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经阁是天族难得清静的地方。
天族等级森严, 这里只有天帝宗支的属亲才能踏足。
但现任天帝矢志深情,除了早早亡故的天后娘娘,多年来身边无半个侍奉的人, 以至于膝下单薄, 只得三个孩子。
这天经阁, 就只有他们几人才能进入。
慕蒙对天经阁的记忆不可谓不深,之前慕清衡畏惧雷雨之夜, 父帝为了扳正他的毛病, 将他关在空顶的天牢抵抗雷雨之惧,就是在这天经阁的天牢。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 爹爹对慕清衡的管教极其严苛, 直到他成年之后才渐渐松懈,慢慢彻底放手。
不过她不一样,许是姑娘家总会娇纵一些,她若犯了什么错误,要受罚也是来这里,但多半是抄书。
只有那一次不同。
慕蒙思绪一晃而过,本没在意,然而电光石火间, 像是有什么东西快的抓不住, 她眉头微蹙, 渐渐陷入沉思。
她唯一一回在天灵阁的受罚那次,慕清衡的表现有些不对劲。
那时姐姐被东海王所伤, 经脉俱断气息奄奄,被接回天与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心痛如绞,顿时什么也顾不得, 只想将姐姐害的这样痛苦的那个骗子碎尸万段。
她去过东海三次,每次连东海王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慕清衡带回来了。
第三次被带回家时,爹爹没有前两次那么宽和纵容,责骂两句便放过她,而是大发雷霆,气得很了真要教训她。
她太心疼姐姐,又完全不理解爹爹的做法,第一次顶了嘴:我为什么不能去东海?姐姐被人害成那般模样,浑身都是伤,爹爹不管,难道也不允许我为她出头吗?胡闹!此事若真这么简单,本座岂会坐视不理?爹爹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眼睛都红了,东海这么轻易的就能收拾,还用得着你去出头?就算你有一颗赤心丹,可你还没有完全掌握它之前就不能用!你如何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落落已经弃我而去,难道要让爹爹再失去你吗?!训斥了一长串,天帝又转头数落慕清衡教管不力,她心疼的要死,还没等开口护着哥哥,爹爹一挥手,去!你去把蒙蒙带到天经阁去!罚戒尺二十!因为天帝动了真怒,又亲自下令惩罚,执行官不敢怠慢,结结实实的打了她手心。
她从小被众人娇宠到大,别说受伤,连病都没生过一次,那执行官下手毫不留情,第一下下去,她的手心就滚烫红肿起来。
才打到第三下,手心已经泛起些许血丝,旁边慕清衡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捏住执行官的手将他喝退,随即也不换还有十七下没打,一言不发地带她回了寝殿。
她的掌心挨了三下戒尺,红肿的老高,皮肉微微开裂,渗出细小血丝,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给她上药时,慕清衡脸色有些不对,一只手时不时的按住心脏,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哥哥素来隐忍,若不是真的无可忍耐,绝不会在人前表现出丝毫异样,当时她担心极了:哥哥,你是不是心脏疼?我看你总是捂着胸口,你这样多久了?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传医仙来看一看吧。
她记得清楚,虽然那些年慕清衡征战四方,但那时的他并不是刚刚从战场归来,就算有伤也该痊愈了才是。
见他心脏疼痛,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病。
当时慕清衡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但神色仍有些不自然,没关系,一些小毛病罢了,无需在意。
他指一指她的手心:放平点,别压到伤口,沉默着为她涂了半天药,慕清衡又问了句,疼不疼?她怕哥哥难受,疼也说不疼。
但慕清衡似乎还是很不舒服,为她涂完药,细细包扎好纱布后,便微微蜷着身体,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她不放心,哥哥,心脏疼不是小事,你在这乖乖坐着,我去差人情医仙来给你瞧瞧。
不用,慕清衡立刻出声制止了她,他神色变幻几轮,最终化为浅浅的无奈,冲她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真没事,你不要乱动,手才刚刚包好。
那天慕清衡最终也没有让医仙过来,晚上她放心不下,打算去哥哥的宫殿再瞧他一眼,结果正撞上他给自己裹扎伤口。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上沾染猩红血迹,一旁的纱布被洇透,上面似乎还有一些零碎的血肉。
看了这场景她怎可能不担心?泪汪汪的检查了半天,也只发现哥哥胸口处有些许血迹,但流血并不多,看起来像是他所说的皮肉之伤。
慕清衡也再三保证没事,漫不经心地抬手指了指那块纱布,轻描淡写:有的伤口从前处理不当,长出一些腐肉。
没什么要紧的,刮去便没事了。
……慕蒙在记忆中慢慢回神。
心脏疼,心脏疼。
其实慕清衡并不是最近才有这样的状况,原来也有些时候,他会无缘无故的心脏疼。
只是他战伤不断,借口又恰当,根本不会惹人怀疑。
细细想来,他好几次没来由的心脏疼痛,凯旋归来数月之后有之,不在战时也有之。
他会疼,必定有什么她还未察觉的原因。
她对中立位置是有了新的判断,此刻倒是不急了,现下应该把慕清衡无端心疾这件事弄清楚才是。
打定主意,慕蒙偏过头看慕清衡写字。
她出神发呆的这段时间,慕清衡倒是在认认真真地默写。
爹爹罚他们一人抄两遍书,他第一遍早已默完,眼看着第二遍也过了一半了。
怎么忽然盯着我看,你贪玩了半天,这会儿该不是想耍赖打算将我写好的夺走吧?慕蒙看的时间久了,慕清衡未抬头,忽然含着笑意轻声调侃。
他嗓音清湛,听起来甚为愉悦,尾音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孩子气。
慕蒙目光没动,眼珠轻微转了转,既然想知道他心脏疼的原因,必须要不着痕迹的从各个方面试探。
慕蒙想了想,盯着慕清衡默好的纸稿看,哥哥,你怎么写这么快?你刚刚受了那么重的伤,才醒过来都没好好休息。
现在又在这里受罚,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吗?她问完,又强调一句:你要跟我说实话。
慕清衡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小团墨迹抖落在洁白的纸张上,几乎同时,他望过去的眸光亮了一亮。
我很好,他低声,嗓音极其温软宠溺,蒙蒙,你已经问过许多遍了,别担心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似乎要来捏她脸颊,慕蒙不想让他碰,连忙装作不信任的样子,用笔杆敲一下他手背,真的假的?那让我检查检查?慕清衡当然同意,眉目含笑随她查验。
慕蒙仔细查过一遍,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慕清衡确实没骗她。
她用尽全力击了他一掌,而他不过昏迷三天,从醒来到此刻,竟然像是完全没受过伤,已经毫无痕迹可查了。
虽然不知道慕清衡修的哪门子魔功,但至少可以得出,他心脏疼,当与受伤无关。
慕蒙默默放下手,迎上慕清衡清亮带笑的眼睛。
看来,也与心情好无关。
那心情不好呢?慕蒙想了一会,感觉这事儿不太好办:眼前这个人和前世的慕清衡不同,她都不知该怎么惹恼他——她打了他一掌,他不仅不生气,还为她解了毒而欢喜;现在陪着自己受罚,不仅不着恼,甚至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难道要把他写好的那些纸抢过来撕?慕蒙想,多半也是不行的,抛开一切不谈,慕清衡这个人确有风度,他在天族当太子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无礼之事,他轻易不会动怒,小打小闹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沉吟一会,慕蒙以手托腮,一脸好奇:哥哥,我想跟你请教一个问题。
她今天三番五次找他说话,格外粘人,慕清衡笑意更深:什么问题?慕蒙翻开书,一边说话一边注视慕清衡的脸色,这书上讲六界众生,让我想起前两天读记史,看到天魔交战那一段记载的不够详尽。
我想知道,真的是我们天族覆灭了魔族吗?既有记载,当然是真的。
慕清衡微笑答道。
这么平静,连一丝心绪牵动都没有?慕蒙沉住气:那我们和魔族有何仇怨?为什么要行灭族之事?慕清衡神色如常,依旧温柔,逝者已矣,此事天族寥寥数笔带过,只是顾全亡者脸面罢了。
六界曾经本是平衡,可七百年前,魔族出了一位空前绝后的领袖,虽才能卓越,但冷心无情,毕生所求成为千秋万代的六界霸主。
魔族本是划地而治,但在他的带领下渐渐扩充疆土,屠戮四方,致使六界生灵涂炭。
天族向来信奉大道之上,魔族先行不义,对此倒行逆施之举必定出手剿灭。
他说话时,慕蒙就装作专心听讲的样子,细细盯着他的表情,连最细微之处也没有放过。
但很奇怪,慕清衡说起这段历史,除了耐心地娓娓道来,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
好奇怪。
按道理讲,这经历于慕清衡而言应当是屈辱与仇恨,就算他表面没有变化,他那颗诚实许多的心脏也没任何不适吗?他如此神色,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心疾复已发却装作若无其事呢?慕蒙只得接着试探:可是从记载来看,摩族人被屠戮殆尽,他们的巢穴荒边成了一座空城,连一个婴孩都没有留下。
这手段是不是过于残忍?就算当时的魔尊狠辣无情,可他治下,总有无辜的臣民。
虽为探查,但慕蒙坐说到这里确实觉得此事天族做的有失道义。
她不曾参与那段历史,可作为后人回首去看,屠城之举实在过于血腥。
甚至很难想象,下此令的人是她亲切熟悉的爹爹。
慕清衡搁下笔,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此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你那时还没出生,想这么多做什么?他依旧是笑着的模样,声音舒朗干净,其实谈不上血腥,魔族本就人人皆兵,没有什么人是无辜的。
而且那时他们的手段丧心病狂,本就罪该万死。
斩草不除根,总有一天必会卷土重来,又何必心软惋惜。
慕蒙咬着下唇,一副我懂了的样子点点头,心里却早就茫然一片。
这些事情,慕清衡行真的毫不在意。
他冷静,客观,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极度理智地诉说这段历史。
若不是她早知道,很难想象被屠戮的竟是他的族人。
那他在意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才会让那颗石头心被牵引,打破他平静的从容?慕蒙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随即立刻被她否定:不可能的,自己也想太多了。
就算这一世的慕清衡搭错了哪根筋没由来对她动真情,可前世的慕清衡,不是没有心脏疼的时候。
他对她厌恶至深,打她、骂她、杀她的时候,可没见他有任何不忍的表现。
还是慢慢来,再想一想从哪个方面入手。
慕蒙专心的盘算着,一边去拿笔打算边抄书边想。
但她走神太严重,拿笔时看也不看,心不在焉一抬手,正好重重撞在桌角上。
咚地一声响,这张桌子年头太久,边角有些许开裂,慕蒙这一撞让桌子边角的裂口划在手腕上,鲜血登时涌了出来。
第34章 毒发 犹如焚身烈焰,也如置身寒冰,似……蒙蒙——慕清衡站起身, 他起的急,衣袖的风带翻了笔,一大片墨迹染在他刚刚写好的纸上。
他温和的眉眼终于失了平静, 忙不迭绕过来, 捧起慕蒙的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责备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是没舍得说出口。
慕清衡眉宇间满是焦急, 并住修长的手指, 柔和的白光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散出。
慕蒙一缩:等……别动。
慕清衡不由分说的拉住她。
虽然语气强硬,但手上的力道轻柔极了, 好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哪怕用一点点力气都能碰坏。
慕蒙眼睁睁看着慕清衡用最高的治愈术为她抚平伤口,这种治愈术灵力消耗极大,但见效却快,多数是用在濒死重伤时。
她蓦然想起,之前通过灵微探听到姐姐当年被害真相时,她一度崩溃,咬伤了自己的指尖,慕清衡也是这样小题大做的为她治愈伤口。
如此皮肉之伤, 包扎好养两天便是, 他却不是第一次这样心急如焚了。
慕蒙不错眼地盯着慕清衡看, 这一次她看的清清楚楚,慕清衡目光忧急, 唇色绝对比方才苍白几分。
转眼之间,慕蒙的手腕已经恢复如初,细白的一节皓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若不是慕清衡指尖沾染了些许血迹, 刚才的一切几乎像是个梦。
你小心些,不要迷迷糊糊的弄伤自己。
慕清衡垂眸看了一眼指尖的血痕,慢慢的合拢手指,将它隐藏在掌心。
慕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腕,我知道了。
慕清衡眉心微蹙,手指摸上桌子边角开裂的地方,虽然有意压抑,但仍有一丝怒意从嗓音中泄出:天经阁的值守真是当的好差事,这样的东西还摆在这……慕蒙提醒道:哥哥,这里的东西都是圣祖留下的。
而且刚才分明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她偏着头,仔细瞅慕清衡的脸,你——身体不舒服?她看见慕清衡紧蹙的眉心。
也看见他不着痕迹的呼吸。
她几乎可以断定,刚刚那一瞬,就是慕清衡以往心脏犯疼时的表现。
好了,不写了,我们回去。
慕清衡没回答,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
慕蒙有点哑然,没想到他能把帐算在它们头上,可是我才刚开始写。
慕清衡不由分说,将纸笔归到一处放好,你既无事,父帝不过是想你稳妥些再给慕落传灵力,他日理万机,这点惩罚只怕这会已经忘了。
也罢。
正好她也不愿意和慕清衡独处一室。
尤其是在找出他心脏疼痛的缘由以后。
慕清衡对她的在意程度令人咋舌,她受一点点伤,慕清衡就难受成这个样子,若是再重些,慕清衡会痛到什么程度?如此致命的弱点,偏和自己扯上了关系,该如何利用呢……慕蒙垂下眼眸,不动声色摩挲了下手腕,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从天经阁出来,慕蒙一心惦记着将灵力还给姐姐,辞别慕清衡,直接去了天牢寻找慕落。
这里鲜少有人踏足,温度都好像比外边低一些。
原本天帝指派两个侍女来照顾长公主,但慕落自己嫌烦,全都给打发了,以至于这里真的连半个人影都没了。
慕蒙踏进天牢时,慕落还有些不可置信,离小妹的生辰礼才过去不久,她真是没想到,居然可以这么快再次见到蒙蒙。
蒙蒙,今天天帝怎么会允许你来看我?慕落见到妹妹自然高兴,但笑意还没完全扬起来,便凝固在嘴角,是不是外边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人欺负你?她素白的手攥住栏杆,神色有些不安,经受了多年的苦楚,她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就会从最坏的出发点入手。
慕蒙心里一阵难受,当下扯过天牢的铁索,手上一用力将铁索断成两截。
蒙蒙——你在干什么?慕落诧异一瞬,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一凝,蒙蒙,你怎么忽然灵力这样高强?徒手拽断带着加固封印的天牢铁索,你、你是不是……姐姐,你不要紧张,我没有走歪路,也没有乱吃灵药。
不怪慕落紧张,这么短的时间内,灵力提高到这样的高度,走正统路子是绝不可能的。
慕蒙推开天牢房门,先是眷恋地抱了慕落一下,小猫一样在姐姐怀中蹭了蹭,而后拉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脉上,你摸摸看就知道。
慕落在蒙蒙靠近时忍不住扬起嘴角,当下也不问,从善如流地摸上她的灵脉,刚一碰上却愣住了。
她眉心细细蹙起,一言不发的又探仔细一次,终于慢慢地抬起眼眸,不敢置信道:蒙蒙……这是怎么——你体内怎么会有我的灵力?是她的灵力,确认两遍,绝对不会错。
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你去了东海?慕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不迭抓住蒙蒙的手,目光从手臂到全身翻来覆去检查,可受伤了?见姐姐想远了,一下子紧张兮兮的,慕蒙笑盈盈握住她的手,乖乖地摇头:没有受伤,我也没去东海,她顿了顿,轻声道,姐姐,你相信我吗?这是什么话,我当然相信你。
妹妹这样郑重其事,又莫名其妙带着她的灵力,慕落自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不小的事。
静默一瞬,温声驱散她的迟疑:蒙蒙,你不必有顾虑,只要是你说的话,姐姐绝不怀疑。
一瞬间慕蒙眼眶有些发酸,但她不敢让眼泪落下来,赶紧眨眨眼睛:姐姐,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受人之托,将灵力还给你的。
她将钟离微的事捡要紧的讲了一遍,略去许多细节,只说他当年性情大变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因为被人控制心神,如今清醒过来,只想好好对慕落的亏欠。
慕落听完久久不语,慕蒙瞅了瞅她,又说道:姐姐,东海王确实没有恶意,我见到他时,他形销骨立,十分憔悴,而且我提出要他先将灵力转承给我,他也没有任何犹豫。
若真有恶念,必定不会给的这么痛快。
再说灵力还给了你,你就比他强上许多,主动权就不在他的手上了。
说了一长串,慕落却还是拧着眉,一个字也不说。
慕蒙觉得奇怪,凑近一些睁大眼睛:姐姐——慕落侧过头,英气妩媚的眼睛盯着慕蒙,终于伸手揪了她耳朵一下。
本想用力,但一碰上妹妹洁白耳垂后又舍不得,只好轻轻捏了捏。
你呀,真是叫人后怕。
钟离微有没有恶意也是过后才能知道,若他真的带着阴谋前来,你跑到他面前,岂不危险?慕蒙立刻解释让她放心:没有危险的姐姐,他本就是一个人来的,九天门那人又多,他肯定伤不到我。
慕落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哪就这么简单,他若是在灵力中动了什么手脚,转承在你身上,这样阴损的招数,你如何防范得了?慕蒙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心疼。
这件事对姐姐来讲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数,她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委屈,反而一个劲的关心自己:姐姐,你不要想啦。
好在东海王并没有任何歹毒心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别担心了,我现在就将灵力传给你好不好?慕落按住蒙蒙的手,先不急,蒙蒙,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传灵力所用的时间可不短,这期间没有办法分神讲话,慕落自问没那么沉得住气,蹙眉道:钟离微说他被人控制,但此刻清醒过来并已找到了蛛丝马迹,可以揪出那贼人,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不,慕落刚问完,立刻摇了摇头,你只说当时他的神色动作便是了。
她深知妹妹心思单纯,是从小被他们呵护长大的娇花,倒不指望她能分析什么,只打算问一问当时的情况,自己慢慢思索。
慕蒙认真回忆一番,姐姐问什么便答什么:他说的认真,神色也笃定,想来不是单单做出承诺,而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
停一停,慕蒙靠近姐姐一些,小声说:不过姐姐,我觉得这里边有问题。
真是奇了,慕落本来神色平静,听妹妹这样说,忍不住挑眉微笑,什么问题?你说说看。
我想过了,这个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东海王,手段必定十分高明。
只是当年他控制东海王时,东海王与你都灵力强盛尚且不曾发觉;那他撤除控制时,东海王并不清醒,只是一具傀儡罢了,若想让他发现不了有太多方法,怎么会留下蛛丝马迹?联想当时慕清衡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慕蒙越发觉得,这定是他故布的迷障。
只怕东海王找来找去,也只会与真正的方向南辕北辙。
慕落越听笑意越深,终于忍不住双手捧着蒙蒙的脸颊,毫不客气地揉了揉,我家小蒙宝真是长大了,原来姐姐担心你被保护的太好,心思太过简单将来受人欺负,现在倒好,我可不用担心了。
她欣慰的摸了摸慕蒙的头发,温柔地将她揽在怀中,你比姐姐强多了,当年我懵懂无知,吃了血泪教训才学得聪明。
你现在这样很好,叫我很放心。
姐姐声音太温柔,怀抱也太温暖了。
慕蒙很庆幸自己是趴在她怀中,可以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的泪水,她回抱住慕落,低声说,姐姐,我会变得更聪明些,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慕落轻轻放开她,很宠溺地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蒙蒙,我还有一个问题。
慕蒙点头,清凌凌的水眸认真的望着慕落。
沉吟片刻,慕落轻声开口:东海王不知道是谁控制了他,可你知道。
对不对?她目光沉沉:他是谁?……慕清衡从天经阁出来后,径直回了宫殿。
长烬殿一片肃静,他治下极严,只要他没有旁的吩咐,这里除了有几个值守的侍卫,绝不会有人在此走动。
慕清衡绕到书桌后,凝神静思一会儿,徐徐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神色从容地书写。
然而刚写了两行,他眉心微蹙,忽然笔尖凝滞,旋在空中微微有些抖。
慕清衡神色一凛,闭上眼睛正暗自调息,忽觉暗处有人,目光冷冽地扫过去,玉妲正从那边走来。
主人,属下有要事禀……谁让你进来的?慕清衡语气冰凉,一挥手一道灵力甩出,玉妲猛地退后几步狼狈的跌在地上,我难道没说过,若无事宣召,不许随意进出这里,你嫌命长?玉妲哪想到慕清衡一上来就这么不留情面,从前也有过急事奏报,他虽然不悦却也允许她说话,这一次却如此动怒。
她哪敢起身,赶紧爬起来跪好:主人息怒,属下、属下只是有急事……玉妲心里害怕,连冷汗也顾不得擦,在慕清衡寒冰般神色的压力中,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多解释两句:并非属下不懂规矩,只是一连几日见不到主人,无人拿定主意,许多事情推进不下,方才忽然察觉主人气息,这才、这才未及事先通禀直接出来的……说来也有三四日了,不得传召就算了,连主人的一丝气息也无。
玉妲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慕清衡:似乎……似乎主人脸色不太好,难道这几日不见是因为他受了什么伤?他卧床养伤才没有出来?此刻不是细思的时机,玉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说正事:主人,荒边玉魔石已经问世,比我们计算的要整整提前近两个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玉魔石千年现世一次,魔族众人共沐魔祖之恩,是全族灵力最强盛之时,此乃整装待发剑指天族的大好时机。
思及此,玉妲不由得满心激动,连面对慕清衡的恐惧都稍稍消散了些。
慕清衡原本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一勾唇角讥讽:这就是你所做奏报的急事?既然玉魔石提前问世,你们也无能力将它推回渊潭之中,那就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着,也需向我禀报?他冷冷扫了一眼,眸中冷意彻骨,区区小事便自乱阵脚,指望你们踏平天族,真是痴人说梦。
可……玉妲下意识说了一个字就不敢再说了,主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他生气是什么样子,她经历过几次自觉应该能应付。
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主人用这样轻蔑的目光,这样不屑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自诩聪明,可主人更加深不可测,下一句话该怎么说玉妲已经没有头绪了。
玉魔石提前问世,覆灭天族的计划迫在眉睫。
可是原本定下的灭族云泽却未成功,云泽境犹在,青凤翎的究竟到没到手主人不提谁也不敢问。
计划都是环环相扣,云泽之谋未知,后边的事情该如何继续?以后若无吩咐,你们照计划准备便是,如有变数,我自会告知。
慕清衡不着痕迹地深深吸气,将苍白的指尖拢在袖口中,语气中的阴鸷像浓的化不开的墨,今日我免你的罪,如若再敢犯,即便你对我还有点用处,我也绝不会容你。
玉妲立刻磕头称是。
慕清衡指尖微微颤抖,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拳,将刚刚书写好的信纸慢慢折好,一言不发的装进信封。
玉妲战战兢兢站起身,本要退下,一抬眼看见慕清衡的动作,微微一愣,随即神色大喜。
主人果然早有准备,这是要开启那个计划了吗?她连忙小心翼翼弯腰,双手举过头顶准备接信。
慕清衡瞥见,耐心几乎告罄:还不滚?玉妲被他喝的一愣,这样的信件、如此封印的灵力——这难道不是给妖族三公子去的信件吗?此类信件一向都是由她亲自负责啊。
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信件,她怎么可能看走眼呢?玉妲困惑极了,主人说过很快会重回荒边,难道不是要利用妖族三公子设局,以便摆脱天族之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返回魔族吗?但这些念头转瞬即逝,纵使玉妲心中有再多疑问,此刻也不敢多问一个字——主人既然无心让她送信,必定有别的安排,那赶快退下就是。
她什么也没说,快步退回黑暗之中,只是在转身之前,犹疑地向慕清衡望了一眼,目光在他苍白的唇色上流连片刻,终于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等所有气息重归安静时,慕清衡终于放松心神,一偏头,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他再也压不住浑身的颤抖,大口喘着气环抱住自己,像是置身冰雪中般牙关打颤,冷汗自额角沁出,渐渐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流过惨白的脸颊。
原来这就是九毒噬骨的滋味。
第一次毒发,就如此厉害。
蒙蒙……慕清衡死死捏紧拳头,衣料在他掌心褶皱的不成样子。
蒙蒙,蒙蒙……恍惚间,慕清衡发觉自己已低低呢喃出声。
嘴里念着蒙蒙的名字,似乎真的可以暂缓这一份难捱的痛楚。
蒙蒙……他轻声低唤,目光眷恋而缱绻,只是这样念一念她的名字,唇角已然忍不住想要翘起。
慕清衡轻轻闭上眼睛,默默忍受这毒发之苦。
犹如焚身烈焰,也如置身寒冰,似野兽撕咬,也像万虫啃噬。
痛不欲生的滋味,也许只有前几次的撕心之痛能稍可比拟。
但说到底,他发作的几次撕心之痛,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委屈罢了,甚至连情伤都算不上。
尚且不知,真正的撕心之痛,发作起来该是作何滋味。
慕清衡不愿再想,再痛如何,左右那是与他无关的。
他只需想一想蒙蒙的笑脸,想她甜甜唤他哥哥的声音,好快些熬过这非人的折磨。
但也许因为太过痛苦,他闭上眼,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浮现于脑海中。
成人礼上,蒙蒙挽着慕落的手走远,灵微,去拿上好的伤药给太子殿下包扎一下。
云泽境中,蒙蒙声音轻轻:我有点想久琰哥哥了。
桃花林里,她护在在别人面前怒视他:你干嘛打他?微风徐来,她忽然吻了他,神色痛而紧张。
可他再次站在画面中细细去辨,却没有发现让他安心的一抹娇羞。
……慕清衡紧紧闭着双眼,不断摇头,似乎想将什么可怕的东西从眼前甩开,但终于蓦然睁开眼睛,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暗红而滚烫,一大片蜿蜒在桌面铺开的白纸上,称的颜色更加刺眼,带着几欲作呕的腥气。
九毒噬骨的痛楚仍在加剧,浑身的骨骼仿佛变形般,被折断、磋磨、碾碎,但他意志坚强这种痛苦尚且还能忍受,真正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心脏却也开始隐隐绞痛,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九毒噬骨的毒发在这种痛楚面前,近乎不值一提。
伴随痛楚爬上心头的,还有一抹必无可避的恐慌。
慕清衡怔忡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他太自负了,时至今日,历历数来才恍然发觉,许多事情,已经悄然变了模样。
蒙蒙难道……难道也……慕清衡拳头死死的抵在胸口上,额头青筋隐隐爆出,冷汗不断的从鬓角流下,终于支持不住,慢慢从椅子上跪跌下来。
仿佛呛住了一般,一阵一阵低低的咳。
每咳一声,就会有几丝鲜血流下。
没关系……没关系……他顾不上擦,魔怔一样的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境地,只要他快动作快一些,小心一些,就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