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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奔赴 “嗯?怎么是你?”

2025-03-22 07:29:41

慕蒙怔愣一刹那才反应过来路照辛的意思。

并非这句话有多么难懂, 是她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天族世代奉大道而行,秉持仁义, 骨子里都刻尽了善德宽惠——竟然会有人出手便是如此阴毒的诅咒。

她甚至第一次有些质疑路照辛:你确定吗?真的没看错吗?十有八九。

慕蒙垂下眼眸, 十有八九, 路照辛心思玲珑,说话一向委婉留有余地, 他能这么说, 其实已经是有相当把握了。

路照辛见慕蒙诧异的说不出话,试探着问道:那这些也都一并告诉逢息雪吗?慕蒙顿了一会, 反问:当然要告诉他, 这有什么好瞒的。

路照辛回头看了一眼,有点不太放心的提醒,可虞笙是逢息雪心尖上的人,如果他知道她的一切苦难都是源自于某个天族人下的毒手,他会不会……不会的,慕蒙知道路照辛想说什么,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 逢息雪不是那样的人, 冤有头债有主, 他自然知道找该找的人报仇,不会迁怒整个天族的。

那就好, 逢息雪点点头,魔族人的女人动不得,他并不十分了解逢息雪,不清楚他会做到何种地步, 但慕蒙如此笃定,他也放心许多。

慕蒙并住手指,丝丝缕缕的灵力在她细白的指尖静静浮出,快速地做了一封灵信,随手一扬抛出去,既然是来自于天族的灵力,盛大哥会比你分辨的更容易些,等他过来,咱们就……她说了一半,蓦然停住,悬浮在半空中的手一点点放下来,落在旁边的雕花栏杆上。

慕蒙动了动唇:逢息雪,你过来了。

逢息雪站在长廊边,他的头发有些微乱,整个人渡了一层沧桑风尘,显然来的十分匆忙。

他眼眶猩红,身体轻微战栗,从发丝到指间都隐隐颤抖,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多急切,但仍然克制放轻脚步,像是怕惊扰到谁。

他走上前,尽力保持声线的平静:慕蒙,笙笙在哪?但实际上不用慕蒙回答,他已经感觉到慕蒙身后紧闭的房门缝隙中,散发出一股若有似无清甜干净的气息。

那气息熟悉到让灵魂都颤栗。

逢息雪深邃的眼眸中浮现一层水光,抿紧唇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慕蒙一惊,连忙拦住他,哎——等一下,笙笙睡着了……其实不用慕蒙拦,逢息雪本身也没想推门闯进去,他站在门边,抬手将整个手掌珍重地覆在狭窄的门缝上,因为太过欢喜,连发梢都在轻轻地颤动。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声说:我有分寸,笙笙现在并不认识我,我不会贸然出现,会吓坏她的。

不是因为……不只是因为这个。

慕蒙看见逢息雪这副模样,一颗心更往下坠去——虞笙对他来说何等珍贵,他那么疼惜、苦苦寻找了两千多年的人,她要怎么将那些残忍的事情告诉他?逢息雪微微侧头:什么?话到嘴边转了两转,慕蒙觉得难以说出口,她用力咬了下嘴唇,侧头望着路照辛。

路照辛见了她向自己投来目光,微微一愣,很诚实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看。

就知道指望不上他,罢了,这些话由路照辛说给逢息雪也确实不太合适,慕蒙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好,但是……稍等一下,逢息雪轻声答应,他甚至没有看慕蒙,动作轻轻地将门推开一点点缝隙,让我看一眼笙笙。

他侧身站在门外,透过那两寸宽的缝隙遥遥向里望去——几乎是立刻的,慕蒙看见他眼圈更红了,那双猩红的眼目不转睛,里面的思念和深情仿佛一片汪洋,让人看一眼都觉得于心不忍。

也许他不知道,这一眼他看了很久很久,但慕蒙和路照辛谁也没有出声打扰。

终于,逢息雪轻轻地将门关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转过身对慕蒙行了一个深深的拜礼,多谢你找到了她。

哎——你我同辈,就别拘这种礼了。

说到底,还是我愧对于你,如果我再早一点找到就好了。

慕蒙吓一跳,连忙伸手虚扶了一把,她心中确实惭愧——笙笙本就是该她找到的,当初他们三个划分地界寻找时,丹州就分给了她的,她只恨自己为何当初没有第一个就来丹州找,也许笙笙不会吃那么多苦。

逢息雪聪慧至极,慕蒙这一句话便足以叫他心惊,什么意思?早一点……他快速转头看了一眼房门,像是有所察觉,再转回头时,他唇角微抿的弧度染上些寒意,你刚才说有话要告诉我,我们借一步去说吧。

……慕蒙买下来的这个院子不大,并没有能坐下来谈事的会厅,而且他们两人也没那个心思,她便带着逢息雪走到后院回廊。

各种说辞都已经在心中转了十几遍,但想来想去,慕蒙终究是一件事也没隐瞒,她没有资格剥夺逢息雪的知情权,只用最委婉的方式将虞笙的经历告诉了逢息雪。

但即便她略去了亲眼看见的那些残忍之事,叙述也足够平铺直叙,逢息雪听完后仍旧沉默了很久。

他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嘴唇渐渐变成乌紫色,看似没有什么反应一般,但慕蒙只从他漆黑无光寒意彻骨的眼眸中就知道,他内心绝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忽然他侧过头,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

慕蒙不忍卒看,那是心头血,撕心之痛一向只是折磨、感觉到心被撕扯成碎片,辗落成泥,但轻易不会吐血,只有剧痛到极致,才能吐出这样的血。

逢息雪半弯着腰,手掌按在心口处,因为隐忍和绞痛,他的额角甚至脖颈都隐隐鼓起青筋。

很久之后他才找到声音,只是那嗓音因剧痛而格外沙哑低沉,知道了……慕蒙侧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把欺负笙笙的那几个畜生杀了,路照辛扣下了他们的魂魄,说要交给你处置。

还有,路照辛说了,欺负过笙笙的当不止那几个人,如果你心中郁愤难忍,要替她出气,他可以给你开方便之门,不过就是……出手不要太直接,不然他也会为难。

如果直接下手杀了,一定会引起人界官府的重视,到时路照辛不好交代,倒不如做几个局,将杀招掩藏的巧妙些,也方便他慢慢折磨出气,这样的方法对他们两人都合适些。

逢息雪对人界的了解远在她之上,用人界的方式处理这些事情并不是难事。

好,逢息雪沉声答应,他头发微乱,似野兽般死死盯着地上刚吐出的那滩黑血,谢谢。

慕蒙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也不好受,再次涌上自责之意,说来也是怪我,如果当初我第一个便来丹州寻找,也许现在就不是这般结局了。

逢息雪轻轻摇头,抬起血红的双眼望着她,别这样说,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慕蒙沉默一会儿,抬手捏了捏眉心,虽然觉得有些残忍,但还是提醒道:还有一点,笙笙现在的身体和精神都十分脆弱,当时我和照辛在一起,他是生了张笑面的和善人,但她还是明显有些怕他,所以……我想说……你不要太过着急,我会和笙笙好好说,至少让她先不要怕你,再谈以后的事。

笙笙经历过残忍之事,对异性十分恐惧,逢息雪此刻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若是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逢息雪闭了闭眼睛,声音低不可闻:我明白,麻烦你。

这倒不算什么麻烦,真正麻烦的是她身上那刻毒的诅咒,慕蒙思索一会,道:解咒一事我也想过了,还是要尽快请月哥哥来帮忙恢复笙笙的妖族身份,不然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承受我们用灵力为她解咒。

逢息雪也是这样想,他慢慢点头,目光彻骨锋利,是,还有这下咒之人……下咒之人,已经有些眉目了,慕蒙接过话头,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目光沉郁硬着头皮说道,照辛查探过了,十有八九是天族之人做的。

我已经请盛大哥过来了,他对天族各宗灵力最熟,大概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逢息雪抬眸看了慕蒙一眼,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正如她所想的那般,逢息雪并没有迁怒,但慕蒙心中万分过意不去——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思安花被窃也是天族之人干的,面对逢息雪,她实在觉得有些亏欠。

慕蒙绞着双手,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还没有想好,却听逢息雪低声开口:你不必觉得愧疚,我既生肉心,自知恩怨分明。

天族一人之过,并不代表全族之罪。

是,那我们——刚说一半,忽然慕蒙转头向大门方向望去,逢息雪也微眯着眼睛看过去。

好强的灵力,大概是盛大哥过来了,我出去迎他。

慕蒙对逢息雪点点头,一会儿笙笙的药快煎好了,你先放在门口,我给她送进去。

匆匆叮嘱完后,她便转身向外走去。

快步穿过回廊,不等门外之人敲门慕蒙便直接拿下门栓将门打开:盛……嗯?怎么是你?遮青站在门外,望着慕蒙诧异的目光,微微抿唇:蒙蒙。

慕蒙上下打量他两眼——遮青又换了身衣服,想来也是从荒边冢翻出来的,魔族人的衣服一向以黑色为主,他这一身裁剪利落,衬的他更加身姿颀长,风度挺拔,且袖口扎紧,看上去十分飒爽。

不过他看起来行色匆匆,像是着急赶过来的。

慕蒙实在很不想承认,但又十分无可奈何——想来那句古老的俗语是没说错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着遮青,竟然觉得他有几分俊美。

别说俊美,甚至觉得他这样子,世间谁也比不上。

这一个月来她忙着找人,倒没有时常想起他,不过闲暇时,脑海中浮现遮青的面容,还是会有一分跟他赌气的。

但此刻见遮青站在这里,模样还这般急切,那点不高兴也全散去了,慕蒙一边露出些笑模样邀他进去,一边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找到这的?我本来去昆仑境寻你,但那里的人说你出了门,在人界玢左十三州,遮青不着痕迹的打量慕蒙,看她神色飞扬好端端的,提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微笑着温声道,接着我便来到这边,虽然玢左地界不小,但你们倒是很好找。

这倒是,虽然玢左疆域很大,但是这个地方有她这位天族第一高手,又有鬼界王座,还有个不输于魔尊的魔域使,这三种强大灵力加在一起,确实是个很明显的目标。

竟然这样辗转找她……慕蒙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又马上压下去,她脚步欢快地向前走,视线微微向上望着回廊顶檐,好像不在乎般:你怎么这么急?这边人这样多,你可以在昆仑境等我,我办完了事就会回去的。

不同于慕蒙的小小窃喜,遮青神色有些严肃,他沉声道:蒙蒙,我来是想跟你说,那化怪没有死,他从无尽崖下爬上来跑了。

慕蒙一下停住脚步,顿了好一会儿:……什么?这是打哪儿来的化怪?还真是本领通天,慕蒙皱着眉冷笑,她也曾经落下过无尽崖,掉落之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阳光便再也照不到那里,接下来就是永无休止的下坠与黑暗。

所以她对无尽崖是很有信心的。

慕蒙早就认定那化怪必死无疑,一时间很难置信,无尽崖这样的地方,那东西掉下去居然能不死,还可以——可以爬上来?骂了两句,慕蒙忽然侧头打量一下遮青,你怎么知道他从无尽崖底爬了出来?你一直都没有离开荒边冢吗?遮青点点头:嗯。

慕蒙一惊,立刻拉过他手腕抬起来检查一番,接着又换另一只手看了一遍,最后扳过他肩膀仔仔细细检查,不是吧你?你一直在那没有离开?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那怪物爬上来的时候你也在?你们交手了吗?伤到哪里了?她连珠炮似的发问,遮青眉目温软,连连摇头:没有,我们没有交手,他是趁我……趁我不注意时偷偷跑的——不过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我对上他最多有三四分胜算,但他却没有杀了我。

遮青目光中流露出担忧,又有几分庆幸:所以我才担心他是直接去找你了,生怕自己赶不及,还好,你没出事。

慕蒙微微笑了一下,看一眼里边的院子,思索道:也许那怪物想来找我,但是估算了一番这里人的能力,便没有贸然出现吧。

这倒不错,当日蒙蒙他们二人联手,那怪物已经有些难以自支,此刻这里高手如云,以那怪物狡猾谨慎的心,必定不会随便出手。

刚刚放心这一件事,忽然又想起另种可能,遮青眉心微拧,但是这里是人界,若是那怪物迟迟找不到机会,便像无辜的人泄愤,我们又该如何防范。

慕蒙认真想了想,温声劝慰道:没事,遮青你别担心,我等会叮嘱路照辛时刻注意下轮回盘,如果看到人界哪里有不该出现的大片异动,我们也能早作应对。

你我二人已经不好对付,更何况人界是鬼王的地盘,他多少也会有忌惮。

不过我觉得,他未必会在人界泄私愤,毕竟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我身上的赤心丹,一旦他出手,咱们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一起出手,那他必定没有活路。

若我是他,大约会想些其他的法子……话虽然这么说,但慕蒙反复思量,却没推测出这怪物接下来到底会干什么。

无妨,接下来我们警惕一些便是。

遮青看慕蒙皱眉苦思良久,那副模样让他忍不住怜惜,柔声安慰道。

慕蒙微微一怔,眨眨眼问道:这么说,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不过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心里打的主意可是再也不与我相见了。

遮青低眉微笑,有些求饶似地轻声唤她名字,蒙蒙,我……我没有那样想。

又说:现在那怪物隐藏在暗处,我留下来也可多个帮手,蒙蒙,你……你还生我气吗?慕蒙早在看见他时就一点都不生气了,但还是扬了扬下巴,暂时不气吧。

遮青这才眉眼微弯的真正笑起来,欢喜片刻,他抬眼打量一圈这里:不过蒙蒙,你们怎么……到底是敏察灵慧,才刚问了半句,遮青便反应过来:是不是逢息雪公子的心上人找到了?提起这个,慕蒙的目光有些暗淡:是啊。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之处么?遮青神色透露出两分关切。

嗯……会好的,慕蒙不愿意把虞笙的经历说给除逢息雪之外的人听,便没有多提,将话题转移开,对了遮青,我前些日子回家和爹爹提到了你,他也知道第七界,还对你颇有兴趣,很想与你见一面。

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你可以和我回一趟天族吗?至于当时为了套爹爹的话,编排遮青是三叔的弟子这件事,她就没有再说了。

遮青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在思索,是么……终于,他点头,好,等此间事了,我随你去。

第81章 诅咒 下咒之人是帝脉一支。

……他们正说着话, 蓦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盛元霆赶到了。

他身穿玄色轻甲, 连常服都没换, 这副打扮在人界肯定显得有些奇怪, 慕蒙迎了几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问道:盛大哥, 是不是我信上的言辞有些急迫, 你怎么没换身衣服?不是的,刚好在西边处理事情, 离这里并不远, 便直接过来了。

盛元霆笑了笑,抬眸看见遮青站在那里,微微行了一礼,遮青公子也在,好久不见。

遮青微笑还礼。

慕蒙将诅咒之事简单提了提,盛元霆听得眉心皱起:我天族之人竟会给用诅咒这等恶术,这简直闻所未闻……确定不是弄错了吗?慕蒙道:是不是弄错,还需盛大哥你来辨别。

她顿了顿, 有些迟疑地说, 不过先等一等, 我要先进去和那位姑娘嘱咐几句。

盛元霆并没有多问,点头温声道:好, 臣在这里等着,可以了叫我便是。

慕蒙微笑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盛元霆转头看向遮青——上次一别来去匆匆,甚至连话也没说几句, 现下又一次见到救命恩人自然心中甚慰,正想问问近况,忽然发觉他似乎在微微出神。

遮青公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若不介意,可否说出来让在下为你分忧?盛元霆坦言询问。

遮青略一颔首,微微笑道:劳将军记挂,在下并无什么为难之事,只是方才听到公主殿下与您说那诅咒……下咒之人居然是天族人,一时间心中有些不可置信罢了。

天族素来在六界中一片清名,无人不敬仰,听闻这种事情难以相信实属正常,盛元霆低声道:是啊,虽然我也不相信,但小殿下是有分寸之人,既然召我前来,想必她心中是有些把握的。

遮青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心情过多交谈。

他脑海中已经迅速将过往的族人快速筛了一遍,但却没有什么头绪。

虽然不敢说天族人人正直仁义,但即便有个别自私自利之辈,也绝不会如此心狠手辣动用诅咒之术。

这般歹毒,此人可还活着?他到底是谁?在蒙蒙身边吗?遮青眉宇间一片深深的忧虑,但除忧虑外,内心深处还有一股极其莫名其妙、又确实存在的浓重不安。

……慕蒙回到房门口时,逢息雪正端着一碗药站在一边,氤氲而上的药汁热气仿佛将他的神色也铺了一层苦,见到慕蒙过来,他眼睛微微一亮。

慕蒙连忙上前:等很久了吗?没有,逢息雪摇头,仿佛像是被抛弃后渴望回家的流浪犬,手足无措地盯着房门,笙笙她醒了。

虽然房门紧闭,里边也没有任何声音,但慕蒙也感觉到屋里的人气息不再绵长轻缓,应是醒了。

好,把药给我,我进去看看笙笙。

你……逢息雪忙道:我就在外边。

他神□□言又止,应当很想进去好好看看虞笙,但又怕反而吓到她,才什么也没敢说。

慕蒙明白他的心意,说到底还是因为太爱了,才会怕给对方造成任何一点点的不妥,低声劝:我会好好安抚笙笙的,她很坚强也很乖,不会让你等太久。

再说盛大哥过来了,等下还要让他看看笙笙身上的诅咒究竟是何人所为。

如果笙笙精神状态尚好,便让逢息雪也进来见一见吧。

这般想着,在逢息雪期冀深沉的目光中,慕蒙敲门柔声叫了虞笙名字,等里面低低应声才推门进去。

*虞笙抱着被子坐在床角,整个人十分娇小单薄,雪白的小脸上带着一股茫然神色,看见慕蒙走过来,她微微弯了下唇角,大而明亮的眼眸里浮现了些色彩:姐姐。

慕蒙坐在床边,还不等开口,虞笙忙不迭轻声问道:姐姐,官府的人有没有来找你麻烦?慕蒙看见她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满满担忧,心中明白她并非担心她自己,而是在担心她。

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没有人来,放心吧。

就算真有不长眼的上门来,咱们也不会吃亏的。

她心中十分有把握,逢息雪痴心守在这里,还没倒出手来收拾那些人,若真有人敢先找上门来,只怕不够他活撕的。

再说还有路照辛看着,人界的皇帝陛下就算再厉害,也大不过鬼王大人。

虞笙见慕蒙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又如此笃定,总算减轻了一些愧疚。

她感激地望着慕蒙,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窘迫道:姐姐请恕罪,本不该无礼问姐姐名讳,可是我实在眼拙,没看出来……她有点说不下去,这位姐姐和蔼可亲风华无双,加之气度凌云,必定是位芳名远扬的人物。

但大约是自己见识太少,竟然完全认不出是哪一家的尊贵千金。

她歉然而紧张,看上去倒有些傻乎乎的,慕蒙又心疼又好笑,没有说太多,只介绍道:我叫慕蒙,大家都叫我蒙蒙,你也这般唤我就是。

虞笙认真点了头,没多追问只乖巧地唤道:蒙蒙姐姐。

来,先把药喝了,等下就凉了。

慕蒙笑着应了一声,将手边的药端起来,舀了一勺正要吹一吹喂给她,下一刻虞笙却双手接过碗。

我自己来吧。

她冲慕蒙一笑,捧着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那么苦的药,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后乖乖地将碗轻轻搁在床边的小几上。

娇弱却不娇气,真是让人心疼。

慕蒙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眼门口,逢息雪的身影还伫立在那里,一动都没动过。

慕蒙想了想,笙笙,你安心住在这里,好好把身子养好,这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蒙蒙姐姐的朋友,他们都是好人,绝对不会伤害你。

你在这里不必紧张害怕,好不好?虞笙目光纯净信赖,点点头:嗯,我知道。

慕蒙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道:还有,你在这里住着,如果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或者有什么要求便尽管说,和这里的任何人说都可以。

没、没有,虞笙立刻摇摇头,小声道,蒙蒙姐姐,你对我太好了,你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如果你不嫌弃,我以后做你的丫鬟服侍你,好么?慕蒙心中无声叹息,别说傻话了,你是好姑娘,值得被温柔对待,不要想着报答。

什么丫鬟不丫鬟的,以后不许再提。

你放心,无论何事我必定办得成,而且绝不麻烦,所以有什么事定要与我说,嗯?虞笙愣愣的点点头,一双细白的小手捏着被角,好一会儿磕磕绊绊的低声道:蒙蒙姐姐,我确有一事,我……我娘亲……她应当是在永州,我想……慕蒙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好,你放心,这不是难办的事,我们一定会将你娘亲平安救出来。

虞笙微微松下一口气,满眼感激之色,挣扎着要下床给慕蒙行礼,她遍体鳞伤,哪里经得起折腾,慕蒙连忙拦了让她乖乖躺好。

虞笙望着慕蒙温柔娇美的脸,心念一动,认真问道:蒙蒙姐姐,我知道你必定大有来历,刚才见你眉眼中似有愁绪,但还一直陪在我身边,是不是我可以做些什么为你排忧解难?慕蒙抿唇一笑,这小姑娘娇怯怯的,却也是个聪慧灵透的人。

她温声道:谈不上排忧解难,但我确实有些事要说给你听。

虞笙忙不迭点头,十分乖巧的等着她说。

终于还是该说这些了,慕蒙略一沉思——无论是笙笙的妖族身份,还是身上所背负的诅咒,哪个也不太适合最先说,毕竟笙笙这十几年来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听来必定会迷糊的。

她应当先介绍除人界外,这世上还有其他各族的事,也方便笙笙理解下面的事情。

这么想着,慕蒙便以最简单凝练的语言将六界之事介绍了一遍,末了她试探问道:笙笙,你……相信我说的吗?虞笙笑了一下:相信啊,我们也有许多修仙之人,而且当今皇上十分推崇仙法之术,所以这些我并非初次听闻。

还有,蒙蒙姐姐你在救我的时候,我看见你只动了动手指,如今细细一想,自然相信你的确是天仙下凡。

她清澈的乌瞳满是信赖,甚至还带了崇拜与仰慕。

慕蒙忍不住失笑,捏了下她柔软的脸颊,随即略一迟疑,又说,所以笙笙,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你并非真正的人族,你真身是妖界花妖,遭到歹人的毒害才掉落人界轮回之中的。

现在你体内有一道诅咒,等会儿我请我的朋友来看一看,找出这个凶手为你报仇,好不好?这回虞笙消化了一会儿,毕竟听闻那个光怪陆离世界和自己就是其中一员,多少还是有些差别的。

愣了很久,她才呆呆的点点头:哦……好呀。

既然虞笙同意了,慕蒙便将盛元霆请了过来。

见逢息雪一直守在门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实在于心不忍,便也让他一同进来了。

这位名讳盛元霆,是天族的玄天将军,慕蒙介绍完盛元霆,又伸手指了指逢息雪,隐去他的身份不提,他……他叫逢息雪,是我的朋友。

对于逢息雪,慕蒙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多说——毕竟现在他对于笙笙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突然告知他的情思与深爱,还有曾经的纠葛,恐怕对于笙笙也不是一件好事。

还是让他们先认识熟悉,慢慢相处,以后有了合适的时机再提。

逢息雪和盛元霆两人都高大挺拔,气度非凡,站在屋子中,一下子便将这房间弄得有些逼仄,况且他们身上的气息并不如慕蒙那般温和柔软,虞笙显然还是有些害怕的。

但因为是慕蒙带进来的人,她既没有后退,也没有躲避,甚至很乖巧懂事地福了一礼,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见过盛将军,逢……逢大人。

盛元霆略略颔首还礼,什么也没说;逢息雪却下意地抬了下双手,像是要扶她,但虞笙已经行完礼了,他没敢上前,默默放下了手。

慕蒙看见逢息雪目光落在虞笙雪白的脸颊上,那里还有未消散淤青的指印,瞬间他眼眶更红,掩饰般地略略侧过头,一手微微发抖按在心口处,剧烈地咳了几声。

不知他是多想将挚爱的姑娘揽在怀中,给她疗伤上药,但只能苦苦拼命压抑。

慕蒙对上虞笙那双疑惑夹杂着担忧的双眼,安抚一笑摇摇头,而后和盛元霆对视一眼。

盛元霆心下明白,上前一步温声道:虞姑娘,等下我要为你检查魂魄,你不用怕,我定不会伤到你。

不过,因为诅咒印在灵魂深处,所以如果待会儿你看见什么幻境,不必慌张,那些都是刻在你灵魂深处的过往,是正常现象。

虞笙全部点头应下,双手有些不安的交握在一起,但因为慕蒙在身边,脸上倒没有太多惧怕的神色,浅浅对她笑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

盛元霆扣住无名指慢慢抬手,距离虞笙一丈左右,丝丝缕缕的灵气渐渐环绕在她周围。

没一会儿,虞笙清雅的长眉微微蹙了一下,有些轻微的动了动,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也一点点蜷缩起来。

慕蒙一直在旁边看着,怔愣过后反应过来——这大概是盛大哥所说的,会看到一些过往发生的事情。

逢息雪倒是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两步,他的眼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抽丝剥离,只剩下心爱的姑娘一人,满目的疼惜痛色几乎就要溢出来。

慕蒙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逢息雪自然明白,神色有些黯淡的退了回去。

两柱香后,盛元霆慢慢放下手,他睁开眼,神色比方才凝重许多。

慕蒙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打鼓:盛大哥,怎么了?是没有结果吗?不是,倒是有些头绪,但我还要仔细甄别一下。

盛元霆神色有些恍惚,拧着眉心慢慢说道。

谁知他话音刚落,忽然虞笙抬头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眸中夹杂着茫然和无措,还有些许探究。

她无意识地向盛元霆慢慢走了两步。

笙笙,慕蒙不明所以,在一旁拉住她的手,你怎么了?虞笙有些困惑地摇摇头,她看了一眼慕蒙,又将目光落在盛元霆身上:我不知道,只是刚才施法之后,我看见了一些画面……这位盛将军,我好像是见过的……什么?慕蒙又把头转向盛元霆。

盛元霆却一脸茫然,想了想歉然道:这倒是我的罪过,竟然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姑娘,望你不要见怪。

虞笙摇摇头,还不等再说话,忽然逢息雪走上前——他从进门以来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动作,此刻突然走过来,虞笙有些害怕的往慕蒙身边靠了靠。

见她这副模样,逢息雪立刻停住脚步,甚至慢慢退了回去。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目光沉沉笼着一股悲伤。

慕蒙觉得这状况有些奇怪,脑中隐隐闪过了什么东西,快的抓不住,打算等一下细想,盛大哥,那你去整理一下刚才探查到的东西,我等下便过去找你,逢息雪,你……你也先出去吧。

她拉着虞笙的手带她到床边坐下,笑着摸了摸她脸颊:笙笙,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些事情,等下过来一起和你用晚膳好吗?虞笙自然笑盈盈的答应了:蒙蒙姐姐,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慕蒙走出来反手关上房门,看见遮青和路照辛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边,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走过去:你们俩在这啊,逢息雪呢?路照辛很无辜的摊了下手,表示自己没注意,倒是遮青低声道:逢公子面色不太好,看着好像咳了血,他身体有疾,大约不想让别人看见。

哦……这也难怪,逢息雪亲眼看见笙笙那般模样,必定会发作极严重的撕心之痛。

慕蒙点点头,左右现在要等盛元霆的结果,她便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

闲来无事,脑中胡乱地想刚才发生的事:笙笙魂魄被触动,究竟看到了怎样的过往,为什么会见过盛大哥呢?然而盛大哥却没印象,按理说他能力超群,记忆力在天族可谓是数一数二的,他并没去过人界很多次,如果见过笙笙,他会不记得吗?慕蒙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眨眨眼睛,缓缓抬手摩挲下巴——该不会……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有些荒唐,但好像还颇有可信度,慕蒙呆滞了一会儿,看着对面两人问道:那个……你们听盛大哥和逢息雪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像?她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遮青和路照辛对视一眼,路照辛先开口道:嗯……别说,好像还挺像的。

但逢息雪的声音略低沉些吧,可能是因为他经历的悲惨事比较多,人被磋磨了,就没有盛将军嗓音清亮。

遮青没有说话,他垂下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蒙又沉思片刻,慢慢道:那你们觉不觉得,盛大哥的长相和逢息雪得有四五分相似?他们的眉眼,还有侧脸的线条,就……还挺像的。

路照辛跟上思路,但又没完全跟上,只砸了砸嘴评价道:害,好看的人哪都是好看的,有点相似也不奇怪,不过我个人认为逢息雪长相更胜一筹,他山根更高显得鼻梁更挺,眉眼嘛……会比盛将军深邃不少,还有他的嘴唇……慕蒙无语了,缓缓抬头盯着他。

难道她是搁这儿认真地讨论谁更好看吗?终于,路照辛打住话头,在慕蒙这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也慢慢对视上她的眼睛。

遮青比路照辛更早反应过来,他的神色早就很凝重了。

完了,慕蒙捏捏眉心:……天哪。

这都是什么事啊……不知道笙笙到底看见了什么幻境,但如果真的是她和逢息雪的曾经——或许她没看清楚,再加上那个时候的逢息雪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想必各方面都与如今的自己相去甚远,反倒和盛大哥有相似之处吧。

怪不得逢息雪刚才反应那么大,神色又那么痛苦,他那么敏慧,必定是猜到了。

正心烦意乱间,盛元霆脚步沉重地走过来。

盛大哥,是有什么结论了吗?慕蒙赶紧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放到一边,站起身问他。

盛元霆神色十分严肃,他点点头,声音又低又沉,小殿下,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他们二人走远了些,在回廊深处,盛元霆抿紧唇角:小殿下,方才我在查探虞笙姑娘身中的诅咒时,其实已有八.九分把握,但实在不可置信,才又细细验证了一遍。

但他还是这般肃穆的神色,看来结果应当十分惊人了,慕蒙心中做好准备,正色道:没关系,你直说便是。

下咒之人确实是天族之人,而且是帝脉一支。

盛元霆语气沉沉,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心上:因为是帝脉一支,身份尊贵不可详细记载,我只能探出这灵力宗属,却不能得知具体是何人。

慕蒙彻底愣了。

帝脉一支?原以为此事不过是天族哪个倒行逆施的歹毒之人,但现在看来,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了。

帝脉一支……她知道盛元霆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了——帝脉一支并没有多少人,甚至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第82章 吵架 单方面的……训遮青。

……一直到了深夜, 慕蒙房间的灯都没有熄。

她根本没有睡意,今天盛大哥告知的结果实在太出人意料,她原本那颗疼惜又愤怒、想为虞笙报仇的心, 忽然一下变得茫然起来——下咒的人是帝脉一支, 那才多少个人?从前的人她不知道, 但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先帝应当收过三个义子, 分别是她爹爹, 慕清衡的爹爹,还有那个三叔。

但是再往下一代看, 帝脉一支也不过只有她、姐姐, 和慕清衡了。

甚至到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那真可谓是屈指可数。

慕蒙长长叹了口气,烦躁的揉着眉心,原本还以为这是一件普通的行凶之案,但如果扯到这般复杂的地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会不会是一次灭口之举。

当年笙笙不过是一只小花妖而已,像这样的草木妖宗族,便是有天大造化也无法突破大妖的境地, 灵力再高, 也决计不会威胁到天族帝脉。

但她会被人残害至此, 是不是因为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孝——但慕蒙就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她爹爹的脸。

笃笃笃。

慕蒙抬眼,看着门外月色投落的身影,心念一动,扬声唤道:遮青?又立刻说:进来吧。

门开了, 果然是遮青站在门外,他似乎有些踌躇,在犹豫该不该进来。

虽然在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刻,看到他这副别扭又可爱的样子,慕蒙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无奈地看着他:喂,你都站在我门口了,还磨蹭什么?赶快进来,把门关上,风这么大,你不怕吹我还怕吹呢。

她故作凶巴巴的语气果然很有用,这样一说,遮青立刻迈进来,将门细细关好。

慕蒙望着他从容优雅的动作,忍不住低声叹道:遮青,你的师门培养你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他的矜贵几乎刻进了骨子里,即使身有残缺,毫无根基背景,但他往那里一站,就是满身的风华气度。

那气质沉稳到只怕连天族的境主之尊都比不上,还要再往高些。

遮青一愣,有些窘迫地搓了搓手指,微笑道:也没有,我资质愚钝,勉强能入人眼罢了。

他似乎不好意思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走了话头关切问道:蒙蒙,这么晚了,我见你灯还亮着,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为难之事?可否告知我与你一同商量对策?慕蒙略一思索:原本她是想等过两日,月流天到之后将笙笙的妖族身份恢复,到时就可以想办法追溯她曾经被伤害的画面,可以看清凶手的面貌。

不过既然遮青此刻发问,倒也没什么好隐瞒他的,慕蒙便将盛元霆白日里与她说的那些话转述给了遮青。

盛大哥是谨慎稳妥之人,他初次探出结果时本也不信,所以才又细细的查验一遍,但结果依然如此。

慕蒙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敲击,我不知道帝脉一支真正有多少人,因为爹爹从来不跟我说以前的事,先帝到底收了多少义子、他到底有几个兄弟、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如今仅存的帝脉,便只有我与他,以及姐姐三个人了。

哦,还有一个在那什么第七界的三叔。

但如果是这事儿真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三叔干的,她现在也不会这么矛盾纠结了。

想到这儿,慕蒙倒有些好奇:遮青,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嗯……慕归程?她只知道这三叔的名讳,不知道他姓什么,不过既然都是先帝义子,大概与她是同姓吧。

慕归程……遮青一边喃喃重复这三个字,搁在桌上的双手交握,下意识慢慢摩挲断指的指根,蒙蒙,你怎么认识此人的?哦,我是前些日子才听爹爹提起的,此人是我三叔,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在天仓境楼家厅中那幅画?那画的落款是‘归程笔’,便是我这三叔画的。

遮青点点头,慢慢放开手,自然的搭在桌沿:第七界中确有此人。

慕蒙往前凑了凑,睁大眼睛:那你是他的儿子或是弟子吗?毕竟这是当日她跟爹爹随口编的,现在倒确实有些好奇。

见遮青微微一愣,慕蒙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话此刻说来似乎有些误会,连忙摆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怀疑你承袭了他的帝脉,我就是随口一问,说不定原本你我是兄妹呢。

兄妹这二字一出,遮青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身体僵直,他似乎想说什么,微微动了下唇,但两片唇瓣却在细小颤抖。

慕蒙不明所以的挑眉:嗯?你怎么啦?没事,我没事……遮青慢慢缓和过来,摇了摇头,我生父早亡,他也并不是我的师父。

哦……慕蒙重新窝回椅子中,抄着双手,视线微微看向天花板,又开始琢磨起来。

其实在她心中怀疑的人选里,这位避世已久、素昧谋面的三叔还排不上号,当然也不可能是她和姐姐。

慕蒙有些沮丧的想,爹爹毕竟曾经换心入魔,他是做过魔尊的人,甚至发动战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他更可疑。

遮青陪着慕蒙沉默了一会,看着她有些落寞的眉眼,他心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着,眉宇间尽是疼惜:蒙蒙,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有些怀疑下此毒手的人……是天帝陛下?面对遮青,慕蒙自然毫无隐瞒:是,你看出来啦?我在想,既然下咒的人是帝脉一支,那最有可能的人当然是我爹爹吧。

当时在天仓境你也听了,我爹爹曾经舍弃了自己的肉心,换成匪石之心入魔,那个时候的他到底与现在不同,当时他心中毫无情义,也无怜悯,会主动挑起战争,甚至连自己的二弟都杀掉了,对待一只毫无瓜葛的小花妖行残忍之事,倒也不是不可能……事实的确如此,怎么看当今天帝都是最有嫌疑之人,遮青望着慕蒙有些难过的眉眼,心中一揪,不由得低声劝道:蒙蒙,当时你爹爹正是甫一换心的入魔之时,做下的许多事并不是出于本心自愿的。

如今他早已成家,还有两个疼爱的女儿,他的心早就变得仁慈柔软,如果真是他做的,你也要想开些,不要太难过了。

慕蒙没有立刻说话,遮青的意思她听得懂,他想让她将爹爹割裂开来看,那个执掌过魔族作恶的魔尊、和疼爱她的天帝爹爹是两个不同的人——他曾经做的恶并不能抹杀他现在的好。

可是事情不该是这样想的,慕蒙坚定地摇摇头:如果真的是他做的,总不能用一句他现在已改邪归正就结束了,笙笙在人界轮回折磨多年,受了这么多的苦,这要怎么……她没有说完,但遮青已经明白。

此事对于慕蒙来说实在太棘手了——她正直善良,必然想给虞笙一个交代,可如果对面那头是她的爹爹,她又如何能忍心见自己爹爹受苦受难?就算她真的摒弃本心,护了她爹爹,可逢息雪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天涯海角也必定会将凶手碎尸万段,这便是更矛盾之处,两人早已是颇有默契的朋友,真的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天吗?慕蒙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默了许久,忽然遮青弯唇微笑,柔声说:蒙蒙,我有一个办法。

遮青有办法?慕蒙眼睛倏地亮起来,果然还是遮青最靠谱了,不愧是她喜欢的人,什么样的难题他都能想出应对之策,慕蒙忙不迭往他身边凑了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什么办法呀?遮青沉吟:总归是帝脉一支下的毒手,那么推出一个帝脉之人便是。

如果查到最后真凶真的是天帝陛下,我们可以将此事隐下来,将这件事推给慕清衡——总之他也是帝脉之人,况且作恶多端,并已身死,这个罪名也不算什么。

慕蒙微微一愣,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而遮青尚未察觉,仍继续说道:如此对两边都有交代,你——遮青,他还没说完,忽然慕蒙叫了一声他名字打断他。

她嘴角微微弯着,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把这个罪名推给慕清衡?我要提醒你一句,这有些天方夜谭。

首先年岁就不太对得上——逢息雪找了虞笙两千多年,那还是在他们相遇那一世往后数,在此之前,虞笙不知在人界轮回了多少年,可慕清衡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千岁。

她唇角弯着笑意,声音也平静柔和,遮青尚未察觉什么,还微微一笑说道:这也好办,我们只要……行了。

别说了。

慕蒙忽然站起来,将目光投向别处,一言不发。

遮青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慕蒙似乎并不高兴,他修长的手指有些无措的蜷缩起来。

下一刻,慕蒙转过头,一双眼睛直直凝视遮青的双眼,目光中浮现深深失望:遮青你居然是这样的人吗?你对我的偏袒我很感激,我也一直希望我喜欢的人可以明目张胆的偏爱我,但是你竟然可以完全不顾是非黑白了吗?她呼出一口气,双手砰的一声撑在桌子上,盯着遮青:我知道,你这样的一个人,当不会把慕清衡放在眼里,更不认可他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样做,难道还能算得上是正义行侠之事吗?没错,慕清衡是做错过许多事情,可是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甚至他身上还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委屈,你当日在天仓境也都听见了的——这些冤屈还没有洗刷,你就向我提议给他身上再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反正他罪大恶极,人又死了再长不出一张嘴来为自己申辩,所以多一个罪少一个罪都无所谓是吗?遮青有些慌了,他手足无措地想站起身:蒙蒙,我……慕蒙冷着脸,一手按在他肩膀,又将他按回了椅子上,遮青,你当真是为了我好,觉得我把这个罪名安在慕清衡身上,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一如既往的面对我爹爹?以后每每见到逢息雪和虞笙,我都能毫不心虚、安安心心的和他们做朋友?你觉得我可能——用踩着慕清衡骨灰换来的虚假快乐,装聋作哑下去吗?终于,慕蒙微微张着嘴,却已经无话可说。

她一把放开遮青的肩膀,转过身,像是再也不想看见他一般。

她这副模样,把遮青吓坏了,忙不迭站起身,伸出双手想抓她手腕,却又不敢,仓皇无措半天才嗫嚅说道:蒙蒙,我不是想惹你生气,我只是……他声音渐渐小下去:你不要连这个我也讨厌了……慕蒙只隐约听见了讨厌,遮青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也让她有些心软。

她转过身,深深的望着他的双眼: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有些失望。

说实话,我一直不相信这世间有十全十美之人,直到遇见你——你每一个方面,我都觉得很好很喜欢。

但是今天我才明白,这世间确实人无完人。

她上前两步,看着遮青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可怜,语气到底软了下去:但我的失望并不是因为你不完美,而是你不完美的原因是近乎偏执的正义,甚至已经算不上是正义。

遮青,在之前我就知道你很讨厌慕清衡,可是就算他犯过再多的错,也不能理所应当的任人践踏……你明白吗?不知为什么,她的话分明比之前每一句都柔和,可遮青偏偏在她这一句话音落下时,静静红了眼眶。

慕蒙道:哭什么。

遮青连忙掩饰般地抚了下眼皮,我没有。

他闭了闭眼睛,等眼底的酸涩感全部退下之后,才低声问了最怕的事:蒙蒙,是我错了,我不该乱说。

你别生气了,你……你还讨厌我吗?慕蒙冷哼:讨厌。

遮青的脸色有些难过——他是真的很认真在难过,仿佛只要是她嘴中说出来的,无论是认真还是赌气,他听在耳中都奉如圭臬。

慕蒙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讨厌你,难道我还要更喜欢你?你什么也不说,又不喜欢我,我干嘛不讨厌你?我没有不喜……遮青下意识说了一半,猛地住了口,发觉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神色有些懊恼的抿着唇,把头低了下去。

慕蒙想掩饰唇边压不住的笑意,但到底有些没藏住,她挑眉笑道:喜欢我呀?遮青求饶似的:蒙蒙……行吧,他脸皮那么薄,性子又内敛自卑,能下意识脱口而出也就是了,穷追不舍该又把他吓坏了。

思及此,慕蒙不再逼他,微微笑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去休息。

也别想那么多,现在不是还没有结果吗?谁说就一定是我爹爹了?慕蒙很乐观的想:万一是那个三叔呢?反正她也没见过他,对他又没什么感情,他要真是凶手,她一定第一个大义灭亲。

遮青望着她,忽然微微启唇:蒙蒙,其实我只是担心,如若真的是……如若真的是,那也没什么。

怕是躲不掉的,我自然会认真面对。

慕蒙状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的十分洒脱自然。

遮青却摇摇头,如画的眉眼中满是担忧,蒙蒙,可是如果真的是天帝陛下,我还是想考虑其他办法……我不想看见你去代父受过。

刹那间,慕蒙愣住了。

遮青的语气那么轻缓温柔,甚至可以听得出其中疼惜如海——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才提出了那样的办法,并非是因为厌恶慕清衡而泄私愤、或是偏执的正义,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下策,但却愿意为了她放弃原则。

一时间,慕蒙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和滋味——喜欢、怜惜、愧疚……他竟然如此了解她的心意,而她却没有看懂他。

她没有听遮青说完话,就劈头盖脸的骂了他一顿,可殊不知,他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慕蒙望向他那双干净漂亮的眉眼,一瞬捕捉到他来不及掩饰的深深爱意:柔情如水,一眼万年,连灵魂都被触动的隐隐战栗。

可叹她一直以来追问遮青喜不喜欢自己,还因他的沉默与逃避而赌气,却是到了此刻才知道——他究竟有多爱她。

慕蒙叹了口气,又弯唇微微笑起来,几步走上前在遮青身前站定。

她仰头望着他,两人的鼻尖不过几寸的距离——第83章 当年【二合一】 她万万没想到,真相居……他们两人距离太近了, 遮青不明所以地悄悄退了半步,白皙的耳根染上一抹绯红。

慕蒙哪里会这么好说话的允许他后退,立刻把这半步补了回来。

她霸道又骄蛮, 明显是不愿意他往后躲, 遮青喉结上下动了动, 不敢再后退,只好就保持这样的距离, 把话说完:蒙蒙, 我知道你心中是怎样想的,如果天帝陛下真为凶手, 你便想为他承担对吗?但是……事情不能这样算的。

慕蒙问:为什么?他是他, 你是你,他做下的事怎么能由你来承担呢?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能由他人来代己受过。

遮青低声道。

慕蒙对他的话不做评价,笑吟吟的抬手捏了捏他脸颊:这话说得还像样,这才是我认识的遮青嘛。

她突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遮青吓了一跳,一片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子根,呆呆地抬手抚了抚慕蒙刚捏过的地方, 像个被调戏的大姑娘一样, 蒙蒙你……你在干嘛……慕蒙乐呵呵的摆摆手:好啦, 我们别说真凶的事情,现此刻又不知道究竟是谁, 等知道了再谈,不要提前胡思乱想。

现在重要的是该说一说咱们之间的事,你刚才已经说漏嘴了,就别躲了吧?我……遮青, 对不起啊,刚才没问清楚就把你骂了一顿,你不要在心里偷偷怪我。

遮青眉眼十分柔和,无奈一笑,我怎么会怪你呢?都是我不好。

看看,这人又上赶着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了,慕蒙心中酸酸软软的,忽然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勾住他脖颈,踮起脚尖,将脸凑近了他。

遮青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他的脖颈被慕蒙两条手臂勾住,一时间动弹不得,慌乱间他抬起双手想将慕蒙推开,然而一碰就碰到了她柔软纤细的腰肢。

顿时遮青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抬起了双手,都不知该摆在哪里,只能磕磕巴巴的求饶:蒙蒙,蒙蒙……你是不是先……慕蒙不想听他罗嗦,一个认真又怜惜的吻落在他唇边。

她不是第一次主动献吻,但上一次太过仓促,她心中也紧张害羞,所以想想觉得并不太满意。

这次就不一样了,她心中涨满怜爱与喜欢,双唇碰到他的肌肤,那种真实的柔软与热度让她眼眶微酸,又忍不住反复啄了啄。

她不会再反复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了,不必问——她已经知道,他的爱,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遮青大脑轰的一声,几乎有片刻的空白,一瞬间他不会思考,甚至不知身处何方——但很快的,他反应过来,几乎拼上全部的意志和定力,轻轻推开慕蒙。

蒙蒙,我上次就说过的,我们……好啦,你就别反复说你那些话了,明知道我不爱听,你说的又不是真心话,干嘛说出来让我们两个都不开心?慕蒙不跟他计较,虽然他将自己推开,但他的眼神根本骗不了人,那长卷的睫毛仿佛两只惊慌失措的蝴蝶,将他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

她一笑,轻轻拉过他的手:遮青,你别再往后躲了,你人可以躲到天涯海角,但你的心能躲到哪里去?已经被我发现了,你还要否认吗?已经被她发现了……是啊,再怎么否认逃避,这颗心仿佛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一株腊梅,艳红如血,无处可避。

遮青薄唇微启,柔软的唇瓣微微颤抖,他望着慕蒙,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绝望——他此生本无任何欢愉,唯有在寂静无人的时刻偷偷唤一唤她的名字,这便算是最满足的事了。

除此之外,他根本没想奢望更多。

可此刻,他受宠若惊地得到了神明的馈赠,这一生可望不可及的天边明月,竟然偏偏垂爱于他。

可是他又如何接受这份爱呢?扒开这层外壳,内里却是腐朽不堪、肮脏无比的魔鬼,他根本连站在她身边都不配,只怕看她一眼,都担心会弄脏了她;更何况他早就没有齐人之寿,连他也说不准,自己究竟还剩下多少光阴。

除了那步步逼近死亡的红线,他的身体早就超过了负荷,说不准明天就会魄散魂消,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

怎么办?遮青绝望地想:他要怎么办?有没有人可以教教他?怎么说,才能不伤害到蒙蒙这颗怦然初动的心?怎么做,才能让蒙蒙不会因自己的死亡和消失而感到任何悲伤痛苦?遮青,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大约是他脸上的脆弱痛苦之色太明显,连慕蒙都看得出来,有些迟疑的问他。

遮青望着她,无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安慰喜悦的笑:蒙蒙,我知道你聪明通透,什么都看的出来。

是的,我不敢再隐瞒你,你这样好,让人如何不喜欢。

可是……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他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慕蒙听出他话中隐藏的含义,遮青确实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衷,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棘手,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出决定的。

但无论怎样,毕竟他松口了,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值得开心了:当然可以,你好好想想,多久我都等你,毕竟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真是这世上最甜蜜的一个词了。

可是这样的甜蜜,他终究是无福品尝的。

遮青将心中的难过和苦涩全部压在心底小心藏好,对着心爱的姑娘,露出了一个最温柔深挚的微笑。

……月流天妖族中有些事情要处理,要耽搁一会晚点才能来,总归他来是为了帮笙笙恢复妖族身份,迟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收到月流天传信时,慕蒙正陪着虞笙用早膳,虞笙分外亲近她,毕竟整间院子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加上她曾经救过她,她那双眼睛仿佛一面水银镜,将里面的喜欢和仰慕写的清清楚楚。

慕蒙将月流天的灵信放到一边,随手盛了碗粥给虞笙:笙笙,你多吃一点。

她今日心情十分好,三五好友皆在身边,昨天又一次亲到了遮青,还听见他亲口承认也喜欢自己。

现在眼看着笙笙的气色也比昨日好了不少,她心中更是十分安慰,连带着那个不知所踪的怪物在暗地里要搞什么阴谋,都觉得没那么忧虑了。

虞笙乖巧地接过碗,喝了两口后放下勺,抬眸细细的看着慕蒙,轻声问道:蒙蒙姐姐,你是在为我的事情忧虑吗?我有没有能现在就帮上你的地方?慕蒙眉眼一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啦,你只需稳妥的将身子养好,如此就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虞笙一笑,露出一排整洁的小白牙,十分温婉可爱,乖乖的低头喝粥,仿佛正如慕蒙所希望的,要努力把身子养好。

慕蒙欣慰一笑,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小殿下,是我。

慕蒙对虞笙叮嘱了一句,便走过去望着门口的人:盛大哥,你是来辞行的吗?盛元霆点头:嗯,天族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我须得快些回去,小殿下可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慕蒙想了想,低声道:盛大哥,你回去后将天族的警戒提到最高标准,安排比平时多两倍的兵力护卫,还有告知天族各属境,这段时间都要小心些,如果可以,尽量将他们都接到九天门。

这样的部署可不是小事,盛元霆暗暗心惊,皱紧了眉:小殿下,是出了什么事,莫非有什么强敌要犯我天族?也许,我现在也不能确定。

但确实有一位强敌躲在暗处,他灵力极高,我对上他没有获胜的把握。

但现在他迟迟不出手,大约是忌惮这院子里高手众多,不过他手腕狡诈歹毒,不知会想出什么其他法子来对付我们。

总之先警惕些,等此间事了,我想办法看能不能先一步揪出他来。

盛元霆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最后慢慢点头:好,小殿下部署精细,臣自会照办,但是……慕蒙微微挑眉:怎么啦?若如此说,不如臣还是留在这里,也能多出一份力。

还是别了,你照常回到天族去,按我说的部署下去,慕蒙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认真道,天族只有姐姐和姐夫能独当一面,你回去了还能照应扶持他们。

盛大哥,你不必担心这里,曾经我和遮青联手,能略占那怪物一些上风,这里此刻还有鬼王和逢息雪,若他敢出现,我们必然不会吃亏的。

听她这样说,盛元霆就放心多了:好,臣明白了,小殿下放心,臣会与你随时保持灵信联络,若有什么动静,定会及时告知你。

他说完,便行礼转身离去了。

慕蒙目送他走远,半晌转身回屋,一抬头却发现虞笙站在四五步开外:笙笙,你怎么跑过来啦?方才她与盛元霆说话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屋内的动静。

虞笙浅浅一笑,小声道:没、没什么。

她的眼睛太过纯澈干净,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了心思,慕蒙回头看看早已走远的盛元霆,又将目光转回来,含笑问道:你是想送一送盛大哥吗?那刚才怎么没有走过来?虞笙低下头,清亮的眼眸黯淡一瞬,却还是弯着唇说:我就不过去了吧。

慕蒙心中无声叹息,自然明白她的想法,想了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柔声问:笙笙,你能不能告诉姐姐,昨天盛大哥在查探诅咒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幻境呀?虞笙低头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抬起清澈信赖的眼眸,嗫嚅道:我看见我与他在一起……话音刚落,也许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好,她又连忙解释道:蒙蒙姐姐,我没有不端庄,不是甫一看见盛将军就想怎样,实在是……实在是……那种感觉,很刻骨铭心……刻骨铭心,慕蒙心中有些不忍——她十分为逢息雪遗憾,若他此刻在,亲耳听见笙笙这些话,无论怎样对他也是个安慰。

她真想不到,原以为可以松口气,逢息雪已经可以圆满了,却不曾想,他这人的命运竟如此坎坷。

可这也不能怪笙笙,她并没有灵力,又是第一次接触幻境,再加上为她施术之人又和逢息雪长相声音都有几分相似,弄混淆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慕蒙见虞笙解释不清,小脸露出微微沮丧之意,心中一软,温柔的笑道:我知道的,笙笙,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没有关系,你不用自责,也不会怀疑自己。

只是……嗯……只是你以前没有接触过幻境,可能不太知道,这感觉嘛……确实是真实的,但幻境中的人倒未必是眼睛所看见的样子。

等以后你有了灵力,也许幻境会更清楚,甄别起来就更容易了。

虞笙睁圆眼睛认真听完,有些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晚点的时候,慕蒙呆在虞笙房间里与她说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察觉到一股纯净清雅的灵力。

这是思安花的气息,慕蒙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必逢息雪此刻正站在门外,思索着怎样敲门才能不吓到笙笙吧。

虽然她也担心笙笙会紧张无措,但思安花毕竟是一早备下的,对滋养她的魂魄大有益处,早些用,笙笙的身体也能早点好起来。

从昨天路照辛就在唤醒思安花,此刻逢息雪过来,想必是思安花到了最佳状态,可以用了。

这样想着,慕蒙微微一笑,温声问:笙笙,昨天我那个朋友,就是叫逢息雪的,你还记得吧?他给你准备了一味灵药,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等下我让他进来,将药引在你身上好么?虞笙微微坐直了身子,抿了下唇,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却仍然乖巧的笑道:好……好啊,劳烦逢大人了,请他进来吧。

见她同意,慕蒙便走过去给逢息雪开了门。

甫一看见他,慕蒙就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微蹙了眉。

逢息雪见她如此神色,眉目微微一凛,低声问:我身上有血腥气?还好吧,我知道你已经处理过了,只是我能感觉出来,不过你放心,笙笙没有灵力,她察觉不到的。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从昨日到今天,这间小院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官府的人、教坊司的人,甚至从前欺辱过笙笙的一些世家纨绔,都曾经找上门来。

这些路照辛管不得,一概避嫌甩手,全都是逢息雪在处理。

他虽然做事隐晦巧妙,但想必也叫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然身上不会有怎么遮掩也掩不掉的血腥之气。

慕蒙倒不觉得逢息雪做的有什么,他们这边照顾笙笙,那些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教训,他们却亲自找上门来闹事,还不知曾经是如何欺负践踏笙笙的,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好了,你不用担心,没什么破绽,我刚才已经和笙笙说好了,进来吧。

逢息雪点点头,刚进屋,慕蒙便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如果说虞笙有些紧张,却还很懂事地掩饰;逢息雪的这份紧张却是怎么掩饰也藏不住。

见他走过来,虞笙立刻认真地向他行礼:见过逢……不用,逢息雪眉眼惊痛,忙不迭伸手去扶,却根本不敢碰到她半点,甚至不敢离得太近,只轻声道,不必多礼,快坐下吧。

慕蒙正想坐在虞笙身边陪着她,忽然眼前一道灵光微闪,她随手抓住一看,嗯?月哥哥到了,我……才说了半句,慕蒙就犯了难——按理说月哥哥是来帮她忙的,他到了她自然该出去迎接,可是要是这样走了,丢下这里让笙笙和逢息雪独处一室……难不成让逢息雪跟她一起退出去吗?她才迟疑一瞬,虞笙便看了出来,立刻明白她在犹豫什么,连忙柔声说:蒙蒙姐姐,你有客人便快去迎一迎吧,不用担心我。

慕蒙微微动唇正要说话,忽然逢息雪先温声道:没关系,我先出去……不、不用的,虞笙有些窘迫,又有些歉疚,逢大人本就是在为了我的事而奔波,此番又是给我送药,我已不知该如何感激回报,不用如此顾虑我的,倒是委屈了大人。

逢息雪脸色有几分苍白,他垂下眼眸,眼中的疼宠几乎要满溢出来。

慕蒙知道虞笙的性子,逢息雪若真出去,她会觉得内疚不安的,再说这世上任何人不可信,她也相信逢息雪能照顾好虞笙。

便低声劝道:逢息雪,那你就留下吧,思安花正是盛放之时,还应趁早引到笙笙身上。

说完,她转头看向虞笙,握了下她的手:笙笙,我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虞笙眉眼微弯对她点头。

慕蒙走后,屋内就只剩下虞笙与逢息雪两人,她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坐立难安地望着对面男子。

逢息雪早就不知该如何疼护她才好,手足无措低声哄道:别怕,别怕,我……我先将药引给你,好不好?虞笙小声地应了。

这思安花本身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是它唯一的主人,引药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思安花与虞笙的灵魂十分契合,不到半柱香便融合在她的魂魄之中。

融合之后,虞笙立刻感受到了此药的神奇,头脑变得分外清明,四肢舒缓放松,而且身体各处隐隐作痛的淤伤也都没有太大感觉了。

逢息雪乖顺站在一旁,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声线低沉:怎么样了?感觉好些吗?身上的伤还痛吗?他压抑着,不敢让眉目中的疼宠之色流露的太明显,怕反倒吓到她。

虞笙见他似乎很不自在,料想他应当是没什么话与自己说,但出于礼仪又不得不寒暄两句,她眉眼含笑,善解人意地再次拜礼:多谢逢大人……不必谢,也不用行礼,逢息雪小心翼翼地伸手虚扶,深邃的眉眼温柔至极,语气宠溺而疼惜,也不要称呼我为大人,我并无官职,只是一介游散人。

他这样说,虞笙倒有些无措,据蒙蒙姐姐的介绍,这位白发的大人确实没有任何官职,但她感恩蒙蒙姐姐,自然也十分尊重她的所有朋友,也还是像称呼其他人那样称呼这位白发大人。

可现下他不让她这样唤他,她不能拂恩人的意,但那她该唤什么呢?想了想,虞笙只好再次礼貌地小声说:谢谢逢哥哥。

逢息雪刹那间红了眼圈。

虞笙看出来了,她先小心的瞄了眼门口——蒙蒙姐姐还没回来。

对面的男子忽然之间如此难过悲恸,像是要哭了,她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可他到底是蒙蒙姐姐的朋友,自己总不好装没看见不关心。

这样想着,虞笙柔声关切道:逢哥哥,你哪里不舒服吗?她不知道,逢息雪的心脏此刻正如刀割一般血淋淋的疼,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扛不住本能,没有撑住,倏地转头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可把虞笙吓坏了,她愣愣的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想到逢息雪进来时还好好的没什么事,将那朵花引在自己身上后,没一会儿便这样了。

她又害怕又愧疚,声音染了一丝哭腔:逢哥哥,你是不是因为刚才为了给我引药,才伤到了?不是,不是的,对不起……逢息雪连忙否认,仓皇地施了一点灵力将地上的血除去,又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慕蒙一回来就听见逢息雪一叠声的给虞笙道歉,还以为出事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等看到地上那一滩血,心里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虞笙像做错事了一般,特别内疚:蒙蒙姐姐,逢大人为了给我引药伤到自己了。

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慕蒙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失笑,摇头否认,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逢息雪他……嗯……他身体有一些旧疾,你别自责,他缓一下就好,不会有大问题的。

慕蒙知道逢息雪是因为撕心剧痛,虞笙是他心尖上的珍宝,哪怕受一点伤、吃一点苦他都受不了,何况现在这个样子,撑不住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但虞笙不知道这些,她看看地上的血,再看看脸色惨白如纸的逢息雪,还是觉得有些忧虑,不然逢、逢哥哥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她也不了解他们身有灵力之人该如何修整,又觉得人界的大夫大概是没有用的,不知该如何照顾,只能让人家早些休息。

逢息雪的目光仿若化成了一汪水,他轻轻摇头,音色缱绻:无碍的。

逢哥哥?慕蒙愣了愣,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虽然不知道笙笙怎么会突然这般称呼逢息雪,不过……嗯,这倒是一件好事。

慕蒙笑了笑:没事的,笙笙,逢息雪灵力深厚体质又强,他身怀此伤也……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倒要和你说另一件事。

现下妖族太子已经到了,你们两人是同族,他可以帮助你恢复真正的身份,到时我们便能知道是谁害你在人界轮回,也可以将印在魂魄中的诅咒取出来了。

虞笙对他们说的灵力、诅咒此中具体事还不太理解,但并不妨碍她明白慕蒙是在为她好,翘着唇角乖巧点头:好,谢谢蒙蒙姐姐。

慕蒙温柔地抚了下她的长发,看看逢息雪,又看看虞笙:那明日一早便开始。

……虞笙体内的妖丹并未损坏,只是需要妖族人帮忙重新启动,月流天是妖族太子,可谓妖族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他帮忙必定万无一失。

虞笙姑娘,等会儿我催动你体内的妖丹,并且会在另外注入一道灵力,可以再现你身为花妖时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那个害你的凶手。

你定要注意看清他的模样,等到妖丹再次启用,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再看了。

虞笙郑重地用力点头。

虽然启用妖丹一事月流天一人足以应付,但总归大家也无事,便都留下来护法。

有慕蒙遮青,逢息雪和路照辛,将本来一个时辰才能完成的事,硬生生压缩成三炷香便结束了。

虞笙体内的妖丹重新启用后,她身上清甜花香之气更盛,容貌虽未改变,但眼角眉梢到鼻峰唇角都变得更加精致,虽然整个人灵力微薄,但比起从前的虚弱苍白却强上许多。

只不过神色略有些呆滞,似乎陷在某个画面中还没回神。

逢息雪最先上前,眉目间满是担忧,笙……他顿了一下,有些不熟练地唤道,虞笙姑娘有什么不妥吗?虞笙眨眨眼,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冲逢息雪礼貌地微笑了一下,随即走向慕蒙,轻轻拽了拽她袖口,靠在她耳边轻声说:蒙蒙姐姐,我看见那个打我的人了,还……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事情,我猜想,或许是因为看见了那些,所以那人才想要灭口。

慕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然她一早就想过这种可能——笙笙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才被人灭口,但亲口听她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焦。

毕竟这个秘密,极有可能和她爹爹有关。

慕蒙定了定神,温和地握住虞笙的手,好,笙笙,你还记得多少?跟我们描述一下这个场景和那人的模样好吗?虞笙想了想说:蒙蒙姐姐,我看见三个人,我先把他们画在纸上,可以更方便说些。

这当然更好了,画像比描述更加直观,慕蒙一口答应。

虞笙这一世是官家千金,书画技艺登峰造极,寥寥几笔便已颇具形态,画作完成后,这三人的形象气度无一不传神,逼真的仿佛能从纸上走下来一般。

只是看到这三个人,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沉默了。

慕蒙垂着眼眸盯着虞笙刚画完的画,心中先是一片茫然——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居然会从笙笙这里,补上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节。

画上有两个人她分外熟悉,这两人她曾经在另一幅画上见过——便是天仓境楼家父女家中的那副游山图,其中一人是她爹爹,另一人慕清衡的父亲。

画中的第三个人她虽然不认识,但慕蒙想,也许这就是那副游山图的画师,她素昧谋面的三叔,慕归程。

第84章 绝望【二合一】 遮青怎么会是慕清衡?……沉默, 大段大段的沉默。

日光正好,明晃晃的金灿之色将桌面上的纸张晃得更白,画面上的人物鲜活, 仿佛更添一层亮色。

这场无声的惊诧, 好像持续了很久, 但好像也不过短短几息。

慕蒙也有些恍惚,脑中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 直到她听见路照辛的声音第一个响起:嗯……天族之事, 总归有蒙蒙这个天族公主在此,在下就不多掺和了。

蒙蒙, 我先告辞。

他说完眉眼含笑, 十分得体地做了个揖,直接转身回房间了。

紧接着,月流天也掩饰般地抚了抚衣襟,一向风流神采的眉目流露出几分正色,鬼王大人说的不错,蒙蒙,若还有需要我帮忙之处你尽管开口,现下我便也先回避了。

月流天丢下这一句, 便也行礼后退几步回了客房。

这两人心思通透又善解人意, 场面话说的漂亮, 走的更是干脆。

慕蒙对他们两人的离去心中十分有数,刚才他们的目光都落在画中那个最为俊美无俦的男子身上, 大家都看得出这是天帝年轻时的模样——这件事情既然牵扯到天帝,无论情况具体如何,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不愿意看见她为难, 便自发回避,选择隔绝这秘辛。

当然他们却不知道,实际上这张脸并非天帝真正的容颜,而慕清衡父亲的模样。

一时间,在场之人只剩下慕蒙、遮青、逢息雪,还有刚刚放下画笔的虞笙。

逢息雪并没有回避,毕竟虞笙在这里,他哪里舍得转身离去。

再说一来他本就是局外之人,又并非鬼界或妖族的高官,不存在避嫌一说;二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当日他在天仓境是一起听了的,甚至他曾经就在上届魔尊麾下效力,所以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遮青大概也差不多。

不过,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画作之上,久久挪不开眼,甚至神色有些古怪。

慕蒙注意到了,却没太往心里去,想来遮青应该是想到了当时在天仓境听来的那些事吧。

虞笙搁下笔很久,见大家一直都不说话,神色有些浅浅的不安,小声地问慕蒙:蒙蒙姐姐,我是不是画错了什么……这倒不是,你画的很好,慕蒙伸出手,在画中人的模样上一一抚过,笙笙,你现在跟我们说说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见了什么,又是谁伤害了你?说完,慕蒙略一思索,为了虞笙叙述方便,依次指着画上的人向她介绍道:这个人叫慕歌川,是三人中的大哥,这人叫慕辞月,排行老二,这个人叫……她看了眼遮青。

遮青亦看向她,薄唇微启,最终只缓缓的点了下头。

慕蒙便说下去,此人排行第三,叫慕归城。

笙笙,你说的时候便直接说他们的名字便是。

虞笙都记下了,望着自己画上的三个人,声音清甜娓娓道来:那日我见到他们三人是在一处悬崖上,那处悬崖地势很高,西边是一片枯木林,林中有不少怪石,南面是陡坡,东面……东面没有注意看。

枯木林,怪石,陡坡,悬崖向北。

虞笙初生在玢左十三州,这个地界有这几样关键信息的悬崖根本不做他想。

慕蒙不着痕迹地与逢息雪对视一眼——无尽崖,人界划属的无尽崖。

虞笙继续道:当时我在崖边树丛中,看见他们三人似乎起了争执,她低头看画,按照慕蒙刚才介绍的名字,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当时隐在枯林中,看见这位行二的暮辞月跪在地上一直道歉,神色十分内疚悔恨。

因为他声泪俱下十分激动,所以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楚,他说他是失手杀了父亲,并一直为此解释。

但是,他的大哥和三弟神色十分严肃,无论他怎样说都不为所动。

慕辞月?他……杀了父亲?在楼氏父女的叙述中,慕辞月胸怀坦荡,仁义无双,是一个正直的翩翩君子,就算是失手杀人吧……可他能对养父动手么?慕蒙有些疑惑,低声问道:笙笙,你确定是慕辞月?虞笙很笃定,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确定,他的容貌实在出挑,在三位兄弟中,远远胜过其他二人,我不会记混的。

这倒也是,慕蒙点点头,目光温和地鼓励她继续说。

后来,大哥慕歌川从怀中拿出了一样诏书,并痛斥慕辞月巧言善辩,并非如他所说那般过失杀人,而是蓄意已久。

他鬼迷心窍,为夺位不惜谋害父亲的性命。

后来他的声音就低沉许多,我没有太听清……大概是他不屑于帝位之尊,若二弟直言他大可让位于他,但却没想到他如此心狠手辣等话。

那位三弟慕归程,想是极为疾恶如仇之人,骂的比大哥重多了。

总之他们二人都不听慕辞月的求饶,定要将他绳之以法,交由……由九天审判。

虞笙的声音清软甜美,但听在慕蒙耳中,不亚于炸开一声声惊雷——她的意思是,当年先帝真正传位之人是慕歌川,是她的父亲,而暮辞月出于嫉恨之心,便将先帝杀害并……篡改了诏书。

而他们起争执的地方,偏偏又在无尽崖,慕蒙隐隐有些猜到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果然,虞笙叹了口气,声音中有些不忍:接着,大哥和三弟就拿出了一捆漆黑的铁索要绑了慕辞月,但是慕辞月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凭空幻化出一把利剑,趁两人不备直直捅进大哥心脏之中,三弟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帮忙,慕辞月又是全力一掌,直接将他打下了悬崖。

慕蒙有些不可置信:慕辞月暴起杀人,可那两人应当灵力不弱啊,他们难道没反抗吗?虞笙神色有些黯然:他们两人虽然嘴上的话说的重,但神色中仍有余情,应当没有想到慕辞月杀心如此坚决,下手又毫不留情吧。

然后……然后慕辞月又对着他大哥心脏连捅了数剑,接着将他也丢下了悬崖。

慕蒙听得浑身发冷,这件事太过毛骨悚然:一时之间慕歌川与慕辞月善恶陡转,她百般茫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遮青的手——遮青强大而温暖,碰到他自己便能汲取些许力量,听完这个残忍的真相。

然而慕蒙甫一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远远比自己的还要冰冷刺骨。

——仿佛是死人一般毫无生气,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点的温度,甚至冰冷中生出源源不断的绝望之感。

慕蒙不知他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也无暇关切,只能用力握紧遮青的指尖。

逢息雪见虞笙停顿了良久,便知接下来的事情于她而言是噩梦,更是明白她为何会遭到毒手,霎那间眸心涌现疼惜与怜爱,低声说:不用怕,他再也不可能伤害你了。

虞笙对他感激地笑了笑,定一定神继续说道:当看见慕辞月捅了他大哥第一剑时,我便在地上捡起了一片枯叶,应是施了什么法术,将接下来的画面都记在那枯叶上面。

此人行事心狠歹毒,我担心那两人冤屈身死永无昭雪之日,所以才想着定要打听出他们的宗族将此事告知,但是……但是什么,已经不必再说了。

所有人都明白——虞笙一只小花妖,亲眼看见了慕辞月行凶杀人的画面,她虽力量弱小却正义凛然,想为那两人讨回公道。

但她却不知道对手有多强大,妄动了妖术,即便她再小心,慕辞月第一时间未曾发觉,怎么可能一直不发觉?逢息雪几乎想要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但还是咬牙忍耐下来,漆黑的眼眸极阴暗,沉眸寒光彻骨,想必如果慕辞月还在世,他必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一解心中之恨。

虞笙想了想,又望着慕蒙认真说道:不过,蒙蒙姐姐,虽然暮辞月重重打了我一掌,但也不能完全说他就是下诅咒的凶手,此事我自己也要负一些责任的。

此话怎讲?慕蒙忙问道:为什么?我当时吐了很多血,应当转眼便活不成了,但我似乎对自己施展了什么法术——只感觉混混沌沌,魂魄被抽离在外,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出自己并未咽气,而慕辞月以为我死了,并未多查看便走了。

但……之后的事情我就再不知道了。

慕蒙目光流露出心疼之色,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

随即,她看向逢息雪,沉声道:是应天咒。

逢息雪目光阴沉的点头。

应天咒是极其特殊的诅咒,只隶属于天族,而且并非是直接下咒,而是间接形成——天族奉行天道,反过来,他们本身也是天道的传承。

所以当一个天族人修炼到一定境界,他们做的事从一定意义上来讲,等同于天意。

慕辞月对虞笙出手,代表着天要亡她,但当年的虞笙应当既聪慧又有天赋,当机立断舍去自己三魄,便直接掉落人界轮回,撑住了一口气以做后观。

但这样也导致了她没有顺应天意,她逃脱了死亡,间接形成了应天咒。

虞笙当年之所以会选择这样做,除了不甘心赴死,想必还有想将真相公诸于世的决心吧,只可怜她受了这么多轮回之苦——但好在,她的心愿终有一日达成,将隐秘的真相重见天日。

此刻,慕蒙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她将乱糟糟的心事稍加整理,定了定神对虞笙道:笙笙,今日辛苦你了,只是,这个伤害了你的凶手,他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吗?虞笙看出慕蒙的为难,微微一笑道,没事的蒙蒙姐姐,虽然这些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可是对我而言,方才在回忆时已经没有许多主观感受了,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般。

既然凶手已死,那便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那两个枉死之人,屈死的真相可大白于天下了么?慕蒙勉强一笑:你放心,我会处理的。

虞笙长舒一口气,乖乖点头。

逢息雪的目光一直温柔怜惜地落在她身上,长睫轻颤,先转头看了眼遮青,随即又落在慕蒙身上:慕蒙,笙笙刚刚恢复妖族身份,又说了这些事情,身体怕是吃不消,不如先让她休息吧。

这是自然,慕蒙温声跟虞笙叮嘱了几句,便打算拉遮青离开。

谁知第一下遮青纹丝不动,似乎僵硬成一座石像般,慕蒙不明所以,又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遮青,我们走吧,让笙笙好好休息。

遮青这才如梦初醒,他僵硬的轻轻转动脖颈,对上慕蒙温柔关切的目光,才反应过来失神落魄的点点头,脸色苍白的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慕蒙牵着走了。

他们二人走后,房间内就只剩下虞笙和逢息雪了。

虞笙纯澈干净的大眼睛望着屋内仅剩的男子,心中有些茫然奇怪,不知他为何还不走,而且方才他话语中竟然称呼自己笙笙,这些实在太亲密了……但虽然如此,虞笙却并未紧张害怕,实在是因为对方的目光太脆弱可怜,明明他比自己高上许多,却仿佛在仰望她、祈求她垂怜一般。

虞笙小声问道:逢大……逢哥哥,你还有什么事吗?逢息雪不着痕迹的深深呼吸,嗓音有些哑,低沉却认真:伤害你的那个人暮辞月,他早就已经死了。

但他唯一的儿子还活着,你若委屈,我现在便把他杀了。

别——不要,虞笙吓了一跳,甚至顾不得礼数,下意识地去抓逢息雪的袖口,拼命地摇头,你怎么能这样想?做坏事的人是慕辞月,和他的儿子有什么关系?他的孩子是无辜的,不要这样做。

逢息雪的双眼一点一点红起来。

还不等虞笙再说什么,忽然他微抬手指,指尖灵光一闪后虞笙眨了眨眼睛,下一刻便眼皮沉重的睡去。

逢息雪忙不迭稳妥地抱住她娇弱细瘦的身躯,随即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他知道自己不该欺负她,不该趁她安稳睡去时唐突她,可是他真的再也再也忍不住了。

——早在方才、早在她叫自己逢哥哥、早在找到她隔门遥遥一望的时候,他就想这样抱住她了。

他空寂了几千年的胸膛,终于又重新暖了一次。

逢息雪心里很清楚,当笙笙将真相讲完,他手刃仇人将他千刀万剐的心愿便无法达成了。

至于迁怒旁人父债子偿,一来并非他本心,二来笙笙这般乖巧善良,定是不肯的。

可是这颗历经煎熬饱受折磨的心,却不得不需要一个发泄口——让他抱一下吧,只抱一下。

逢息雪低头望着虞笙安宁甜美的容颜,粗粝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她的肌肤格外柔软,连带着他鲜血淋漓的心都治愈了一瞬。

逢息雪眼眶酸涩,很快形成一层晶莹的水膜,他珍惜小心的将虞笙抱紧,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上。

两行滚烫的热泪倏然隐没在她浓密的乌发之间。

……慕蒙方才就觉得遮青神色古怪,刚刚走至外间,本想关心一句,谁知遮青先她一步停下来,猛然间一偏头,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遮青!慕蒙连忙扶住他胳膊,手忙脚乱的按在他腕脉上,查看他身体状况——早上明明好好的呀,看起来健康的很,怎么忽然间成这样了?慕蒙惊骇又着急,分神的想,难不成是因为听见刚才的那些事?可是这和遮青又有什么关系呢?正想着,遮青慢慢将手抽回,他惨然一笑:没事,蒙蒙,你不要再担心我了。

慕蒙怎么能不担心,她皱着眉,温声问:遮青,到底怎么回事?是……刚才的事情刺激的吗?可是……遮青沉默了很久,神情像是有些呆滞,好半天,他才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并非是开心愉悦之笑,那笑容凄厉,简直比哭能让人看出他的绝望。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停下来,神色有些茫然地四下看看,像是不知道为何发笑一般,很快,他反应过来,微微向上仰头,再一次低沉而绝望的笑出声。

这一次他笑了很久,于无声处的癫狂和惨烈,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揪心。

慕蒙一把扳过他肩膀,沉声道:遮青,你看着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曾经……曾经天魔大战,天帝亲率天兵攻袭魔界,神姿英武,所向披靡,遮青望着慕蒙,含笑带泪,像是受到了巨大刺激不认识眼前人一般,有些神经质一般喃喃,那时我还是一个仰慕天帝的少年,他在我心中是天,是神,是这世间最光明勇敢的存在,他是我的信仰。

遮青顿了顿,又沉沉地低笑出声:哈哈哈……可叹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他分明是笑,但却能让人看出他的灵魂在哭,那眼泪没有从眼眶流出,而通通流进心里,如毒液一般腐蚀着心脏与血脉。

慕蒙有些心疼,她倒不知遮青心中的情感,今日的事他听在耳中,该是何等的痛苦难捱。

信仰崩塌,只怕比砍他几刀还要难受。

可是这也不能如此自苦啊,慕蒙轻轻拉过他的手:遮青,你别太难过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遮青呆滞的摇摇头,顿了片刻,静静的开口:蒙蒙,我想起慕清衡。

慕蒙愣愣的望着他,不知他怎么突然提到慕清衡。

遮青的唇角绽开凄绝的笑意:慕清衡,他真是——他真是枉做小人啊……慕蒙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中可以流露出如此绝望的情绪,甚至她都不知该从何安慰他。

想了想,她握住他颤抖不已的双手:遮青,你心中有什么愤懑痛苦都可以告诉我啊,不要自己一个人这样难过,是不是……是不是慕清衡曾经伤害过你?你跟他有莫大的仇恨?是。

遮青声线缓慢,一字一顿,我恨极了他。

他实在愚蠢,实在可笑,他不过是他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父亲留下的孽种,当年你爹爹就该将他一刀杀了……何必留着他,让他成为这世间最令人作呕的笑话,他死的太便宜,太容易了……他浑身发抖,慕蒙忍不住皱眉,她算是知晓遮青究竟有多恨慕清衡了,她从未见过这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有这般辞色锋利的时候。

她想劝慰遮青,却不知该如何说——慕清衡当年年纪尚小,比泽儿也大不了多些,父亲就是他的一片天空,整个世界,他哪里会知道这些曲折真相?可是现在如果用这些话来劝遮青,他必定是听不进去的。

终于,慕蒙轻轻叹了口气,温柔的摸了摸遮青的头发,低声说:斯人已逝,何堪再辱。

遮青猝然闭眼。

他微微仰着头,仿佛被一场大雨浇了个透,整个人虚弱绝望的只剩一抹苍白的游魂,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飞速滑落,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慕蒙看遮青的状态这般不稳定,便先让他回房休息,轻声细语叮嘱他不要多想后,才不怎么放心的离开。

一直到晚上,遮青都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慕蒙心中担忧,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更没法问他和慕清衡究竟结过什么梁子,万一又是什么伤心之事,她哪里舍得再惹他难过。

百般愁绪下,只好去找路照辛说话。

路照辛过的倒是惬意,他晚间的时候去外边买了不少好吃的,还给自己带了一壶酒,此刻正支着一条腿,坐在桌边连吃带喝。

见慕蒙来,他笑吟吟的招手:蒙蒙,这个时候你竟然会来找我?真是奇了,既然来了就快坐下,吃点喝点。

在路照辛的观念中,此刻这宅院内应该只剩他独自快活了——逢息雪一颗心已经放下了,虞笙妖丹稳固,恢复的也不错。

慕蒙这丫头就更别说了,眼瞅着遮青来了,她做什么都带着一层喜色,遮青那闷葫芦更是,嘴上不说,怕是也喜欢蒙蒙喜欢的要命。

人家两对欢欢喜喜,他自然该喝酒吃肉抚慰自己,却不成想慕蒙竟然会登他的门。

真是匪夷所思。

慕蒙走过来坐下,果真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

怎么了?这么烦?难不成天帝陛下真是伤害虞笙姑娘的凶手啊?不至于吧,若真是他,你应该不会是这副表情,路照辛贱兮兮的,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眯着眼评价,看看,脸上毫无愧疚之色,那事绝对不是天帝陛下干的。

他下了结论,又眉目含笑的凑近:怎么回事儿?来都来了,跟我说说呗。

慕蒙斜着眼睨他:你白天不是懂事地跑挺快嘛,怎么喝了点酒原形毕露,倒打听起来了。

不说算了,不稀罕听。

说,说,慕蒙不轻不重地踹了路照辛一脚,我跟你说,你坐直了,正经点。

路照辛从善如流,手中的酒杯也放下了。

慕蒙便将白日中发生的事以及后来遮青的异常跟他说了,就是这样,遮青虽然看上去勉强压抑自己,做出平静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他应该痛苦的要发疯了。

路照辛摩挲下巴: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这个场景,不过听你说来也太夸张了吧?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呢,慕清衡已经死的够惨了,他怎么还嫌不够啊?慕蒙不说话,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淡淡的愁绪之中。

路照辛打量她两眼,轻轻一哂,其实天帝做过什么他无所谓,遮青有多难受他也不怎么在乎,但看慕蒙愁眉苦脸,他摇头笑了笑,又开始一贯胡言乱语的哄:也是哈,看遮青把慕清衡骂成这个样子,慕清衡得是怎样的得罪过他?遮青那么温厚良善的性格,也不是这么放不下的人呢……哎蒙蒙你说,会不会他就是慕清衡本人呢?哈哈哈哈……他说完笑,还煞有其事的给自己展开解释:你看他的名字——遮青,遮有遮掩的意思,慕清衡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清字,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他在遮掩自己就是慕清衡的事实啊!慕蒙翻了个白眼。

就知道最后的走向会变成这样,路照辛帮着分析分析,商量些好主意出来是不可能的,他万事都能哈哈一笑,为了哄她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路照辛:拜托,能不能认真点?遮青这个名字不是当初在北疆蛇窟我给他取的吗?我记得您老人家当时也在旁边吧。

路照辛仰头看着天花板,哦了两声:是哦,扯过了。

哎,我说你也别烦恼了,人跟人嘛,感受是不一样的,路照辛总算正经了点,咱们都知道遮青是一个心事很多的人,谁也不知道他过去经历过什么,但看他这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也明白肯定过得不容易。

但据我观察,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就算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和挫折很大,但也终究会过去的。

你呀,就是因为太上心才忍不住胡乱担忧的。

他嘿嘿一笑,指了指遮青房间所在的方向,与其在我这担忧他,你都不如直接敲他的门,好好关心关心。

我知道你近乡情更怯,怕自己说不好做不好的反倒坏事。

哎——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就放心吧,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会开心的。

是这样吗?慕蒙眼珠微微一转,若是寻常的事,她也不会这么担忧,可是今天遮青的状态,甚至连她都吓了一跳,她去劝他,他真的会听吗?不过也对,自己与其担忧,还不如在他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陪着他也好啊。

想通这一关节,慕蒙翘了翘唇角,人又活泛了:我知道了,多谢鬼王大人提点,你慢慢喝,我先出去了。

路照辛笑嘻嘻道:去吧。

慕蒙脚步不似来时沉重,转身走了。

路照辛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背影,直到她关上门,同时也带走了恍然如梦的浅浅香气。

他默默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慕蒙脚步轻快地往遮青房间走,外面起了一阵微风,吹拂在身上引起肌肤细小的战栗。

她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奔着那亮灯的房间径直而去。

然而,还有十几步距离时,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慕蒙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直至停止。

她缓慢的回头,看向自己刚刚走过来的方向——路照辛刚才说什么?会不会他就是慕清衡本人呢?哈哈哈哈……天方夜谭。

异想天开。

遮青怎么会是慕清衡?慕清衡怎么可能活着?可是……一瞬间,脑中的往事如被风吹拂到狂乱的书页,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

慕蒙又慢慢的转过头,动作有些机械,僵硬的仿佛听见胫骨发出清脆的微响。

如果呢?第85章 半掉马 马甲很薄,即将全掉。

最终, 慕蒙没有去敲遮青的门,而是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被自己脑海中这个荒唐到可怕的念头震慑住了,这样的情绪并不适合见任何人, 只能回来安静的思考。

慕蒙缓缓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靠在椅背上, 仰头看着房梁,目光有些呆滞, 但大脑却比她的神色要活跃许多。

对, 如果呢?先不要考虑这个念头究竟有多么荒诞,也不要考虑这件事情是多么的奇思异想, 不必想慕清衡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不管遮青和慕清衡的性格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是的,这些都不管。

只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性——遮青有没有可能就是慕清衡呢?慕蒙呆呆的思索良久,她忽然发现,无论找怎样多的借口,无论如何拼命反驳,她都必须无可奈何的承认,遮青确实有可能就是慕清衡本人——北疆初见,他慌乱地撑着竹棍想要逃跑, 却狼狈的摔倒在地。

泽儿扶他, 他却低声混乱地说自己脏。

那般自厌, 又那般可怜,原是我上不得台面, 姑娘不必介怀。

她将他错认成敌人把他抵在墙上,他表情却难过的仿佛她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对不起……你要擦擦吗?蛇蛊暗窟中,人界的修仙一族因慕清衡之事迁怒她, 他不动声色的帮她解围。

问他的名字,他却难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说。

云泽境内,他拼命保下云泽全族,奋不顾身地挡在云久琰前面,说的那么认真诚恳,不必言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天仓境中,他欲杀叫破秘密的楼卿霜,此人疯言疯语出言不逊,不敬天帝,不如直接杀了。

夜风习习,他低声说:既然慕清衡罪无可恕的确该死,揭露此事又会伤及天族根本,更是破了父女情谊。

百害而无一利,又何必耿耿于怀把此事放在心上。

莫想了,忘了吧。

荒边冢里,她倾心一吻,他却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能喜欢我?你怎么能喜欢我?他说:你可知我曾经是个做尽了恶事的坏人?他说:我只是在赎罪而已。

他说:萤火之光,如何与明月清辉相较?你是天边霞光纤尘不染,为何要想不开与污泥做伴?他说:公主殿下,我只是你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过客,请你不要如此垂怜。

他说:我不值得。

他说:我不配。

他一次又一次的否认自己,厌恶自己,甚至主动担下莫须有的罪名,原来他没有羞辱别人,其实他是在践踏自己。

耳边依稀回响着他那凄厉绝望的笑声:慕清衡,他真是——他真是枉做小人啊……他是慕清衡吗?他不是慕清衡吗……这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可……也是世上最正常、最情理之中、该意料之内的事。

如果遮青就是慕清衡,他身上一切矛盾,所有的自厌,万般忧郁苦楚,就通通解释的清了。

慕蒙怔忪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忽然一下站起身,迈开腿快步向门口走去,手碰到门栓那一刻,却猛然顿住。

现在去找他?说什么?难道要问他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慕清衡?接下来呢?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现下对自己而言,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无论他是遮青,还是慕清衡,她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诚然,她是喜欢遮青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扪心自问肯定地说,她深爱着遮青。

爱他的勇敢和正直,也爱他的敏.感和自卑。

可然后呢?如果遮青是慕清衡呢?慕蒙放在门栓上的手一点一点垂下来。

如果遮青是慕清衡,他的过去对她来讲便不再是一片空白,他站在她面前时,终于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曾经,现在。

是什么造就了他,是什么改变了他,她全部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么现在,如果遮青就是慕清衡,那你还爱他吗?她问自己。

慕蒙默默垂下眼眸,长卷如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敛下方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从窗帘头射进屋内,淡淡的光影中漂浮着细小尘埃。

慕蒙一夜没有合眼。

虽然她不曾休息,但气色依然极好,白皙如瓷的肌肤透着淡淡红晕,她轻轻推开门,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遮青的房间离她并不算近,一路走来穿梭过庭院中的曲径花林,淡淡清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满目柔软清丽之色,慕蒙却无暇观看,只径直向前走去。

转过长廊,推开大门,遮青就站在庭院中。

清晨的日光下,他如同沾着露水的一株挺拔雪松——即便他的容颜并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但他的身姿和气度却当事无双,如同一幅隽永写意的水墨画。

他的眉宇间依然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神色里的谦卑与纯净让人见了,几乎想伸出双手抚平那些难过的沟壑。

他察觉到动静,微微侧头向她望来。

慕蒙望着他那双好看干净的墨黑瞳仁,仿佛从那里他整个人的外壳在不断地脱离剥落,渐渐变成了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而很快的一切随风化去,风沙过后,依旧是遮青安静从容的站在原地。

慕蒙弯起唇角,步伐坚定地一步步向他走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对他笑道:遮青。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一般,如画的眉眼中皆是点点细碎光芒的温柔笑意,阳光照映在她如花瓣般娇美动人的脸颊上——似乎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无声惊艳。

遮青微微怔愣。

下一刻,他有些不安地轻轻抽出手来。

只是眼神并没有移走,仍然被吸引般虔诚的望着眼前美好的姑娘。

蒙蒙……他低声唤了一声,动了动唇,将那句下意识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你今天真美。

今天的蒙蒙比以往似乎多了一层耀眼的、让人灵魂都颤栗的光芒。

如珍珠般璀璨夺目,还似乎带着灼热的温度。

让人既忍不住想靠近,又生怕自己玷污了这份纯粹的美好。

慕蒙装作不经意般再次拉起他的手,悄悄的握紧,她笑了笑,低声问道:遮青,你好些了吗?昨天我看你神思恍然,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安慰到你,本来想去陪你的,但是……她顿了顿,微笑,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没有解决好。

直到刚才终于全部处理完了,你会不会怪我来的太晚?她说的很慢很轻,语气如同身上圣洁光芒一般温柔至极。

遮青有些受宠若惊地摇头,当然不会,蒙蒙,其实你不用理会我的,昨日是我失态了,我……忽然慕蒙打断他:遮青,你喜欢我吗?她的话题转的太快,猝不及防,又与之前毫无关联,遮青一呆,茫然须臾才低声呢喃:什么?你喜欢我吗?慕蒙问,我不想自己去感受,也不想看见你逃避。

你不许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许说一大堆听的人头疼的转折,我只想听你的回答,你喜不喜欢我?她神色有些执拗,直接将人所有的后路都堵死,只给出两个不得不选的答案,喜欢,还是不喜欢?遮青根本没有退路,他闭上眼低声:喜欢。

那你愿不愿意为我放弃一些东西?愿意。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吗?遮青浅浅弯起唇角,目光虔诚认真的仿佛看着自己唯一的信仰:无论何事,只要你要求,我都甘之如饴。

慕蒙的目光柔软的不像话,仿佛一汪清浅的溪水,纯静透明饱含不加任何杂质的爱意。

她双手抓过遮青的手腕,用自己的小手将他冰凉、甚至还有些残缺的大手握在掌中:遮青,你答应我,放下对慕清衡的恨好吗?遮青眼中柔软的光停滞了一瞬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般的茫然。

蒙蒙要他做事,他脑中即便想过千万种可能,也独独想不到这一种。

见遮青久久没有说话,慕蒙笑一笑,轻声说,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遮青如梦初醒。

薄唇微启半晌,才低低吐出几个字,为什么?这句为什么不仅仅是苍白无力的表面意思,慕蒙知道它到底有多少重含义。

终于她说,因为不想看见你背负对他的恨意活着。

可是……遮青,你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

慕蒙的语气坚定温柔,你若真的很喜欢我,看在是我拜托你的份上,就放下吧。

遮青不说话,他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慕蒙牵着他手,转身拉着他向屋中走去。

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她没有着急问遮青的答复,而是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他一遍,随即温声道:遮青,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的腿是怎么伤到的?遮青轻声说:摔了一下。

是吗?如此轻描淡写。

慕蒙微微免存不在揪着这个问题追问,细细抚摸了下他的手,那手指呢?手……遮青踌躇了下,还是如实回答,被人砍断的。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遮青长睫轻颤,嗫嚅道:蒙蒙,你以前不会问我这些的。

是啊,以前是以前,因为以前他仅仅只是遮青,这些是他过往的伤疤,她怎么会忍心去触碰呢?可现在不一样了,也许……他已经不仅仅是遮青。

慕蒙语气更柔和些,告诉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不要拿被树枝划了一下这样的话来哄我。

遮青只好老实道:我自己……我自己划的。

慕蒙无奈地微笑,抬手缓缓抚摸他的脸,没有被面具遮住的那半张脸划痕更多,遮青,能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吗?遮青轻轻咬住下唇,表情更加难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拒绝了她而难过:对不起蒙蒙,对不起,我……我不能……那也没关系。

慕蒙立刻安抚,即使是你现在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

你不愿意让我看见你本来的脸,那我就不看。

遮青,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所有愿望,因为我很喜欢你,那你呢?我的心愿你能够做到吗?终于,遮青缓缓闭了闭眼睛,他反握住慕蒙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举动:蒙蒙,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全力以赴去达成。

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这个词,从遮青嘴里说出来,那么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必定是艰难无比。

慕蒙明白他对他自己的厌恶极深,但每一次感觉,都仿佛能再刷新底线一般,不断碰触到他究竟有多么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这些,一定会有过去的那一天。

慕蒙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放下仇恨,好好的和我在一起吧。

遮青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侧脸温柔细致,清俊的眉眼愈发夺目,眼角眉梢流露出深深柔情。

然而下一刻,他长睫微垂,遮住那亮若星辰的眼眸,掩盖那里升腾起一股痛苦的矛盾。

他整个人仿佛正被两种情绪无情的撕扯。

不该,不该。

明知不该,却抗拒不了自己的本能。

他的心脏,他的灵魂,无时不刻不在叫嚣着去触碰、去拥有那璀璨夺目的珍宝,但他将这一切通通束缚进牢笼。

逼自己不许靠近。

然而他明明已缴械投降,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他最珍贵的姑娘却偏偏不依不饶,打开了锁链,撕碎了牢笼,将他从束缚中挣脱出来,还用那双温柔又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喜欢。

他没有退路了。

也没有可以压制自己的武器了。

整个世界,四方天地,一切都牢牢的掌控在她手中,他只能臣服在她裙边,毫无自控能力,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一颗真心来。

遮青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伸出双臂,无声的将慕蒙拥紧在怀中。

她的身躯娇小温暖,抱在怀中却比整个世界还要沉重,胸膛遍布的青荆棘瞬间消失,冰冷无垠的荒野掠过暖融融的春意,开出一片斑斓的花海。

遮青怀抱着慕蒙,双手覆在她单薄瘦弱的背脊上,他轻轻摊开左手,看着那条从中指指尖贯穿整个手掌,直至消融在袖口处的红线。

他想,他会想办法的。

已经没忍住抱了蒙蒙,他不能让她再掉一滴眼泪,他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缘故,她的脸上出现任何悲伤难过的神色。

蒙蒙是这样的喜欢他爱重他,他要回报给蒙蒙全部的爱意,而不是数月或一年后便冰冷的身体。

可是在此之前,他有一件事必须要说。

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遥望未来,他已经不能纯粹的只做遮青了。

无论蒙蒙有何反应,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这都是他的因果,他无怨无悔——因为她这份沉甸甸的爱,他必定要千百倍的回报给她。

遮青定了定神,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一般,他微微启唇,声音仍有细小的颤抖:蒙蒙,其实我……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慕蒙声音含笑:什么事?是关于我的身……咚——忽然天边传来一声低沉却响彻云霄的轰隆声。

慕蒙一怔,旋即一下起身向外走去,她一把推开门,在庭院中望着天边。

遮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咚——咚——咚……许久之后,天边沉闷响亮的天震之声才消失。

九短五长,这是爹爹的诏令之声,他有什么事要昭告六界。

当轰隆声全部结束后,慕蒙眉目凛凛低声说。

她在心中默默数清天边的响声,如此最高规格的昭告六界,却不知爹爹究竟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世间,只有天帝才有昭告六界的权利,他会用天震提醒世间每一个生灵,而这其中九短五长是最高规格的天震之声,接下来,这世间万物所有人耳中都能听到他的诏令之声。

很快,他沉重而悲恸的声音传来——告天下生灵书,吾乃天族之帝,忝居帝位多年掩己昭昭恶行,如今特下罪己诏,昭述身负恶极罪状。

一罪,吾真身乃是先帝义长子慕歌川。

自甘堕落入魔,曾亲率魔兵踏临人界,致使生灵涂炭。

二罪,天帝慕辞月举兵剿灭做乱魔族,吾仍无悔过之心,将天帝引至魔族荒边冢腹地,趁其重伤不敌一举绞杀,而后幻化面容以天帝之身重回天族,执掌王座,统帅天众。

三罪,虐待真正天帝之子慕清衡,他本天帝遗孤纯正的天族帝支血脉,却被污蔑成魔族受尽苦楚,身负冤屈碎魂裂魄,掉落无尽崖。

此乃吾三条大罪,桩桩罪无可恕。

索性苍天开眼,真正的天帝之子慕清衡掉落无尽崖却并未身死,如今已返回天族。

吾忝居天族帝位多年,如今奉还此座,在天族族众见证下禅位慕清衡。

吾此身甘愿自坠落天河之中,以盼洗清身上无尽罪孽。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但那尾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太突然了。

慕蒙的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找到思考的能力,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事?而且他说的……他昭告六界说出当年真相,可是这明明不是全部的真相。

还有他说慕清衡已经返回天族?他当着天族族众的面将帝位禅让给慕清衡?慕蒙微微侧身看了眼,身旁的遮青。

如果慕清衡已经返回天族,那么她身边的这一位又是谁?第86章 脱马【二更】 我是慕清衡。

……遮青从头到尾脸上并未露出困惑之色, 而是愈发凝重。

等一切声音都消失,他微微凝神,正要再开口, 但却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天诏刚刚结束时, 这座小院瞬间没了方才的清冷, 仿佛沸水滚下油锅,刹那间打破了所有平静。

路照辛第一个从房间里走出来, 出来后奔着他们二人站的方向快步而来, 紧跟其后的是对面的月流天,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逢息雪甚至虞笙都过来了。

慕蒙过了这瞬间, 心中已经冷静下来,并且有了些头绪。

看着众人脸上的神色,自己先微微轻笑了下,摆摆手,大家不用这么紧张,没什么,此事我心里有数,不过我要立刻动身返回天族去处理。

路照辛凝眉, 意气风发的脸庞上没了笑容, 一片凝重阴影:这可不是小事, 蒙蒙。

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和你一同去天族。

月流天也立刻表示相助之意。

他们的好意慕蒙心里明白,也知道他们即便知道再多秘辛也绝不会宣扬出去, 可是她仍然摇头,还是算了,这些是天族的家务事,并非不信任你们, 只是你们若知道了,天族族众众多,难免会有多心之人,只怕会给你们身上惹去麻烦。

若真如此,以后我有何面目面对二位?慕蒙郑重的说:照辛,月哥哥,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先暂时回到自己家里,如果有消息,我会立刻传信给你们的。

她说罢,遥遥与逢息雪对视了一眼,逢息雪也没有说话,只是冲她微微点了下头。

慕蒙走到虞笙身边,温柔笑了笑:笙笙,姐姐要回家处理一些事情,你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好好养病。

等我把家里的那些麻烦事处理完再回来看你,好吗?虞笙很懂事地点头,她从怀中掏出一片枯叶,柔声道:蒙蒙姐姐,这是我昨日拜托……拜托逢哥哥从我灵魄中取出的那片枯叶,当年我将它藏在魂魄中留作证据,现在交给你。

慕蒙双手接过,眉目温软的看了虞笙一眼,见到她大而清澈的眼睛中有些许担忧,蒙蒙姐姐,你不用挂心我。

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得到。

不用,我没什么要你做的,慕蒙轻轻抚摸了下虞笙乌亮顺滑的长发,低声叮嘱,笙笙,我本来想照顾你到你身体好起来再离开的,但现在突然生了变故,我不得不提前走。

以后我就暂时将你托付给逢息雪,你记得,无论你想要什么,或是想做任何事,一应大小都不必顾虑,只跟他直说便好,知道么?逢息雪眉目柔和,感激地看了一眼慕蒙,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落回虞笙身上。

虞笙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慕蒙才放心弯起唇角,拉着她手低声承诺道,笙笙,你放心吧,逢息雪会对你好的,他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虞笙轻声说,我知道的,蒙蒙姐姐你不用担心这里。

她看了一眼逢息雪,又转过头,认真而郑重,我知道逢哥哥他身体十分虚弱,现在我和以前不同了,我也有灵力傍身,我会照顾他,也会保护他的。

饶是这样心烦意乱的关头,慕蒙仍然忍不住哑然失笑,她没有多解释什么,只对虞笙点了点头,微笑夸赞到:真乖。

她抬头对上逢息雪的视线,看见他眼中布满的红血丝,失神温柔的模样。

心中明白他定是因为方才笙笙那柔软又傻气的话语牵动了心肠。

慕蒙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道:照顾好笙笙。

逢息雪先是点头,随即如墨的长眉微微拧起,他低声说,即便去天族帮忙,我也有能力保护好笙笙,我是天族的族宾,如果你不介意……不用,我知道你的心意,慕蒙摇摇头,但一来危险,我不想让笙笙卷进来,二来你真正的身份尴尬,若是暴露了给你惹来麻烦,那就不好了。

全部交代完后,慕蒙终于转过去,目光穿梭过人群,落在尽头那个青色的身影上。

遮青快步上前,他听慕蒙一一拒绝了众人想要帮忙的心意,心中的担忧如束身的绳索般越箍越紧,连忙走上前沉声道:蒙蒙,你……遮青,我知道你会听我的话的,这件事情你不许插手,也不许随我去天族。

你就在此间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慕蒙不容置疑地说完,左手捏起一个顺行诀,刹那间她飘逸的身形一晃,消失在众人眼前。

甚至没有给遮青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

……此时天族已经乱作一团。

几乎所有的天族族众都齐聚在大殿中,站在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慕歌川?你竟然会是慕歌川,你失踪多年居然没死,还跑去魔族做了魔尊?披着慕辞月的模样,在我们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你不是天帝,竟然是心甘情愿堕落为魔的魔族余孽?那我们的真正的天帝在哪儿?他的尸首在何处,难不成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荒边冢度过了几千年的时光?你这狼子野心很毒辣手的小人,居然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帝座上接受我们的朝拜?幸亏苍天开眼,没有让天帝真正的公子生死于无尽崖,幸得他英灵在上,护佑自己的孩子,才有真相大白于世的一天!可……慕清衡又不是全无错处,他不也是个魔吗?虽然曾经政绩斐然,但比起天帝还是差了些,难不成他回来说了这些,就能将天帝的功苦全都抹杀了?而且现在的天帝他也不全然是坏人,他在位多年做的都是善事,再说曾经也将慕清衡立为太子……混乱中,刚刚有几道反对的声音传来,立刻就遭到了更疯狂的攻讦怒骂:太子?他哪里是真心封慕清衡为太子。

他处心积虑多年,不过是想要麻痹所有人罢了,你可看到太子殿下最终的结局,还不是那般惨烈?不错。

再说他曾经是天族之人,却因为没有得到帝位传承,而亲自舍下自己的宗族转而投身魔族,便是做了再多好事,我天族的天帝也不可由魔族来担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应当杀了他,大快人心!不错,应该立即处死这魔族宵小之徒!我看谁敢?忽然间,鼎沸之声中传来一声娇喝,登时所有人都噤了声,齐齐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慕蒙秀眉微拧,阴沉着脸快步走进大殿。

她身穿浅色的流仙裙,圣洁美丽仿若未经雕琢的天然璞玉,然而那周身的气质却冷若冰霜,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削铁如泥,任谁都无法逼视。

慕蒙先是略略扫了一圈大殿中的人,放缓了步子慢慢走上前。

人群稍稍让开一条路,她一面走一面向左右撇去目光。

在方才喊杀声音最大的人面前略一停顿脚步:徐境主,我记得五百年前,你的爱子打碎了天族镇族之宝。

族规上记载的清清楚楚,凡损坏此宝物者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一律杀无赦。

但你在我父帝大殿前只跪了不到三个时辰,他便心软饶过你孩儿的性命。

那时你曾大声表明忠心,直言此生为天帝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绝无二心。

怎么当日所言仍然绕梁不绝,可徐境主此刻已经忘了吗?你今日口口声声说要除魔的音量,比之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徐境主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慕蒙抛下一个冷然的眼神,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

路过一个中年男子时,慕蒙又讥笑道:哦,安境主也是贵人多忘事之人。

我记得年幼之时有件事,你母亲因偷窃天族天池林中的灵花而误中其毒,她偷盗本该就是死罪,中毒并不冤枉了她,亏你声泪涕下求到我父帝跟前,最终还是他散去三百年修为才救得你母亲一命,还饶恕了她的罪行。

当日你泣血之态,我还历历在目,难道安境主的记性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子吗?慕蒙冷冷丢下一句继续向前走,走到最前面停住脚步,抚掌笑道:成境主,不愧是执掌天族最富饶之地的境主,说话就是比其他人有分量。

怎么曾经口口声声说慕清衡是魔族余孽,恨不得用千万种办法把他磋磨死的人是你,到今日为他喊冤的人还是你呢?我看谁来做这个帝位,都不如成境主你来做,生杀予夺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你想杀谁便杀谁咯。

成境主微微冷笑:小殿下……哦,不,现在你身份尴尬,在下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毕竟你的父亲刚刚自废天帝之位,已经禅让给他人了。

慕蒙,你不必如此嚣张。

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体内的赤心丹罢了,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曾经慕清衡便是你们父女三人联手害死的,如今他已归来,你自然第一个不服,想要再致他于死地对吧。

慕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了目光向前看去:爹爹站在帝座下方,他的容颜沧桑而憔悴,头发比上次见到的更加白,整个人既悲痛又沉丧。

他的容貌已经大改,想来是自己到来之前,他便已经将多年来的伪装除掉了,此刻他正是画像上慕歌川的样子。

姐姐和姐夫都站在他旁边,他们两个人沉默不言,姐姐转过头与她对视一眼,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慕蒙也轻轻点头。

终于,她的目光如利刃般看向帝座之上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

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这张脸了?那人身姿颀长,墨发高挽,容颜俊美昳丽,肤色冷白如同上好的玉瓷,一双长眉漆黑锋利,薄唇嫣红微张,整个人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囊尽了世间所有艳色。

他当真是她见过此生见过最好的容颜。

慕蒙仔细地打量他,还不等开口,那人反倒先笑道:蒙蒙,好久不见了。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湛干净,低沉又好听。

慕蒙轻轻抬手将腮边的碎发别在耳后,也淡淡笑道:你怕是记性不太好,我们刚刚分别不过月余,怎么就很久了?怪不得这家伙一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不出手,原来并非打算如前几次那样直接攻击,而是采用了这种下作的手段。

他果真是长进了。

慕蒙心中冷笑,抄着双手扬了扬下巴,向人群扫视一圈,我天族总该不会毫无查证,便听他人一面之词吧。

此人虽然和慕清衡长了一模一样的脸,但何以见得他的确就是慕清衡?她话音刚落,旁边倏地走来一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小殿下,他确实是。

慕蒙转过头看,盛元霆的神色既困惑又凝重,他低声纠正道:或者说,他有手段证明自己是。

此人骤然出现在天族,我们当然不会轻易认定他的身份,可他的血滴在慕清衡出生时圣祖赐下的金牌上却能融进去,那么他的确就是慕清衡无疑……而且,他说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和当日我们在天仓境听到的并无二致,那些事陛下他顷刻间便认下了,所以才……什么?这东西的血——竟然能融进慕清衡的圣祖金牌之中?慕蒙怔愣一瞬,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不可能,他不可能是慕清衡的。

即便他驱散了满身的黑气,弄了个人模人样立于人前,可他的气息和感觉她永远都不会忘——他就是那个怪物,那个被她亲手打下无尽崖的怪物。

正想着,只见慕清衡微微笑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慕蒙低声,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盛大哥,你退开。

盛元霆犹豫了下,低声唤她名字。

但慕蒙仍然坚持,他无奈,只好从善如流向后退了几步。

慕落也看见了这一幕,眉眼一沉正要走过来,慕蒙先一步察觉,对慕落的方向轻轻抬了下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安抚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慕清衡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他停在她身前,距离她极近的位置,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其中。

慕清衡微微向前倾身,他的嘴唇离她耳边不过几寸距离。

蒙蒙,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想必盛元霆也告诉你了,我的血融于圣祖赐下的金牌,我就是慕清衡,你的哥哥,你为什么不认我呢?慕蒙不躲也不避,微微侧过头学他的样子,也在他耳边低声道,跟我就省点力气吧,你骗过我爹爹姐姐,骗了天族的族众也就是了,你我之间就不要演戏了吧。

哥哥?我可不记得我有一个瞳孔中央带着红色血点的哥哥。

慕清衡一动未动,低声笑道:倒是我没办法了,这是无论怎么掩盖也掩盖不掉的。

怪我,曾经将这个小秘密告诉了你,如今却被你一眼识破了。

慕蒙眸光一寒,他说他曾经告诉自己……慕蒙心中悚然惊诧,凌厉的目光打量过去,长卷的睫毛上下微动,冷然道:你也记得前世。

当然了。

蒙蒙你知道的,我是怪物啊,我记得前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我知道,高高在上的天族公主,哪里看得上我这卑贱如泥的怪物。

但是蒙蒙,我知道的,可比你知道的要多的多。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得意畅快的笑意轻声说道:蒙蒙,你知不知道,其实前世辱骂你、打了你一巴掌、还剖出你的心将你扔下无尽崖的人,并不是你哥哥——而是我。

慕蒙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但双手却在袖中捏得死紧。

只听他又笑道,嗯……看现在你这么聪明,可能这件事你猜得到,听在耳中并不觉得惊讶。

好吧,看在我曾经杀过你的份上,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他声音低的仿佛气音,其实,前世那个在战场上斩杀你族人的人,也不是他——还、是、我……哈哈哈哈……慕蒙的目光瞬间变得刻骨冰冷,她眸光中寒意仿佛淬了毒的匕首一般射向身侧的男人。

她一字一顿:是你?怎么样?这件事情够新鲜吧。

别说你不知道,连慕清衡那个蠢货也不知道。

他当时一颗石心初动,只顾得上日日陪在你身边,即便去了几次战场也只不过是犹豫不决,软弱不堪,连战俘都不敢杀。

他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哪还想得到其他事情?他的属下也都是蠢货,丝毫没有发觉我日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真可怜啊——他一个天族人都没有杀,却为我背尽了所有罪名。

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笑?慕蒙沉寂了一瞬间,她说不清此刻心中翻涌的作何滋味,只觉得天地间寒冷彻骨,似乎所有的冰冷都往身体里钻。

少顷,她冷笑道:没有你可笑,你披着别人的皮,用着别人的名字,妄图夺取天帝之位,你以为你这下作的计划能走到最后吗?慕清衡低低低笑了,玩味挑衅的说道:那我们便走着瞧吧。

我的血融可以在金牌上,而真正的慕清衡又死了。

蒙蒙,我也很想知道,在所有人都相信我的情况下,你究竟用何手段能证明——我不是慕清衡呢?他骤然向后退去,周身卷起无边的冷意,退了几步扬声笑道:蒙蒙,我知道你依然恨着我,可是我也承受了太多的苦楚与委屈。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算真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我也用这条性命还清了。

现在,当然该算一算我手里的账。

慢着。

慕清衡话音刚落,忽然人群后方传来一道低沉而微哑的嗓音。

慕蒙回头看去。

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人群的尽头,遮青一袭磊落青衫,一手撑着竹棍,从容而挺拔的站在那里,仿佛一株清雅出尘的青竹。

他如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慢慢梭视而过,最终落在前方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身上。

对上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眸,他轻轻闭上眼,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

没办法了。

已经错失了太多机会,早在蒙蒙一次又一次真心告白、说喜欢自己时,他就应该克服恐惧,坦然扯去自己的伪装,清清楚楚告诉她,他究竟是谁。

而直到此刻,在这个场景下揭露一切——真是最坏的境地了。

这样此前的一切,看上去都像蓄意欺瞒。

今天过后,蒙蒙应该不会原谅他了。

遮青绝望的想着,微微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看似平静的笑容。

他动作从容而优雅,慢慢摘掉脸上半面银色面.具,又一点一点从鬓边揭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伪装。

慕清衡的确没有死,但不是他,而是我。

第87章 恐惧 蒙蒙生气了,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慕清衡之所以来得有些迟, 是因为他犹豫了片刻。

在听到天帝诏告六界的诏令时,他立刻便明白,那个所谓的慕清衡究竟是谁。

他也知道此事若想完美的解决, 将所有怀疑的种子尽数扼杀, 那他出面是最合理、最有可信度的。

可是坏就坏在, 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告诉所有人他的真实身份,而这所有人中, 自然包括蒙蒙。

他并不是不想说, 其实早在他下定决心接受蒙蒙那份爱,并回以最纯粹的真挚深情时, 他就想要向她剖白自己了。

可之后的变故来的太快太多, 他没了机会,直到此刻被命运推到如此境地。

如果说他这颗鲜活跳动的心还剩下最后一点点的私心,那就是蒙蒙的那份爱——他很想要,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要。

他不愿意给蒙蒙留下任何一点点坏印象,可眼下的局面却没有更好解决办法,更不允许他保持私心。

在亲手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他仿佛也将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心脏上活活撕下,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剧痛的苦楚从心脏陡然向四肢百骸传递开来。

蒙蒙, 她那么喜欢的, 正直善良、温柔勇敢的遮青,就这样——变成了慕清衡。

慕清衡想,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他的美梦醒了,不能再沉溺在那柔软与温暖之中了,那本就不属于他。

在他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那一刻, 似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赫然就是慕清衡的模样,和片刻之前前方那人容貌骨相并无任何差别,但唯有一点便是他那张脸面目全非。

完好的地方还能看出肌肤冷白细腻,仿若玉瓷般纤尘不染,但更多的是纵横交错的深深伤疤,横亘在脸上,仿佛一块被打碎了的玉。

众人看看前者,又看看后者。

似乎……说得通,毕竟他们多少人当年都是眼睁睁看着,慕清衡在落崖前随手抓过地上的一块儿尖锐石头,疯狂又绝望地毁去了自己的容颜。

可是,这种伤疤对于他来说,想要去掉也是轻而易举的,如果真的是慕清衡,他为何一直留着这疤痕不除?呵呵呵……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前方慕清衡发出一阵漫不经心地轻笑:阁下真是大言不惭,你说你是慕清衡,你这副尊容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他语气清浅温和,但言语中的辛辣讽刺却并不少。

慕清衡直直地望向他,他不敢分出神去看慕蒙的表情,只盯着前方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那人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仍然敏锐的察觉到,那双强撑平静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慌乱。

看了会儿,慕清衡笑道:你不必再装神弄鬼,我在这里,你已毫无胜算可言。

既是化怪之物,我有千百种法子证明你的怪物本色。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些回过味儿来:人人心中都有一杆尺,一个人的气度风华生来便渗进骨子里,这两人一人一句便高下立见。

虽然后者看上去落魄残缺,可他的行为举止,言谈语气才真正像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反观前者,却无端阴戾邪肆,不似正直之辈。

他的话不假,慕清衡心中其实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骗得众人,只因为他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和天帝的愧疚罢了。

但此刻既然慕清衡已叫破他的化怪身份,接下来无非是证明或不证明,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再拖延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思及此,慕清衡勾唇一笑:是吗?你既说我是化怪,那你不如说说我究竟是何物?你敢吗?话落,他露出了一个恶毒阴郁的微笑。

这有何不敢,慕清衡从容不迫,平静道:我曾经的确换心入魔,天族并未冤枉了我,化怪皆由无生命的死物幻化而成,当年我剖出自己的肉心丢下无尽崖,却不知有何机缘巧合,倒是成就了你。

你由我的心脏幻化而成,所以生了我的容貌,体内流有与我相同的血液,但你终究是死物幻化成的怪物,本质一团烂肉而已。

慕清衡的眉眼阴沉沉的,满脸的戾气,如刀子一般盯着慕清衡。

他实在没想到慕清衡居然还活着,而且就是那个三番五次追剿他的丑八怪。

他如此精彩绝伦的计划,本天衣无缝,却没成想还不到半天,竟摇摇欲坠被人拆穿了谎言。

天族人这会几乎都明白过来,却又陷入另一个困惑——看样子后来这个面目全非的应当是真正的慕清衡无疑了,可他为何说自己确实入魔了呢?刚刚天帝不是才拨乱反正,说他虐待冤枉了慕清衡吗?到底他们两个谁说的才是真的?正当所有人不明所以时,忽然慕清衡冷笑一声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天帝——慕蒙和慕清衡同时陡然一惊,立刻抢身前去护人。

慕蒙扑救将天帝推开,而慕清衡挡在他们二人面前与那怪物对了一掌。

怪物显然并不想在此开战,这里高手众多,开战并不是明智之举,对掌后他借力而上,倏然间便没了踪影。

慕蒙咬牙,目光含恨正欲追,忽然天帝一把伸手拉住她沉声道:蒙蒙!别去,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慕蒙一顿,心念陡转:天族只有她能勉强与怪物一战,再加上慕清衡胜算就大了,他们二人曾与它对战过一次有些经验,只需小心些,将它拿下应当有几分七八分把握。

思及此,她转头看向慕清衡,而他也正深深地望着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里面饱含着歉然和疼惜,还有哀伤与脆弱。

他以几不可察的幅度微微摇头,乌黑的瞳仁中泫然愧疚。

只一个眼神慕蒙便明白,慕清衡不打算去追——不是因为想放过那怪物,而是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看了一眼双鬓染霜,憔悴沧桑的爹爹。

他们若走了,丢下此刻这烂摊子,爹爹怎么办?他这般心灰意冷,必定任由天族人共伐。

正想着,却看见慕清衡上前一步在天帝面前站定,他声音沉稳有力,余音盘绕在大殿之上:天帝陛下,方才只是化怪乱人心智,您不小心着道而已。

现下请尽快再次诏旨,您放心,我会配合一切的。

天帝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越看眼圈越红,他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如何配合?您一直都是唯一的天帝,李代桃僵之事属子虚乌有,我也的确恶贯满盈,舍去天族的身份自甘入魔,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该的。

您只需说,我会为您的任何说辞作证。

天帝的眼眶中渐渐盈满泪水,摇头失声道:胡说!胡说!他眼眸中一片深深沉痛的舐犊之情,慕清衡看得清楚,无措地轻轻揪紧衣角,下意识将目光慌乱挪走。

天帝嘴唇微微发抖,蓦然间转向天族众人,厉声说道:此前我所言的句句属实,我的确……陛下,慕清衡沉声道,当年先帝亲笔诏书你应该还妥善存着,不必再顾虑我或是其他什么人,将诏书公之于世便是。

让大家知道先帝本就欲意传位慕歌川,是慕辞月弑父夺位,还亲手杀了两位兄弟。

您并不是自愿换心入魔,而是心脏被慕辞月重伤,才行此无奈之举。

他此言一出,无异于一声惊雷。

除了慕蒙眉眼深沉,没什么情绪波动,连慕落盛元霆等人都呆立于当场,更别说其他的人。

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先帝本来传位之人是慕歌川?若真是如此,当年他失踪便是遭了毒手……慕辞月真能下如此狠手么……有何不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准这慕辞月就是个伪君子呢。

慕归程那人自成年后便云游四海,逍遥快活,原以为这些年他尚且远游,却不知早早便……若真如此,帝位从一开始就该是现在天帝的……天帝眼底一片血红,衡儿……慕清衡走到他身边,语气很轻却坚定,陛下,我们不一样。

您是被迫无奈,我却是自入歧途。

我比之您,要差得远了。

天帝不断地摇头,热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他透过模糊的泪眼望着慕清衡——他是多么的心疼这个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年幼时又失去了父亲,原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他,却不曾想他在那般小的年纪就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从此活在痛苦之中。

而后来他误入歧途,他原本该给这个孩子一次机会的——他也是入过魔犯过错的人!正因犯错,他深知拥有改过机会的可贵。

在位多年,他给了多少人、多少不可饶恕之之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却偏偏没有给这个孩子任何机会。

为了自己的女儿,他还割下他的舌头,将他生落无尽崖。

他父亲欠自己的,已经用性命还了。

可这个孩子却代替他的父亲,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与折磨。

即便慕清衡如何相劝,天帝也断不肯拿出诏书来自证,眼看族中的骚乱渐渐平息,众人的神色再次出现半信半疑,慕蒙叹了口气,慢慢走上前来。

她先是看了眼慕清衡,慕清衡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眼巴巴看着她,一双手放在身前也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都不知改摆在哪里。

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目光中的神色,便已经失了沉稳。

慕清衡沮丧地慢慢退了两步,垂下长卷如鸦翼的睫羽,遮住眼中的难过茫然。

千言万语也没办法在此刻说,慕蒙只好收敛心思,站在天帝身边倾身凑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天帝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呆呆的侧头看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蒙忍不住弯唇微微笑起来,点一点头,无声的肯定。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好吧。

*最终,天帝将两份诏书都拿出来,请声名威重的族臣辨别鉴定,并且露出心口那深刻的陈年旧伤,辨认慕辞月的剑风痕迹。

接着慕蒙将虞笙交给她的枯叶拿出来,她并没有说太多枯叶的来历,只说是路见不平的一位妖族少女,不忍真相蒙尘,拼死记录下一切。

终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有先帝的遗诏在,天帝再次接掌了帝印。

虽然他换过匪石之心,可他也是遭人毒手后迫不得已,而且看他一生孤苦只守着两个女儿,便知他的心已经生肉,和寻常人无异。

六界本就对生出肉心的魔族没有恶意,天帝既然已是寻常肉心,体内又有天族血脉,那么便和魔没有什么关系,只当寻常天族人看待罢了。

那么现在要处置的,就只剩下未死归来的慕清衡了。

虽然众人意见不合,但明显还是反对慕清衡重回天族、并要依法再次处置的呼声更高些。

天帝望向慕清衡,见他俊朗若星子的眼眸一片平静,乖顺又从容,仿佛无论如何处置他都坦然接受。

他心脏生疼,终于闭了闭眼,沉声说道:好了。

一片安静。

衡儿曾经是做错过一些事,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身上多少残伤,他吃的苦比他犯的错还要多。

并且血脉一事不必再提了,他本就是最正统的天族血脉,虽然曾经入魔,可早在很久之前他的石心就已经生肉,与我并无分别。

话音落下片刻后,有人质疑:若真如此倒是无妨,可石心生肉如何能空口白牙的说?总该证明一番,不然众人如何安心?万一并非如此,日后他再行倒行逆施之举……此言一出,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虽然是质疑,但明显态度已有所软化——只要慕清衡能证明,他们自然便能接受他。

慕清衡怔忪,眼角眉梢流露出点点欣喜,继而笑容加深,像是没想到有什么天大好事落在他头上一般。

他并未多说,只低头去拔腰间的匕首——等一下,慕蒙微微皱眉,你不必划开胸膛了。

慕清衡微微一愣,脸色陡然苍白下去,无声地望着她。

那只已经握住刀柄的修长手掌轻轻松开,慢慢垂落下去。

他这副神色,慕蒙心里清楚他定是伤心了。

他也真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个时候犯蠢,难道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分明是心疼么?慕蒙无奈一笑,当下也没法多说,只对着众人扬声道:当年慕清衡伏法,是我作为他验心的执行官,那时他的心脏便已是一颗正常的肉心了。

这话由慕蒙来说,比任何人说来都有信服力,毕竟当年慕清衡之事慕蒙是首告,可是到如今,她能为慕清衡肉心作证,应当看得出来此事不假。

一时间,大殿中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慕清衡抬眸微微扫过众人,略一思索,轻声道:话虽如此,可还是让大家亲眼看见更有信服力些,也免得日后给……他略一停顿,声音更低沉下去,强撑着不让难过与脆弱流露出来,给公主殿下添麻烦。

他刚一说完,连一点反应机会都不给旁人,骤然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对着自己心口下刀,豁然划开一道深深的裂口。

衡儿!天帝吓了一跳,一把夺下他的刀,但已经来不及,慕清衡已然划开胸膛,隐隐可见里边跳动的心脏。

慕蒙也惊骇异常,一时间她都分不清先冲到脑门上的是心疼还是愤怒——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是想要气死她吗?他怎么就学不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不要轻易伤害自己?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简直想甩手不管他,但看他失血苍白的面容,又觉得于心不忍。

慕蒙气的想咬他,但身体却很诚实,立刻走过去点了慕清衡两处大穴,浑厚清透的灵力传入他的筋脉,一瞬间他的伤口止住了汹涌的流血。

蒙蒙……慕蒙又气又恼,低声冷笑:谁准你这么叫我的?刚才不是还叫公主殿下吗?别以为我想管你,等会儿还要跟你算账呢,我是怕你失血过多晕过去。

慕清衡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高大挺拔的身躯明明可以将她完全笼罩,却深深透出一股脆弱可怜。

蒙蒙生气了。

是啊,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即便心里清楚这结果是必然的,可当它真正降临时,他仍然觉得痛苦难挨——皮肉之伤如何能抵得上撕心之痛?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心中的神明。

她似笑非笑,嫣然冰冷。

慕清衡,你骗了我。

慕清衡,你处心积虑的呆在我身边,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是想骗走我的心吗?好高明的报复手段啊,你真是一个叫人厌恶下贱东西,甚至还比不上刚才那个怪物,他好歹比你这副样子更能入眼些。

爱?你真是痴心妄想,你从来都不配得到任何爱。

我好后悔对你说喜欢,是我瞎了眼睛。

你别做梦了,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的。

……慕蒙察觉出不对,按理说她灵力这般汹涌,慕清衡伤口都快愈合了,怎么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差?还没等她搞清楚怎么回事,刹那间慕清衡张了张嘴,一泓鲜红刺目的血从他唇边静静流下,慕蒙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生他的气,一把抓住他手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慕清衡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神思极度恍惚,他微微启唇,用轻的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问她:蒙蒙,你真的……真的永远不会喜欢我了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刚才是训他了,可哪一句说过自己不喜欢他了,他这是什么脑回路?什么理解能力?慕蒙一颗心又气又疼,众目睽睽之下,这让她怎么说?可是看慕清衡这样子,慕蒙只好一横心:我……可才说了一个字,忽然之间慕清衡惨然一笑,仿佛已经听见她回答一般,眼中细碎的光芒陡然消失,里面的绝望仿佛浓的化不开的墨。

他骤然身体前倾,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瘀血。

对不起蒙蒙……失去意识之前,慕清衡看见自己的血不小心蹭到慕蒙洁白的流仙裙上。

还是把她衣服弄脏了啊……他昏昏沉沉间浑身发冷,随即阖上双目,如一朵开败了的枯萎花朵,了无生气的昏死过去。

第88章 温柔 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慕清衡再次睁眼时, 窗外是一片昏沉的黑夜。

殿内的光线极足却柔和异常,慕清衡呆呆地盯着床帐顶,轻轻眨眨眼睛——即便过去多久, 他都不会忘记, 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是他的宫殿。

他轻轻一动,床边守着的人便反应过来, 连忙站起身弯腰望着他:衡儿, 你可算是醒了。

是天帝。

一瞬间慕清衡有些不自在,他并非小孩子了, 极度不习惯这种长辈陪护在一边的场景, 更何况守护他的人还是天帝。

他一手撑着床铺坐起来,却不知以何面目来面对天帝,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天帝却没觉得有什么,转身拿过一旁的瓷碗:这药一直温着呢,既然醒了,就快喝了吧。

说完他一手拿过勺子,竟然想要喂他, 慕清衡吓了一跳, 连忙双手接过碗:多谢陛下, 我自己来便是。

喝了药,慕清衡将碗搁在一边, 天帝望着他良久,最终轻轻地长叹了声:衡儿,我知道,你应当再不会原谅爹爹了……慕清衡微微一怔, 茫然失神片刻,缓缓抬起头:你……你还认我是你的儿子?当然,当然认你,天帝忙不迭点头,他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连忙伸手抹了两把,好孩子,千错万错都是爹爹的错,是我让你承受了太多委屈,你……他痛心疾首的望着慕清衡,看他脸上的残疤,目光掠过他的手指和那残缺的左腿,只觉得一颗心在油锅中滚过:你吃了这么多的苦,日后到了天河,我也没脸再面对你父亲了。

慕清衡哑声道:此话怎讲。

原是他对不住你,该是他是无颜见您才对,而我……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活该。

您更无需愧疚。

不,不是这样的,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天帝细细打量慕清衡年轻而破碎的容颜,哽咽道,是我当初太过自负了,以为自己的伪装无人能识破,却不曾想你那么小,却一眼看穿,但竟一直隐忍不发,你当时心中该是如何的酸楚啊……慕清衡静静听着,片刻后他慢慢掀开身上的被下床,天帝一惊之下连忙拦他,但慕清衡却很执拗,执意下了床站在天帝身前。

下一刻,他重重跪在地上,丝毫不顾自己残破的膝盖,又重重磕下一个头,旋即起身仰视着他:陛下,我——天帝吓坏了,不等慕清衡说话便连忙伸手去扶,他力气很大,但慕清衡却执意不起身,只轻声道:您让我说完吧……爹爹,我还能这样唤您吗?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从来都是我的孩子,你不叫我爹爹,又要叫我什么?慕清衡浅浅一笑,低声说道:爹爹,你就让我跪吧。

当年我年幼不懂事,既不知你身上经历的冤屈,又不看不穿您的用心良苦,犯下种种大错,其实实在不配得到原谅的。

天帝正要反驳,慕清衡却摇头轻声:年幼时不懂,换心之后更不必提,只等肉心渐渐趋于完美才明白,当年您大可以用自己的模样回来执掌天族,但是怕父亲曾经做下的那些恶事公诸于世后,我作为他的孩儿无法自处,遭人诟病;也担心我年幼失怙,孤单离索,故而舍弃了自己的容貌和身份,又隐瞒了真相。

为了我,才做了慕辞月。

天帝眼中含泪,轻轻叹了口气,苍老枯瘦的手掌放在慕清衡发顶上,慢慢的抚摸了两下,起来吧,衡儿,快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此番用心良苦,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叫他知道,可这个聪慧灵敏的孩子,却看穿了自己当年的心思。

慕清衡微微抿唇,没有依言起身,他顿一顿,却仍然抵挡不住鼻尖阵阵酸涩,明亮的眼眸中带了点点水光:爹爹,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知……不知该如何才能弥补我的错……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衡儿,你不用再做什么了,天帝托着慕清衡双臂,不由分说地将他扶起来,沉声道,好孩子,你知道为何爹爹当年执意给你的名字添一个字吗?慕清衡静静望着他,眼神清澈干净。

一来是我先父有训,我这宗支下一代男子的名字须要从水,虽然你已经有你父亲为你取的衡字,可是我仍有私心,想让你当我的孩子,如同我的亲生儿子一般,便为你添了一个字;二来,爹爹是希望……你可以如清风朗月,绝胜人间,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丝笑意,衡儿啊,你不必再自责自苦了,虽然你这条人生路走的坎坷崎岖,但最终还是不负所托,是爹爹的骄傲。

慕清衡忍下哽咽,默默向一旁侧了侧头。

天帝心如明镜,等了一会儿,温声笑道:爹爹已经恢复了你的天族身份,以后不要再四处漂泊,就留在家里把身体养好,好吗?家里?光听一听都觉得无比温暖的词。

慕清衡忍不住绽开微笑,但那弧度却有些苦涩——家终究是与他无缘了,他留在这里,蒙蒙可怎么办呢?他曾经是天族太子,后续又牵扯这许多事,就算天族其他人见了他,也会尴尬的。

总归余下的生命不多,自己也没必要留在这里,给这样好的地方平添晦气。

慕清衡正要说话,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慕蒙娇小温婉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她熟门熟路地关上门往这边一瞧,一瞬间惊讶了一下:咦……怎么这就下地了?天帝微微笑了一下,在心中失笑感慨:他这个小女儿还真是没福气,在人家床前守了三天三夜,自己心疼不过替了这一会,衡儿偏偏在此刻醒来。

不过其实也说不准是谁更没福气,想必衡儿睁眼第一个想见的,大约也不是自己吧。

这样想着,天帝便温和地拍了拍慕清衡肩膀,随即走向慕蒙笑道:蒙蒙,既然你来了,你们两个便说说话吧,爹爹先出去。

慕蒙乖乖点头应了,目送着天帝出门,才再次转头望向慕清衡。

他手足无措,不安的交握着双手,也不敢看自己,一副难过的要死的样子。

虽然还是这副模样,可慕蒙心中却一点气恼也没有了,只剩下百转千回的心疼——这几天姐姐已经将曾经的事情告诉了她,当年她曾给慕清衡服下一颗碎魂梦,想来是时至今日仍然发挥效用。

他可是生出肉心的魔族。

那可是碎魂梦。

这事着实让人胆战心惊,这些萌生情爱的魔族人心脏之脆弱,哪怕承受爱人一个冷眼,都会撕心之痛,更何况是碎魂梦这样极端的幻境。

慕清衡会变成如今的样子,想必碎魂梦也着实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慕蒙一言不发的走过去,见慕清衡呆呆的望着自己,还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心中无奈又怜惜,一把上去攥住他手腕:还想往哪退?慕清衡嗫嚅了下嘴唇,看口型是想唤她的名字,但又没敢,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虽然知道他胸口的伤好的差不多,醉魂梦的剧痛也应当过去了,但慕蒙还是有些担心,先将慕清衡拉到床边坐下。

不许低着头了,把脸抬起来看着我,慕蒙伸手捏了捏他下巴,想让他清清楚楚看着自己目光中的神色,让他好好分辨一下,你太过分了。

那日我说要跟你算账,你怎么都不看清我的脸色就开始难过?慕清衡微微张着嘴唇,她温热的指尖触及他冰凉的肌肤,虽然还没弄清蒙蒙的心思——但她肯碰他,这是不是说明她没有那么厌恶他?而且你知道我要和你算什么帐么你就难过,我问你——当时爹爹昭告六界之后,我叫你就在人界的小院子里乖乖等我回来,你为什么不听话,偏偏要跑到天族来?慕清衡轻声道:此事若想解决……好了,停,听这几个字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免得我重新生气,你还是别说了。

我再问你——当时我已经说你的心脏与常人无异,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剖心给众人看?慕清衡望着她,双眼清澈明亮:你为我而做作证,到底是趟了浑水。

若日后再有什么麻烦,对你也——哥哥。

慕蒙忽然道。

慕慕清衡浑身一颤,仿佛自己听错了般凝视慕蒙,呆呆的茫然中透着一丝傻气。

慕蒙低眉一笑,他这副模样真是傻也傻透了:怎么不回答我?我在叫你啊。

慕清衡这才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蒙蒙,你刚才……你刚才……我想过啦,你既然有自己的名字,再叫你遮青也不是很对,但如果直呼你的名字呢……慕蒙笑了一下,也不太好,那我还是叫你哥哥好了。

她笑吟吟地绕着话题走,慕清衡却没糊涂,怔怔地问:蒙蒙,你还叫我哥哥?你不恨我、不怪我了吗?慕蒙微笑看着他,缓缓抬手抚摸了一下他满是疤痕的脸颊,低声说:恨你?怪你?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吗?慕清衡喃喃说:可那是遮青……慕蒙说:我喜欢你,而不是喜欢遮青这个名字,也不会因为慕清衡的名字而改变。

重点是你,而不是你是谁。

重点是你,而不是你是谁。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做了一个求之不得的美梦,而更幸运的是,梦醒了,现实却依然延续这份美好。

可是梦醒了吗?慕清衡怀疑自己大约仍然身处幻境之中,可也觉得万般的说不通——纵使是幻境,也从没有如此温柔美满的画面,他的幻境从来冰冷刺骨,蒙蒙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给他听。

不……不对,这也许确实是他魔怔的幻境。

慕清衡轻轻地说:蒙蒙,你知道……你知道吗?我竟生出这样妄念的一个梦来,梦里你对我说了这般动人的话,即便知道不该,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当真。

如果以后你不要我了,我的心必定会撕成碎片,永远都无法复原——那个时候,我必定活不成了。

但慕清衡只是开了个头,便没再说下去。

他微微一笑,眼眸中浮现欢喜而满足的光芒:他得到过这样一句话,纵使死了,又有何惧?即便是一个幻境,他这辈子也再无遗憾了。

他不再往下说,慕蒙却不依不饶,稍稍凑近了些,仰头问他:你要说什么?不许说一半藏一半,快点说完,我要听。

慕清衡欢喜地说:蒙蒙,我知道我应当是快死了,我从前看过古书上记载,碎魂梦会在人弥留之际给中毒者一些美好的幻境,让人可以含笑九泉,这样一看,确实不假……慕蒙瞠目结舌:你说什么乱七八……蒙蒙,我可以……慕清衡似乎有些紧张,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在死之前抱你一下吗?合着刚才她那些话全都白说了,这人根本就没当真,还以为自己快死了。

慕蒙双手叉腰,正想恼火的告诉他你没做梦,话到嘴边却陡然停住。

碎魂梦,看看他这副欢愉的样子,还挺感谢这把他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东西,感谢它最后编织出来的幻境。

这念头转后,慕蒙心中的气恼又烟消云散了,不轻不重瞪了慕清衡一眼,张开双手:呐。

来抱吧。

慕清衡一下子笑起来。

虽然他的脸已经不再出尘风华,取而代之的是交错的伤疤。

但他这一笑,却仍然郎艳独绝,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个笑容更好看、好看到让人心疼的笑。

慕清衡小心翼翼地轻轻将眼前圣洁美丽的姑娘拥在怀中,仿佛抱住了易碎的泡沫,再多使一点点力气就会碰碎这份美好。

慕蒙叹气,静静地由他抱了一会儿,她也回抱着他。

过了会儿她问:醒了吗?这世上真会有这么真实的幻境?你抱着我,有没有感觉有温度?慕清衡茫然无措地动了动身子,蒙蒙的话就在耳边,他稍稍的清醒:是啊,这世上有如此真实的幻境吗?可以碰触到对方的身躯,甚至能感觉到柔软的温度。

慕蒙猜测慕清衡应该愣住了,便笑了笑又说:哥哥,你记不记得那天你跟爹爹僵持不下,你要他拿出先帝的诏书,他死活不肯。

后来我过去跟他说了几句,他才同意的,你想不想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慕清衡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说了什么?我说:爹爹你不要再坚持了,你只有是天帝才能更好的保护哥哥。

也不要再为了我隐瞒他石心生肉的事实,他不会给你的女儿带来麻烦的,因为我们早已两情相悦。

慕清衡慢慢的松开手臂,一点点放开慕蒙,他望着她那娇美动人的脸颊,终于仿佛如梦初醒般:蒙蒙?慕蒙点头,温声说:是我,哥哥,从我进来到此刻都不是幻觉,是真的。

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她轻轻抬起手,捧住慕清衡的脸颊,柔声说:别哭了。

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哭的。

慕清衡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极不自信,低声哽咽道:蒙蒙,我真的值得被你这样对待吗?慕蒙点头:你值得。

模糊泪眼中,她的目光那么温柔,慕清衡再也忍不住,又一次伸手将慕蒙紧紧抱在怀中:蒙蒙,我再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慕蒙在他怀中动了动脑袋,毛茸茸的发顶蹭在他脖颈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哥哥,你别哭啦。

慕清衡慢慢弯起唇角,脸上虽然只有清浅温柔的笑意,可内心升腾起的巨大喜悦和无边欢愉却是前所未有的。

好。

他想,他再也不会哭了。

……慕清衡恢复天族之子的身份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浪。

首先这是天帝下令的,帝族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就连长公主殿下和东海王都坦然接受,并且表示欢迎。

小公主就更不必说,那日谁都看的出来,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点什么。

其次,慕清衡到底已经死过一次,那日他在无尽崖边的惨烈模样,有多少人还历历在目,再加上他曾经战功赫赫,为天族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两相一抵,他大难不死回到天族,也算是顺应天意。

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几个持反对意见比较强烈的,慕蒙一一亲自敲打过。

自此之后,慕清衡回归天族,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再无任何人提出异议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仅过了不到半月,六界各地便又起波澜。

这该死的怪物,真是难缠至极!亏他想的出如此下作的招数来恶心我们!慕蒙一掌拍在桌子上,眉眼阴测测的。

慕清衡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心疼:轻着点拍,那么用力干什么。

天帝一看他们两个这样子,就知道这次围剿又失败了:这怪物神秘诡谲,一身灵力锐不可当,他知道现在夺取你的赤心丹不容易,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索性不管了在六界兴风作浪,实在可恨。

原来那日那怪物逃走之后消停了没几天,便开始在六界各地作乱——而且每次出手都不是小事,手段残忍,屠戮满门。

一时间六界人心惶惶,却没有办法可以躲避,这怪物出手根本不讲逻辑,自由来去随心所欲,杀人全凭一时兴起。

慕蒙等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剿杀他,可是那怪物的踪迹实在难寻,他杀人之后立刻便走,断了气息难以追踪,等到有了大概方位,却还不等找到人便又是一起灭门惨案。

随即,他便会再次逃之夭夭。

慕蒙捏了捏眉心,脸色凝重:原本这一次追查到他的蛛丝马迹,已经提前部署,终于让他撞在我们手里,可虽然集哥哥姐姐和我三人的力量,足矣剿灭这怪物,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打不过,根本连打都没打直接跑了。

天帝忙问:也就是说,这一次他没来得及杀人?唉……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事。

慕清衡摇摇头,低声说:虽然这次结果尚可,可到底不是万全的法子,我们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要解决此事,务必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能将这怪物一举灭之。

其实并非是我们力量不够,只是即便加上外援,我们的力量也无法强大到能够立时诛杀此怪。

这怪物灵力强盛不说,更是极擅用。

他不与我们对打,只将所有的力量全部压在逃脱的速度上。

他的瞬行决,我们一时片刻破不了。

一说起这个就头疼,慕蒙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发愁地说:此刻没有好什么办法,除非再花上一百年彻底炼化赤心丹,也许跟他单打独斗我也不输。

可是要真用这一百年,却不知六界该遭到如何的生灵涂炭。

这自然是行不通的,一时间,房间内的气氛有些惨淡。

天帝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冥思苦想,忽然,他双眼亮了一亮:如果灵力不够,我们可以用灵器辅佐。

这个办法不是没想过,慕蒙抿了抿唇:可是爹爹,当今世上没有如此强大的灵器啊。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的赤心丹虽然只差最后一层,可是真的完全炼化后,灵力只怕要翻倍。

然而当今世上,绝计找不出此刻能与她灵力相当的灵器。

有,天帝笃定地说,你们等一下。

他返回自己的寝殿,不消片刻便出来,手上拿着一叠薄如蝉翼的纸,每个纸的右下角都有一颗殷红的红点。

天帝将纸放在慕清衡和慕蒙面前,低声解释道:我的三弟,你们也都有所了解了,他当年被打下无尽崖,我本以为他死了,可有一日忽然收到了他的灵信——他这人脑子活泛又有趣,这灵信是他自己发明的,天地间唯有我们两人知道。

这几千年来,他虽然不肯回家,也给我写了几封信。

曾经就提到他生活的那地方有一把绝世宝剑,但需要高手驾驭,不过,灵力绝不亚于赤心丹之下。

一边说,他一边施了个法诀,让这纸显出淡淡的字迹来,这些信并不多,每一张上面寥寥数语,寻找起来很容易。

没一会儿,天帝便欣慰的微笑着拿起一张:果然不错,他说他所在的那个第七界,有天时地利的绝佳条件,可以按照古籍中的记载,打造一柄早已失传的宝剑。

你们三叔,对这些事情最感兴趣了。

天帝细细推算了下时间,点头道:此信少说也过去了一千年,这柄剑应当早已铸成。

他说完后,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望着慕清衡试探着问:只不过,衡儿,你……和你三叔,你们所说的第七界应该……应该就在无尽崖下边吧。

早在听到天帝提起有这把灵剑时,慕清衡已然眉目舒展,面露欣慰,见他发问他点点头:不错。

既然如此,那不如爹爹交给我一样信物,我这便动身去向……向三叔借宝。

在天帝和慕蒙含笑的目光下,他终究叫了这声三叔。

天帝有点不放心:可是……可是下无尽崖,不会出事吧?慕清衡笑道:怎么会呢,我识得路,知道该怎么走,不会出事的。

第89章 身殒【三合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慕清衡言之凿凿, 神色那般沉稳可靠,天帝稍稍放下心:好,那你稍等一下, 爹爹现在就去找我的圣祖金牌。

他走后, 慕蒙在一旁抱住慕清衡手臂:我要跟你一起去。

慕清衡微微一笑, 无奈地安抚道:蒙蒙,你别去了, 无尽崖下又黑又冷, 那路也不好走,再说天族也需要你坐镇, 我一个人去便是。

慕蒙自然不同意, 她转了转眼珠,反驳道:天族有姐姐和姐夫,还有盛大哥,离了我一时也不会有事的,但是你一个人下无尽崖怎么行?若不知道便算了,现在我知道你要去那危险之地,怎么可能放心的放你独自走?慕清衡笑起来,眼角眉梢皆是温和柔软, 眼睛中的光亮晶晶的, 若点点繁星动人至极。

胸膛仿佛被温热的溪水抚过, 遍布欢喜温柔,从未有过这般惬意快乐的时候, 慕清衡无意识地按住心脏。

虽然安慰欢喜,但他还是拒绝了:蒙蒙,我一去一回最多三天的时间,你不必担心我, 带上你我舍不得,我会分心的。

可是我也不会拖后腿啊,我们一起还能有个照应,干嘛不允许?慕蒙不太开心,嗔了他两眼,而且让我怎么放心那个慕归程,我上次问你,你说你的手指是被人砍掉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就是他砍的?慕清衡低笑着纠正:蒙蒙,那是三叔,你怎么能直呼长辈的名字?不礼貌。

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慕蒙的眉心,但一点力气都没舍得用,慕蒙连脑袋都没晃一下。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那看来就是了。

就算他是长辈吧,也不能这样做吧,哪有初见面就砍人家手指头的?你此番一个人下去找他,他万一再刁难你怎么办,你说我能放心吗?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讨厌的事来。

我带着爹爹的信物,不会有事的,慕清衡柔声说,而且……其实他对我极好,虽然是砍了我两根手指,但是若没有他,我连命都丢了,哪里还有现在?还有我这身灵力……哎呀好啦好啦,扯远了,慕蒙摆摆手,她对这个素昧谋面的三叔没有什么好印象,也不喜欢听慕清衡夸奖他,捂上耳朵表达抗拒,你别说这些了,也不用跟我唠叨,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也很厉害的好不好?她去了只会事半功倍,干什么一直把她往外推?慕清衡知道自己拗不过蒙蒙,总不能像她一样耍无赖,叹了口气,轻轻拉过慕蒙的手低声示弱:蒙蒙,可是我不想让你下无尽崖,我……我害怕。

慕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傻子……她撇撇嘴,想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温柔的语气却出卖了她: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下无尽崖什么的?有你在身边,难道还用担心吗?她本还想轻松的说一句我们是走下去,又不是掉下去,后来想想这句话他可能受不了,便换了一句:我不认识路,到时候我们一起走,你会放开我的手吗?她说话仿佛有魔力般,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沉入她编织的美梦网,慕清衡几乎是下意识的接道:不会放开。

慕蒙笑了:那你就握紧了,我们一起下去。

**慕清衡到最后也没能管住慕蒙,他整个被人家吃的死死的,哪怕是她露出一点点失望的小表情,或者有那么些不开心的样子,他都手足无措,恨不得答应她所有要求。

但这种让他矛盾又担忧的要求,他实在难以一口答应,抵住本能去抗争过,但最后在她面前,还是只有万般无奈的妥协。

无尽崖下的风很冷,大约下去几百丈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光亮了。

慕蒙感觉慕清衡揽着自己的手更紧,他小心翼翼的:蒙蒙,你怕不怕?怕什么?天地再大再辽旷,黑暗再无边无际,她却躲在这处温暖宽厚的怀抱中。

兜兜转转,这最终还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慕蒙笑了,黑暗中她凑近与他贴了贴脸:当然不怕。

她又说,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无尽崖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慕清衡哑然失笑,好像是,你不冷就好。

如果不是时机和场合不太对,他真忍不住想吻一吻她。

心间升腾起的柔软和深情浓稠的化不开,但到底还有一抹愁绪夹杂在其中——和蒙蒙在一起后,他无疑是欢喜快乐的,只觉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可却还始终存着一层顾虑。

这顾虑越接近无尽崖下的第七界,便越发的深刻。

他该不该告诉蒙蒙自己的身体状况?等下见到慕归程,他又会对蒙蒙说什么呢?他可以把自己的命延长到几时?他们两人以后,真的可以厮守到老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重新见到光亮,那光仿若日光,白蒙蒙的有些刺眼,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般。

脚踏在土地上,眼前正是一片熟悉的清雅竹林,慕清衡与慕蒙对视一眼,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记忆中那间简朴茅屋分毫未改,越走近便越能感觉到那里有道汹涌的灵力,不必交手便知此人是怎样的绝顶高手。

慕归程就站在茅屋前,他应当是早就感觉有人踏足这里,故而按兵不动,只静静地等着人走过来。

直到看见是慕清衡,身边还跟了个陌生姑娘,他不咸不淡地冷笑了声:是你啊。

这态度实在不怎么样,慕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三叔——他头发已经全白了,比爹爹看上去年岁还大。

不过想想也是,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独自生活几千年,别说容貌被磋磨了,就是性格古怪也实属正常。

恭敬从容地行了个礼:小侄见过……你等等,你是谁小侄?慕归程大手一挥叫停,动作有些夸张地指着自己鼻尖,我吗?慕清衡,咱们二人有这么熟吗?当日分别我记得我明明叮嘱过你,我们此生都不必再见面。

你可倒好,但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还带了个陌生丫头,这就是你的礼数么?你……三叔。

忽然慕蒙开口。

亏的她来了,原来这就是慕清衡口中所说的他对他极好,看这夹枪带棒的样子,这也叫极好吗?她一面想着,笑吟吟地行了个礼,拿出怀中爹爹交给她的圣祖金牌,眼角眉梢活泼动人:还未拜见三叔。

侄女是天族帝尊慕歌川之女,慕蒙。

一瞬间,慕归程的阴阳怪气凝固在脸上,他讷讷地接过金牌仔细看了,随即茫然眨了眨眼,渐渐露出一个欣慰喜悦的开怀笑容:……是蒙蒙?你是——突然他顿住,一双眼睛在她和慕清衡之间来回看了看。

慕蒙觉得自己真是长进了,虽然初次见面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三叔的心思竟然被他自己瞧个通透:三叔,慕清衡是我兄长,是自己人,您的身份和经历,爹爹都与我们二人提过了,不必再隐瞒啦。

她来之前听慕清衡说过,这三叔自称归程子,想必隐去了慕这个天族大姓,目的是不想让慕清衡猜到他的身份。

但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如此当日慕清衡也已猜到了慕归程的天族身份,甚至猜出他和自己父亲相识。

慕归程听了此话,这才不自在地点点头,不冷不热看了慕清衡一眼,又转头去看慕蒙。

笑容里透着慈祥亲切,上下打量她:原来你就是大哥的幼女,我们二人来往信件不多,十封中有八.九封都会提及你。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亲眼瞧见的一天,苍天开眼,也算是厚待我一次了。

真是个漂亮的小闺女,想来模样随了你娘亲吧,你爹爹长的寡眉淡目的,哈哈哈……他喜气洋洋,显然是开心极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来,蒙蒙,你跟我进来一下。

慕归程刚刚转身,又立刻转头盯着慕清衡:你不许进来。

慕蒙抿抿唇,正想解释一两句,然而慕清衡先她一步牵住她手指,轻轻摇了摇——慕蒙侧头看他,他神色温软,眉目清朗含笑,眼睛微微眨了一眨,示意她不必管他。

好吧,他们是来向三叔借宝的,总不能一见面就忤逆人家,来日方长,三叔总会知道哥哥是值得善待的。

这般想着,慕蒙只好对慕清衡点点头,跟着慕归程进屋了。

慕归程一进去直奔里屋,不知在里边翻着什么,慕蒙便在外厅等他。

闲来无事四下张望一圈,忽然发现厅中靠墙那张桌子上放了个眼熟的物什。

是一条和这简陋茅屋格格不入的发带。

走近拿起,慕蒙仔细瞧了瞧,这条珠白色的发带上用金线绣着天族暗纹,两边又是帝支灵银丝封边——没错的,这分明是慕清衡的发带嘛。

正疑惑间,慕归程从里屋出来了,他本来喜气洋洋的拿着什么东西,一出来看见慕蒙手拿那条发带,脸色微变,忙不迭解释道:那、那个……那是我擦桌子用的抹布。

慕蒙哭笑不得,扬了扬手中的发带:三叔确定?这发带用作抹布不可不算太顺手,而且瞧这样子光洁如新,但边缘却略有毛躁,想是三叔精心保存,但却没少细细摩挲……哎——你这姑娘,什么乱七八糟的,慕归程忙不迭一把夺下,好像不经意似地甩到旁边,别管这些没用的,来蒙蒙,拿着,这是三叔给你和落落的见面礼。

礼物简陋,不要嫌弃啊。

早在此前得知大哥得了两位千金时,我便准备了,只是当时以为此生没有送出的机会……还好,如此可算是心愿得成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眉飞色舞像小孩子一样,慕蒙连忙双手接过他递来的两把小金锁,一握在手中,便知是绝佳的护身灵器。

慕蒙见他这么高兴,便没有推辞,微微笑着温声说:谢谢三叔的心意。

她垂眸摩挲了下手中的东西,爹爹提及他的两个女儿,不可能不提他的儿子吧?虽然慕蒙没说别的,但慕归程自己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当然了,嗯……慕清衡自然是没有,他是我仇人之子,我怎会送礼物给他。

他说起话来没什么避讳,想来慕蒙来到这里,对当年之事也全部知晓了。

慕蒙低声道:三叔,他也是个可怜人。

她回头看看方才被慕归程甩到一旁的发带,又轻笑道:再说三叔就别口是心非了,若您真的不待见我哥哥,何必还妥善保存着他的东西,睹物思人呢?慕归程倒吸口凉气,眼神极度嫌弃:睹物思人?你能换个词吗?你这小姑娘真不愧是大哥的女儿,和他一般的傻气。

那发带……我留着,我其实……他自己也知苍白无力,最后冷哼两声:我还不待见他?我对他够好了。

他给自己换了个石头心,谁知道干过什么愚蠢事?我只斩了他两个手指头,算是抵了当年他爹爹残害手足的人命,可便宜死他了。

慕蒙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一人做事一人当,父债子偿从不是天经地义的。

三叔,也许你不知道,但他已经真的足够担当了。

慕归程瞥了她一眼,最终摆摆手笑道:姑娘家就是心软,算啦,看你们两个的样子我也知道,在你面前说慕清衡的坏话,那是三叔的不对了。

好了,蒙蒙,咱们不说这些,你们来找我定是有要紧事,快说吧,三叔什么忙都帮。

慕蒙将手中的两把小金锁妥善收好,简单凝练的将她和慕清衡的来由说清,最后恳切道:若不是实在无法,我们也断不会来搅扰三叔的清净,那怪物实在难缠,若由着他再兴风作浪下去,六界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慕归程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慕蒙想了想,试探着说:三叔,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怪孤单的,如果您喜欢,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吧,我和哥哥姐姐一同孝顺您;如果您不想回,那么除掉此怪后,我们立刻便会送还宝剑,决不耽搁。

但即便如此说,慕归程的神色也依然极凝重,似乎并不愿意借剑。

这么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困难?慕蒙瞅着他神色:三叔,是不是此事与你而言有难言之隐?慕归程抿着唇,神思凝重的沉默半天,最终摇摇手开口:蒙蒙,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外边那怪物搅弄的血雨腥风,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慕蒙沉重点头:它的造化令人叹服,灵力之强当世罕见,这是我们能想到阻止他杀戮的最快办法了。

慕归程咬住唇,将目光投向别处,他花白的发丝微微有些颤抖,低声说:蒙蒙,借剑不是小事,你让我想想。

……慕归程说要想想,可一直到了晚上还没有答复。

这第七界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但终究是和上面不同。

慕蒙觉着他们下来不过两个时辰,这里便全然黑了下去。

她和慕清衡呆在偏屋内,慕清衡坐得住,她却有点苦恼:三叔这么犹豫,我见他那样子,多半是不想借。

慕清衡温声道:不会,他这个人性子古怪,但却是个直肠子,如果真的不想当场便会回绝,他说考虑大概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呢?慕蒙一手托着下巴冥思苦想:明明他见自己一面都欢喜的仿佛此生无憾一样,难道会舍不得一个有借有还的宝贝?慕蒙转了转眼珠,忽然凑到慕清衡身边: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三叔练了什么独门功夫?比如人剑合一,剑在人在那种,如果剑离开了,他的生命会受到威胁什么的?慕清衡笑着轻轻敲了敲她额头:也许吧。

也许?你觉得我推测的不可能啊?慕清衡道:我不是很确定,但我们两人的灵力都来自第七界,我看他身上并无灵器束缚之感。

不过,是否被他隐藏就不清楚了。

哎,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慕蒙又靠近了些,整个人几乎趴在慕清衡肩膀上,之前我问你三叔是不是你的师父你否认了,可是这第七界明明只有你们两个人,你的灵力和他一脉相承,他怎么不是你的师父呢?慕清衡亮如星子的眼眸格外温柔,下意识脱口道:那是因为他……嗯?他什么?慕蒙追问。

慕清衡神情茫然一瞬,旋即变得略微凝重,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也没什么。

是……因为他给我服下生长在这里的一株灵药,可以重塑身体筋脉骨骼,但身体中的灵力也会大大改变。

慕蒙点点头:哦……这问题没什么可纠结的,慕蒙趴在慕清衡肩膀上就不想走,没过一会儿,便有些困了。

慕清衡见她有点迷糊的样子,心软的不像话:蒙蒙,清早下崖到现在你也累了,不然睡一会儿吧,一会儿若三叔过来,我再叫你。

摇曳昏黄的烛火下,他的脸庞如斯温柔。

就连那些疤痕都掩不住他的深情。

慕蒙看了会儿,不太想睡,拉着他说话:哥哥,等把这个怪物杀了,你脸上的伤我想办法给你治。

慕清衡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侧脸:好。

慕蒙知道这伤痕对自己来说应当不算难事,甚至慕清衡自己若想除去这疤应该也很容易,但是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所以才任由着疤痕一直挂在脸上。

她想了想:还有手,还有腿。

还有九毒噬骨,还有碎魂梦。

慕清衡还是笑:好。

但这些可难治多了,她有些心疼,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改为窝在他脖颈肩膀处,怕他难过换了话题,哥哥,你好不好奇白天三叔单独叫我过去说了什么?唔……应当是交给你他为你和落落准备的礼物吧。

你好无聊,猜的太准。

慕清衡抿唇微笑,侧脸温柔细致。

那你没有礼物,你伤不伤心?嗯,还好吧。

慕蒙在他怀中抬头,在他耳边笑道:原来我对三叔没什么好印象,不过今日一见,觉得他没我想象中的那么讨厌。

其实三叔就是嘴硬,你别看他跟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心里是有你的。

慕清衡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点头低声说:我知道。

慕蒙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再次靠在他怀中,又道:不过也只是没那么讨厌,他欺负过你,我还是有点点讨厌他的。

而且他这个人小气得很,明明惦记你也没给你送件礼物。

慕清衡哭笑不得,捏了下她鼻尖:蒙蒙,不许背后说长辈坏话。

好吧,慕蒙忍了一会。

很快她又说: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给我和姐姐的小金锁,姐姐那把我交给她,我自己这把就转送给你,好不好?我探查了一下,可以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护身灵器了。

慕清衡忍不住低笑,轻轻摩挲她的发顶,将她拥紧了些:哥哥不要。

要的要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呢。

刻着你的名字,那我更不该要啦。

刻着我的名字才送给你的,那多有意义啊,就像三叔和我一起保护你一样。

而且三叔欺负过你,你就不想看看他吃瘪的样子吗?哦……那好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终于慕蒙撑不住困倦,慢慢睡着了。

慕清衡轻轻的抬手摩挲了一下她娇美动人的脸颊,亮如寒星的眼眸情深似海,他微微俯下.身,似乎想亲吻她,但终究嘴唇在距离她额头几寸处停了下来。

罢了,趁人安睡时偷吻,总归不是君子行径。

慕清衡起身,怜爱地摸了摸慕蒙的长发,他何其有幸,蒙蒙竟再一次在他怀中信任地、安心地睡去。

他眷恋地用目光深深描绘她的眉眼,仿佛要把她刻进骨血中,烙在心底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很久之后,慕清衡打横抱起慕蒙,轻柔的将她放在小榻上,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房间。

*门外,慕归程站在不远处,慕清衡步伐从容地走到跟前,轻声问道:您等很久了吧?没有很久,慕归程转过身看了一眼房间,叹息,蒙蒙这孩子虽然心思灵巧通透,但到底不比你心事沉重。

她一时片刻发觉不了的事,你却敏锐异常。

慕清衡微微抿唇,微笑道:也不是,蒙蒙十分聪慧,只是我与您灵力一脉相承,许多事她感受不到罢了。

慕归程深深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但最终他闭上眼,低声道:跟我来吧。

……上一次,慕清衡只在房间中醒来,之后便由慕归程指点回到悬崖之上,并没有往竹林深处走过。

此刻,他一言不发地跟随慕归程的脚步,径直走到竹林深处,那里仿佛是另一番天地——竹林接着一片荒地,荒地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还未走进,便感觉热浪扑面而来,听到噼啪爆响岩浆流动的声音。

站在深坑边缘,慕归程向下看,低声说:这就是那柄绝世宝剑,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如果……也许当年我不该跟大哥说的。

他颠三倒四,言语中情绪纷乱复杂。

慕清衡随之向下看,翻滚着的血红色岩浆中央,正伫立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这就是只存在于古籍中的六合之剑。

慕归程苍老的脸被熔岩的光亮晃的发红,目光坚毅深沉,我是天族人,即便沦落至此在这做孤魂野鬼,我的心依然不负苍生。

今日听了蒙蒙说的外边那般景象,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任之不管。

慕清衡微笑说:您做的对。

他盯着那把长剑,低声问:六合之剑看起来尚差些火候,不知可否是我心中想的那样?慕归程道:你应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这无尽崖千年来不知掉落了多少东西。

我长日漫漫无所事事,闲来打发时光,收集了六合神剑中五位剑祭——神族的赤魄,佛族的青莲,鬼族的魂气,魔族的匪石心,妖族的妖丹。

还差……还差最后一位。

天族的天骨。

果然是,慕清衡默默地在心中补充。

慕归程长声叹息,微微低下头去:如果可以,我怎么可能让小辈承受此苦……可是我是第一个迈进此地的人,此身此骨已非昨日,我的心念和向往仍归天族,可我却已经没有那副天骨了。

还有……我、我白天的时候本想对你们二人说出实情,让你们自己商议,可是……可是……他语气低沉,甚至带了一些愧疚,其实他心中大概知道结果的,但是再怎么样,这颗心到底还是偏的。

偏了更疼宠的孩子,却让懂事的孩子来做选择。

虽然慕归程嗫嚅几句没有说完,慕清衡却明白,哑然失笑温声道:您不必如此,其实我很感激您没有对我和蒙蒙一同说出此事,而是单单带我来此。

慕归程倏然抬起头,火红的光亮映出他眼中隐隐水色:你若委屈,也实属正常。

其实你我无怨仇,可我从来没好好待你——我把对你爹爹的愤恨撒在你身上,第一次见面就砍了你两根手指。

现在又把你推到这里,叫你去死。

慕清衡抿唇一笑。

郎艳独绝,遗世独立,这一笑连天地都失色。

错了。

他不委屈,一点也不。

若心中真的有些难过的话,却也丝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与蒙蒙两心相许,可最后,却是他对不住蒙蒙。

我从来都不委屈,慕前辈,曾经我不懂,直到前些日子爹爹提起你们互通信件,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在无尽崖下起死回生,并不是你偶然施手,而是爹爹托付你。

他才知道,原来天帝判处他生落无尽崖,其实是为了将他托付给最信任的人,给他留一条生路。

慕清衡低声道,您救了我的命,两根手指又算什么?不必再嘴硬骗我了,碎魂裂魄岂是那般好修复的,您的天骨之所以没有了,其实是用来给我修复魂魄了,对吧。

慕归程久久不语。

终于,他闭上眼,沉声开口:衡儿,上次见面时没有认你、没有好好对待你我很抱歉,这一次在你和蒙蒙之间,我选择蒙蒙,舍弃了你,更是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没这个脸,但是我……我还是……想听你叫我一声三叔。

他声音几不可闻。

慕清衡神色动容,随即轻掀衣摆跪在他面前,磕下一个头:三叔,对不起。

慕归程一怔,连忙双手扶起他: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慕清衡眼眸盛满歉然:是替我父亲说的,我知道这一句太苍白,抵消不了您受的委屈。

可是抱歉三叔,我以后没有办法去弥补您、孝敬您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翻滚腾腾热气的滚岩浆,轻声道:三叔,有纸笔吗?我想……火光照映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好看的仿佛被人细心描绘的水墨画,纵横的残疤也无法破坏这份美感。

我想给蒙蒙留一封信。

……慕蒙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不知怎么一个激灵醒过来,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是晨光熹微了。

她身侧空空如也,整个房间中凝着一股毫无温度的冰冷。

不对,哥哥什么时候走的?他应该离开很久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冷。

慕蒙站起身,又看了眼窗外——破晓时分是天地最混沌的时候,这里又是神秘莫测的另一方世界,若不是有一丝丝金灿色的日光,她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暮色四合还是清晨伊始。

心中没由来的有些不安,她快步推门走出去。

然而,一开门却见到外边站了一个人,他的背影有些冷凝,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般,看上去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久。

是三叔,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慕蒙看一眼心中便清楚,这就是三叔的那柄绝世宝剑,只是心中仍有些奇怪——三叔这样子分明是痛快借宝,可为什么站在外边迟迟不敲门,只等她自己走出来呢?看他一身寒霜,想是在外边站了很久。

而且……慕蒙四下张望了一圈。

她不知道第七界有多大,是不是像人界一样广阔无垠,拼命感应,也感应不到任何一点慕清衡的灵力气息。

慕蒙定一定神,没有着急查看这把长剑,而是试探问道:三叔,我哥哥去哪儿了您知道吗?慕归程抬头看她,浑浊的双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没有回答,而是将长剑递过来:蒙蒙,这是你要的东西。

谢谢三叔。

慕蒙接过来低声道谢。

碰触到剑柄的一瞬间,一种熟悉之极的气息直直从肌肤一直冲向心底,熟悉之中更添亲切——这本是一把沉重冰冷的长剑,毫无生命的死物,但不知为何,却仿佛触碰到了她的灵魂。

慕蒙心中悚然一惊,一颗心直直向下坠去,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荒唐的可怕的念头。

一时间,昨日慕归程的彷徨犹豫,和慕清衡的从容温和在眼前交错闪现。

她回想起睡着前慕清衡的目光,温柔如斯,深情如海,甚至能毫不费力地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挚爱。

——汹涌而磅礴,宁静而清晰。

一个人的眼中,怎会展现出如此深沉的爱意?她当时没有细想——或许是那个人,将后半生所有的爱全部倾注在了那一瞬间。

慕蒙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心中长满了一丛叫做未知的草,这滋味十分陌生,记忆中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恐惧:三叔……我哥哥呢?慕归程静默了半晌,蒙蒙,对不起啊。

他颤巍巍的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蒙蒙,你……你自己看吧。

慕蒙愣愣的双手接过,虽然慕归程什么也没说,但是她隐隐已经明白,也许那个可怕的猜测是真的。

信笺上的字体干净有力,风骨隽永,是她无比熟悉的——她从小是由慕清衡亲手教着写字的,她的字迹与他像了十成十。

吾妹蒙蒙亲启。

霎那间,他如画的眉眼,温柔的笑容,仿佛透过这信笺浮现在眼前。

但是却渐渐地、渐渐地模糊下去。

……蒙蒙吾爱,见字如面。

当我还是遮青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我堂堂正正的立身做人行侠于世,疾恶如仇善良正直,我多希望我是这样,从最初我便是这般模样。

君子如玉,温润翩翩,一生中没有任何污点,有资格立于你身侧。

可这终究是不成的。

即便洪流倒转,时光重现,死去的人已经复活,发生的事改变轨迹,也还是不成的。

蒙蒙,即使你原谅了我,所有人都原谅了我,可我自始至终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曾行差踏错,从不是无辜之人,双手亦不算干净,我本乃永世戴罪之人,却忝颜得你深爱、得落落谅解、得爹爹照拂、得天族接纳,我何德何能有此美满结局,每每思此,肝肠寸断。

唯有一点欣慰便是这副残肢败躯,剧毒折磨,虽百般凌迟却予我在沉愧中暂得救赎。

可最终,你又偏偏错爱于我。

蒙蒙,你珍贵的心意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也不愿辜负,哥哥本想以此生尽力赎清身负罪孽,盼将你捧于掌心疼宠呵护,而到最后,我留给你的却只有一封信笺廖廖数字,是哥哥对不住你。

我们成双而来,却叫你独身而归,一念及此,痛彻心扉。

请原谅我未曾与你商量的私自决定,外间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我们原本便不该犹豫。

若天意如此要天族之人奉上天骨为祭,那么这个人理应是我。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无人怨怼于我,可寂静深夜魂牵梦萦,回想遍地腥风血流成河,这一切惨烈追根溯源,由我剖心而起。

每每思及此心中痛悔难当,自责深重。

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化身为剑斩妖除魔,护六界安宁平稳,慕清衡作为天族之子能有此结局,唯余感激圣祖厚爱。

不许怨恨三叔,也不要怪罪爹爹,若是伤心难抒,就恼在我身上吧,是我先舍你而去,你当知为我难过并不值得。

蒙蒙,相信哥哥,拿起这把剑,我们一起,杀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怪物。

蒙蒙,我视若珍宝的蒙蒙,不必怕,哥哥永远与你在一起。

此剑永垂不朽,守护永世长存。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