝亲手所做的木马。
施探微淡淡一哂。
木马?那是施见青才能拥有的玩意,他所收到的来自先帝的礼物,除了厚厚的书卷,便是严厉的戒尺。
于施见青而言,他的父皇,是慈父。
于施探微而言,他的父皇,是官家。
而他们的母亲崔氏,则更是一个极端的人。
不论人还是物,不能多摸一下、多看一眼。
只要太子对他们流露出半点偏爱,不出第二日,就会统统消失在他的面前。
从小到大,他没有什么特别痴迷的东西。
诚然其中有他天性冷淡的缘故,但也少不了这样严苛的规束。
他眼底的神色愈发淡了,迟迟看着,忽然说:花灯节后掌事来找我,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要买我的香囊。
我觉得很奇怪呢。
施探微看向她,小小少女撑着脸,弯着眼睛,笑得像是月光一样温柔。
探微哥哥,是你,对不对?或许在没有认出她是小年糕前,就对她萌生了朦胧的好感,却用了这样迂回的办法,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施探微轻轻咳了一声。
你说,想攒钱开一家食肆。
朕……朕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立马闭嘴不说了。
噗。
迟迟捧着脸,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探微哥哥,你是个顶顶温柔的人。
除了香囊,还有小笼包,一共三次。
第一次是她想娘亲,他给白女史送去的被她吃了,有娘亲的味道。
第二次是他假扮施见青,她缠着他做小笼包给自己吃,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第三次,她被施见青欺负了,姑姑说一个贵人送来了伤药和小笼包,肯定还是他。
可惜自己太伤心了,就一个也没吃……迟迟后悔得不行,如果可以回溯时光,她一定吃得精光,一点渣都不剩。
人人都说,官家性情温和。
却因天家威严,他们都不敢靠近。
月亮高悬于穹顶,世人追逐他的光芒,却又畏惧高处的严寒。
天下人爱他,因为他是官家。
官家之下的施探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在意。
我在意。
夜风之中,送来少女轻缓、坚定的声音。
探微哥哥,上次没有当着你的面说。
这次我要说,你是这个世上,最可爱、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我永远相信,那样的就是你。
施探微久久地凝视着她。
他轻轻地别开目光,似乎怕被那耀眼的光芒给灼伤。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同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吧。
关于……我的叔父,施寒玉。
_施探微被立为太子的第六个年头,施寒玉出现了。
作为先帝最小的弟弟,这个闲散王爷年纪虽轻,却极富有同情心。
他封号为善。
悲天悯人,乐善好施,极受百姓爱戴。
施寒玉喜穿白衣,常常一袭素白长袍,腰佩白玉,往来穿梭于大庆皇宫之中。
他额心一枚红痣,又生得美貌俊秀,远远望去如同天上仙君。
他见谁都笑,不论对待谁,他都永远是一副温和、友善、笑容可掬的模样。
他也是第一个,抱起小太子的长辈。
哎呀呀,这么可爱的小家伙怎么绷着一张脸,来,笑一个。
他逗弄着怀里精雕玉琢的孩子,像皇叔这样,笑一个~施寒玉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酒窝,这使得他的笑容看上去分外甜蜜。
起初,施探微十分不喜这个叔父。
他本是喜恶都寡淡的人。
能够让施探微产生类似厌恶情绪的人,可以想象得出是有多惹人烦了。
迟迟想着都觉得好笑,肯定比我小时候还烦人。
施探微瞥她一眼,吐出两个字,确实。
迟迟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撅起小嘴,施探微勾唇一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收在掌心。
他继续述说起往事。
就算被讨厌了也不妨碍,施寒玉脸皮极厚。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小太子的喜爱。
每过几日就会进宫一趟,拍打着东宫紧闭的大门,眼含热泪,看上去伤心欲绝,乖侄子为何要这般待皇叔?皇叔对你不好么?施寒玉曾经对施探微说:你若想对一个人好,那就给他所需,送他所喜,听他心事,慢慢地,长此以往,他就会喜欢上你啦。
这一招适用任何人。
听完施探微的描述,迟迟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善王,那就是——朴素。
原来那个造反屠城,能止小儿夜啼的反王施寒玉,最初是个这样的人吗?施探微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们看到的,都是假象。
善王曾经带着太子俯瞰帝都。
那是一座极高的塔。
他站在栏杆边,肆虐的风卷起他的白色长袍,好像随时都会一跃而下,又好像要准备乘风仙去。
他喃喃地说,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比那个更诱人了。
小太子安静地看着他,灰绿色的眼瞳中淡漠无情。
施寒玉蓦地回头,嘴角的笑容甜蜜而诡谲,权利,只要能够获得更大的权利。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乃至跨越生死!施寒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疯狂而病态的表情,但那种表情转瞬即逝。
他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善王。
迟迟却惊讶,他有反心?难道从那个时候起……可是当着储君的面说这样的话,他不怕死吗?似乎也看出了迟迟的困惑,施探微淡淡道:他笃定,我不会向父皇揭发他。
不会吗……迟迟猛地醒悟过来——施寒玉看破了施探微的处境。
他在操控小太子的情感。
试问一个长期处于压迫与漠视之中的孩子,又怎么会害这个,唯一给过他温暖和关怀的人呢?离开帝都,前往封地的那一天,施寒玉的唇角一如既往,勾着那种甜蜜的笑意,他摸了摸施探微的头,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太子殿下。
施寒玉也生了一对异瞳。
一只灰绿,一只与常人无异的漆黑。
但他的命运却与施探微截然不同。
施寒玉自幼就有神童之名,却体弱多病,被断言活不过双十,从此无缘帝位。
施探微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懂。
皇叔他……到底想做什么?施寒玉曾对他说过,当权者互相厮杀,最先受到戕害和毁灭的,必然是那些小民啊。
那时那刻,他的眸中流动着悲悯的光辉。
他是真正地怜爱着那些爱戴他的人们。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在施探微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善的种子。
可是,曾经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施寒玉反了。
铁蹄所过之处不留生机。
那些他曾爱过的小民的头颅,从身体上滚落,又被他无情地踩在脚下。
皇权……皇权究竟是什么?一丛锦绣地狱。
让人面目全非。
这些事,还有旁人了解吗?迟迟轻轻地问。
施探微很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徐徐开口。
不要紧,只你了解,就够了。
他安静地坐在月色之中,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
即使静默不动也有一种生动的气韵。
……那夜过后,施探微托罗赤送来一样东西,迟迟打开上面蒙着的绸缎。
这是什么?罗赤道:暖玉鞍。
传闻中,岐王有玉鞍一面,每至冬月则用之,虽天气严寒,则在此鞍上坐,如温火之气。
(1)这面玉鞍的四角由金箔包住,玉质温润,上面还雕刻着荞麦花的图案。
迟迟有些惊讶,暖玉鞍?她将那块玉鞍抱在了怀中,果然感到了一股温暖刹那流遍四肢百骸。
大抵是天气愈发严寒,他知道她一向怕冷,方才送来此物,帮她御寒。
迟迟不由得低声喃喃,谢谢。
罗赤亦是无比不解,官家加急的命令,便是回到宫中宝库,取来这样的东西,赏给这个小太监么?即便救驾有功,也不至于得到这样贵重的赏赐吧。
他暗暗嘀咕。
对于迟迟让他转告谢意的的话,罗赤敷衍了两下,便抱拳告辞。
此次回来一趟送完东西,他还要去即墨城调动兵马,解帝都之危。
片刻以前。
少年天子的背影挺拔依旧,隐隐透出一抹漠然。
七日以后,朕要看到秦威的头颅。
罗赤抱拳:是。
秦威到底年迈,膝下又无得力助手,即便有无色阁的参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秋后蚂蚱,蹦哒不了多久了。
罗赤有十足的把握赢下这场战役,辉煌百年的秦氏一族连根拔除,朝局将重新洗牌。
事有轻重缓急,相比起来,此时重新启用长孙一脉,请得玉衡公子入仕,则更关系到未来朝堂数十年的稳定。
毫不夸张地说,大庆若得玉衡公子,便如猛虎添翼。
届时大庆皇威必将传遍四海、威震八方,令敌国不敢妄动。
官家放心,卑职定不辱使命。
隔壁讨论正事的时候,迟迟正在做剑穗。
有了经验这一次做起来得心应手,很快就完成了一大半。
她刚伸个懒腰,忽然听见敲门声,伴随着施探微温和的声音。
小年糕。
迟迟打开门,一袭白衣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眼温润。
他莞尔一笑,我想去集市上买些东西,你可愿随我一同?作者有话说:(1)出自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暖玉鞍》施探微:母亲偏执,父亲严苛,保姆偏心,爱豆塌房。
小小年纪我承受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