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前。
那老妪蓬头垢面, 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形容凄惨,惹来不少人围观。
吵什么吵?!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走了出来, 大喝一声。
他居高临下, 扫了那老妪一眼,面露厌恶:官府重地, 岂是你这老虔婆撒泼打滚的地方?再不止声,老子这就送你早早入土!想要上前搀扶老妪的人被生生吓退,不敢上前。
这衙役名唤陆全,仗着与县长沾亲带故, 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大家都很怕他。
老妪却是往前一扑,佝偻着死死抱住陆全粗壮的小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嘶哑地哀求道:求求官老爷了,救救我家二丫吧,她还那么年轻,不该死啊……陆全不为所动。
他一脚将老妪踹开, 提了提裤腰带, 拔出佩在腰间的刀,嘿, 跟你好好说你还不听了……陆全呸呸吐了两口口水, 握紧刀柄。
眼看他就要一刀砍向那浑身颤抖、蜷缩成一团的老妪。
住手!一声娇喝,有人拨开人群, 凛然挡在了老妪身前。
却是之前向施探微一行人搭话的徐六娘。
她满脸怒色, 陆全, 你好不要脸, 欺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陆全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一个小小富户之女,也敢多管闲事?他扭过头,冲着手下挥手,这老虔婆公然在县衙门口喧哗,定是心怀不轨之辈,把她抓了,投入大牢,好好审问!徐六娘挡在老妪面前,杏眸圆睁:陆全,别以为你是县长的小叔子,便可以滥用职权、作威作福,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全用两根粗粝的手指挑起了下巴。
男人的眼神淫邪不已:小娘子,你要为人出头,也该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看你生得还算有姿色,若愿意给老子做妾,老子可以考虑留这老虔婆一命。
你!徐六娘涨红了脸,拼命扭头躲开他的触碰,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陆全闻言,哈哈大笑,便是今天皇帝站在这里,我陆全也不怕!早在徐六娘冲出去的时候,迟迟便与施探微、施见青一同走入了人群之中。
听到如此狂言,她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少年。
陆全恐怕打死也没想到,皇帝今天还真的在这里。
施探微眼眸轻眯,唇角勾着温和的笑意。
但不知为何迟迟感觉有些可怕。
错觉……一定是错觉。
陆全越发过分,摸着徐六娘滑腻的脸蛋,忍不住心猿意马,他老早就看上了这妮子,心痒得不行,今儿她自己要撞到他手上,那可就怨不得他了。
徐六娘胃里翻涌,不由得紧闭双眼。
却听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陆全捂着手连连后退,目眦欲裂,我的手!徐六娘小心地睁开眼。
面前,赫然是一道修长的身影,他握着一把剑,剑尖还在往下滴血。
他皮肤白皙,神情冷漠,姿容俊逸。
不正是方才那个,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让她滚的黑衣郎君?陆全的断指被施见青踩在脚底,他靴子碾动,直到将那根手指踩作烂泥。
扬起白皙的下巴,居高临下道:你这杂碎生得如此之丑,还敢跑出来狺狺狂吠,只断你一根手指,算是便宜你了。
陆全跌在地上,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旋即大怒:老子杀了你!他恨极,提起刀便冲了过来。
然而他的刀尖还没有碰到黑衣少年,就被两根雪白修长的手指夹住。
一瞬间,众人屏住了呼吸。
原本以为那英雄救美的黑衣郎君已是世所难寻,没想到还有这白衣郎君。
列松如翠,郎艳独绝,那是怎样的一个少年,白衣如雪,笑容可掬,掩尽日月之光。
他垂眼看着陆全,却是对着那黑衣少年说话,见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下恶行者,自有律法惩治。
你怎能随意出手伤人?他责备道。
灰绿色的眼眸中含着温润的笑意,却莫名让陆全一阵胆寒。
此时,一个黄衣少女,从白衣少年的身后探出脑袋,糯糯道:那该怎么罚?施见青挽起个剑花,擦去上面的血,吹了吹,满不在乎道,千刀万剐。
陆全回过神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贱民,找死!来人啊,抓住他们,快给老子抓住他们!衙役们顾不得发愣,立刻一拥而上,却哪里是施见青的对手。
没一会儿,全都倒在地上哀嚎。
施见青颇有些新奇地看着一脸悚然的陆全,一向是他视旁人为贱民,被人这般痛骂还是第一次。
他蹲下来,轻轻拍上陆全肩膀,陆全只觉肩胛骨一阵剧痛,竟是被他用巧力捏碎。
真是臭不可闻,少年捂住口鼻,声线压低,眼神玩味,本王非拔了你的舌头不可。
施见青正愁满腔怒火无处宣泄,这陆全撞到他手里,也是倒霉。
陆全却是惊怖欲绝。
本、本王?他缓缓转动眼珠,对上黑衣少年恶毒的笑容。
殿、殿下……那、那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白衣少年……想到之前他说的那句就算皇帝来了,也不放在眼里。
仿佛被抽走了骨头,陆全烂泥般瘫软在地。
众人只看着,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陆衙役青白着脸,身下缓缓流出水渍,一股尿骚味蔓延。
徐六娘暗暗心惊。
这两个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让这个陆全怕成这副鬼样子?!_崔元清匆匆赶回县衙,便看见明堂之中,立着一道修长的背影。
白衣如雪,仿佛笼罩了一层微光。
旁边的官帽椅上,坐着一位黑衣少年,衣襟袖口绣着血红的朱雀纹,正端着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一个黄衣少女坐在他旁边,小手拈着糕点,吃得一脸满足。
崔元清将目光重新放到那白色的背影上。
他一抹额头上的冷汗,整整衣冠,跪了下来。
小臣拜见官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元清这辈子都没这般恐惧过。
听完手下的描述,他真恨不得将陆全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净给他惹事!空气陷入死寂,落针可闻,崔元清大气不敢出。
偶尔响起少女吃完点心,轻拍手上碎屑的声音。
崔元清。
有人开口,嗓音清润:朕途经此处,听闻了一桩怪事。
在你辖区境内,屡屡发生新嫁娘被掠一案,官府却不予追查。
崔大人,朕要一个说法。
迟迟撑着脸,那些犯案之人的目标出奇一致,都是尚未完婚的新婚娘子。
据那老妪描述,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二丫是她唯一的女儿。
她们所在的村庄虽然穷苦潦倒,但邻里乡亲之间的关系还算和睦。
村与村相隔甚远,想到邻村去,要走上很远的路。
女大当嫁,二丫及笄那日,二丫娘四处奔走托人说媒,跟邻村的人家定了一门亲事,双方都很满意。
然而半个月前,也就是二丫出嫁那一天,明明挑着最安全的那条路出行,还是惨遭劫掠。
村里人赶到现场时,地面一滴血也不见,财物和新娘子都不翼而飞,竟如见了鬼一般。
二丫娘初闻噩耗,几乎晕死过去。
村民都劝她节哀顺变,二丫许是遭遇了山匪,这新娘被掳走,清白和性命还能剩下什么?母女俩一辈子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二丫娘更是从不招惹是非。
她想不明白,为何女儿会遇到这种事?她咽不下这口气,拖着衰老的残躯,一路乞讨而来,就是要讨一个公道。
迟迟也与娘亲相依为命过,她理解老妪的心情,换作是她出了意外,娘亲也会豁出一切。
她心脏酸涩,打水来帮二丫娘擦净脸颊,目前为止,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除此之外,二丫娘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
当初护送二丫出嫁的那几个村夫,过了几天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二丫娘向他们询问那日发生的事,他们却是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当天都发生了什么。
实在是太奇怪了。
……崔元清颤声:小臣罪该万死……少年转过身来,垂下眼眸。
他声音温和,却透着无形的威压:崔元清,朕记得,你是宣和四年的探花郎?宣和乃是先帝的年号。
顿时,崔元清的眼前抹过一片金碧辉煌。
先帝病重,殿试由监国太子主持,那道清润优雅的嗓音犹在耳畔。
崔氏七郎,洁己自修,与人不苟,今点为探花郎。
望你今后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为君分忧,为民谋福。
太后出身崔家。
他是崔氏旁支一事,更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
此时此刻,崔元清就连汗也不敢擦了,将乌纱帽脱了下来,放在一旁。
而后深深叩首。
小臣失职,罪该万死。
但此事疑点颇多,还请官家容小臣回禀。
这掳掠新娘之事,两年前便屡屡发生,已经累积犯下十五桩,全都记录在册。
有几桩确是山匪所犯,小臣都妥善处理,但,根据卷宗以及案情的相似度,小臣怀疑,其余九桩有掠卖的嫌隙……小臣接到报案,不是没有派兵整治过,却都收效甚微。
那归云岭与大燕划江而治,一向是纷争不断之地。
盗贼横行、山匪猖獗,我等实在是鞭长莫及。
方圆百里……也就小臣一位父母官。
小臣也曾上书帝京,寻求帮助,却不知为何都石沉大海……是小臣无能,请官家降罪!说罢,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那声儿听得迟迟都觉得疼。
施探微摩挲着玉戒,不语。
施见青皱眉道,你是说,有人不想让上面知道这件事?其实不用他说,也早就分明了,朝中有人在暗暗包庇这些滔天罪行。
施探微淡淡道:朕本以为践祚以来,不说海晏河清,也算治下太平。
不想,还有此等藐视王法之事发生。
终是朕耳目闭塞……他双目微阖,长长叹出一口气。
新帝登基以后,曾修改律法,对于掠卖妇孺的罪行,处置极重。
凡掠卖妇女与孩童者,与其同党要受车裂之刑。
所谓车裂,便是五马分尸,是极残忍的刑罚。
没想到竟还有人顶风犯案……施见青挑眉,不知皇兄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施探微睁眼,朕会亲自前往归云岭,查明真相。
官家三思,崔元清哑声道,小臣所派武人数百名,全都被杀,无一生还,可见凶险万分。
官家龙体贵重,怎可以身犯险?探微哥哥。
迟迟站在他面前,我想跟你一起去。
施探微还没开口,施见青就冷笑道:你去添什么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没的被人拐走了,还要皇兄去救。
他话说得难听,却是事实。
迟迟却看着施探微,执拗道:娘亲同我说过这些掠卖之事,还有那些掠卖人常用的手段,我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想到二丫娘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她就于心不忍,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也忍不住想,要是二丫还活着就好了……把她带回来,跟她的娘亲团聚。
看着少女眼中的星光,施探微沉吟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他弯着眼睛,好像永远都会这般包容。
施见青皱起眉头,皇兄。
此行凶险,不若先去寻玉衡公子,再派重兵……到那时就晚了!迟迟忍无可忍,看向施见青,眼圈都红了,难道要等着再有一个新娘失踪吗?失去清白,乃至性命吗?再有一个二丫娘,走上千里万里,脚都走废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跪在地上痛哭吗?你可以不看不管,我却不能。
施见青一拍桌子,大怒道:那也轮不到你去!不是还有我跟皇兄吗?你一个弱女子跟着去送死吗?我看你就是平时被保护得太好了,所以觉得去哪都是游山玩水!迟迟被他吼得愣住。
她死死掐着手心,嘴唇颤抖不止。
施见青喘着粗气,亦是激动不已,脖子都气红了。
我……我没有。
迟迟声音都哽咽了,断断续续,努力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我、我是弱女子……可那些被掳走的……也都是女子啊……她睁着大眼睛,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与她们同是女子,同一命运,怎能无动于衷?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施见青愣住。
大脑一片空白,看着她湿漉漉的小脸,他的心脏忽然一阵刺痛。
为什么……会这样愤怒呢?又为什么,会感到这样无力……明明说过再也不欺负她伤害她。
他却再一次……崔元清跪在地上,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个黄色襦裙的少女。
不由得暗暗猜测她是什么身份,敢跟广陵王殿下叫板。
要知道这位殿下,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对谁都没有好颜色的。
然后更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他看见,官家把那个少女轻轻搂进怀里,低声安慰了起来。
不知都说了什么,那少女的抽泣声渐渐止住了。
崔元清从未见过官家这样温柔地对待过谁。
朕的人,直到怀里的人平息下来,施探微方才淡淡看向施见青,自有朕来护。
他眸色极淡,就不必广陵王操心了。
崔元清蓦地感到一股寒意。
他看着这气氛诡异的三人。
总觉得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极其可怕的事……_当晚,崔元清在府邸设宴,为皇帝接风洗尘。
厢房少女盘腿坐在床榻上,裙摆如同花朵般散开。
探微哥哥,迟迟的眼睛还有些肿,施探微同崔府下人要了些冰块,包在手帕里,正在她的眼角滚动冰敷,闻言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小年糕不是要去给你添乱,迟迟低低地说,我就是……我知道。
施探微说,你心疼那位老妇人,看到她就想到了苏娘子,对吗?他指腹擦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水。
苏娘子便是迟迟的娘亲。
迟迟感觉刺痛感消失得差不多了,她点点头。
他低声,但是此去必定危险重重,真的要去吗?小年糕。
最后三个字他唤得又低又磁,有些忧虑。
迟迟闷闷不语。
她忽然往前倾身,抱住了施探微的腰。
这个少年的腰腹平坦,劲瘦而有力,抱起来让人很是安心。
她忍不住在上面轻轻蹭了蹭。
施探微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她。
迟迟还有些不明所以,却被他捧起脸颊,仔细端详着她的红肿消下去没。
要亲亲。
她忽然说。
他眼眸中的碧色加深,故作不明,嗯?迟迟看了一眼他的嘴唇,不好意思别开脸去,小手捏着裙角就要下去,马上要开宴了,探微哥哥我们走吧。
却被他握住了手腕,下巴被他捏住,阴影袭来,双唇印上柔软。
却只是碰了一碰就分离,他问:这样好吗?嗯……迟迟意犹未尽地舔舔唇。
她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主动凑了上去。
她双手揽上他脖颈,寻到他的唇瓣吮吸,感受着他的气息,闭合的眼睫轻轻震颤。
不想离开你。
她嘟哝地说。
他手上一紧,呼吸有些加重。
迟迟学着他教她的所谓心上人的吻。
张开小嘴,和他纠缠在一起。
浑身热得像是要融化了,心跳得飞快。
他很快回应,手心牢牢扣住她的肩膀。
一个吻,绵长而缱绻。
下唇被他温柔地咬了一下,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迟迟仍旧揽着他不放,蹭着他的脸颊,眼眸水润润的,呢喃道,最喜欢探微哥哥了。
是吗。
施探微轻笑一声,那笑声有些哑。
他指腹滚烫,摸了摸少女晕红的小脸,要是骗我的话,会被惩罚的哦。
他的声音过于诱人,撩得她心跳加快,迟迟不由自主地想——探微哥哥莫不是妖精变得吧,这么勾人……笃笃笃。
房门忽然被敲响。
年迟迟。
施见青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方才的事,是本王过分了。
本王不该那么说你。
本王并没有觉得你不好,也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迟迟不由得握住施探微的手。
却发现他看着门口,表情淡淡的,隐隐透出一丝漠然。
她忍不住把他的手握紧了些。
施见青背靠着房门,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本王不是看不起你。
只是……一时之间气得狠了,才口不择言。
惹你哭,对不起。
听到这里,施探微莞尔。
他忽然俯身,贴着迟迟的耳廓,问出盘踞心中已久的困惑:这小子之前……经常惹你哭吗?不知为何迟迟感觉他的语气有些危险。
他贴得很近,呼出的气息弄得耳朵痒痒的。
迟迟下意识躲了一下。
她望着门口的人影,说话仍有些鼻音,殿下,请回吧。
施见青皱眉,那你是原谅本王了?他推了推门,却纹丝不动,……你开门,让本王进去。
……迟迟说,于礼不合。
殿下,请回吧。
虽然施见青看到过她跟施探微亲密,但被当面撞到和他的亲哥哥共处一室……迟迟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尴尬。
小年糕……蓦地,低哑的声音撞进耳廓,酥酥麻麻。
施探微缠住她的手指,气息也变得有些缠磨,你还没有回答我。
似是不满她的注意力被人夺走,他竟然在她的耳垂处轻轻噬咬,那里本就敏.感,迟迟浑身一颤,忍不住看向施探微,一脸不可置信。
她的眼神就跟看到了狐狸精似的。
……你还是生我的气。
一直没有听到里面的回应,施见青有些僵硬。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抱起双臂,心烦意乱、一字一句道: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本王?而屋内,迟迟被施探微修长的身影笼罩住。
小年糕,你生他的气吗?他与她十指相扣,眼眸微弯。
虽然是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迟迟一时间很是为难。
这两个人里外夹击,她实在有点不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