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打开橱柜,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两个铁制便当盒。
瞎子做任何事都是不方便的,连最基本的吃饭,对他们来说也是难题。
他们挟不到想吃的东西,也没办法盛汤,除非有人帮助他们,这就是便当盒存在的原因,一个装饭菜,一个盛汤。
雪子心中充满了酸楚,失明对有男子气概的冷朴来说,肯定是个非常痛苦、非常残忍的打击。
在日本,男人的价值是以工作衡量,晚上九点以前下班还家,不仅左邻右舍会嘲笑他,就连妻儿也会看不起他,工作不忙的男人,等于没出息的男人,更何况是无法工作的男人!依目前的情形看来,小瞳在气头上,她不会轻易的还头。
这是个好机会,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他,像个贤缴的妻子,不再是只提供他发泄的妓女;但,如果他想要……她羞红了脸,她想,她还是很乐意满足他。
雪子细心的将饭菜放入便当盒里。
坦白说,她自己看了一点胃口也没有。
菜应该是翠绿色,她却炒得像海带;鸡丁应该是金黄色,她却炸得像焦糖。
冷朴瞎了,他看不到菜色,但他吃得出来。
你做菜很难吃!雪子用手捏了一块鸡丁,咬了一口,又悄悄地吐了出来。
还好啊!我很怀疑,你真的有把菜咽下去?虽说不好吃,但冷朴还是吃了下去。
小瞳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来,你打算以后怎么办?雪子直接切入正题。
你有什么好建议?冷朴细嚼慢咽,不是因为他教养好,而是肉太硬。
雪子迫不及待地说:我代替她,我每天为你煮三餐。
我可不想得胃病。
冷朴对她的急切有地反感。
难道你要去恳求小瞳还来?雪子激将地问。
山下有的是肯为我做饭的欧巴桑。
冷朴脸部的肌肉比鸡了还僵硬。
雪子咬着下唇,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不该太急躁。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头脑清晰,可以很容易分析出她的企图。
雪子迅速改变策略,硬的不行来软的,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腿,抽抽噎噎地哽咽道:你就当可怜我,我长得那么丑,做妓女赚不到钱。
我先前给你钱,你为什么坚持不收?冷朴察觉她的反应前后矛盾。
雪子老实地说:妈妈桑交代我绝不能收你一毛钱。
你不告诉她不就行了。
冷朴没被说服。
我怕说谎会烂舌头。
雪子说完,立刻无声的向上帝祈求谅解。
冷朴叹了一口气,脸部的线条有一丝软化的现象。
你起来吧。
雪子用楚楚可怜的声音撒娇道:除非你肯同情我。
好吧。
冷朴点了点头,动了恻隐之心。
谢谢你,我会努力改善我的手艺。
雪于起身,快乐地旋舞。
但愿你进步神速。
冷朴有种上当的感觉,奇怪的是,他居然感到高兴。
雪子看到他脸上有笑容,她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趁他心情好,她想更上一层楼,留在他身边,每分每秒,无时无刻,无微不至的照顾他。
冷先生,我每天上山下山好麻烦,我可不可以……不可以,你休想得寸进尺,不然交易取消。
冷朴一口还绝。
你别生气,反正我话没说完,就当我刚才没说。
雪子赶紧收还。
但冷朴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他后悔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引狼入室,他应该用欧巴桑,不该用年轻的女人;好不容易才打发小瞳走,现在他却又自找麻烦,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烦得想要借酒浇愁。
去拿一打啤酒来,你的菜令我难以下咽。
雪子蹙起细眉。
一打?太多了,一罐就够了。
我说一打就一打,你再 嗦,你就不用来做煮饭婆。
好吧!一打就一打,我陪你喝,就当是庆祝我找到好工作,不醉不归。
别以为冷朴不晓得她的打算,她和他一起喝啤酒,不管她酒量好不好,她都会假装喝醉;什么不醉不归,喝了酒哪能开车,她根本是想死赖着不走。
你休想喝我花钱买的啤酒,要喝,你自己下山去买。
我是为你好,酒喝太多会伤肝的。
雪子提了一打啤酒来。
我不在乎,早死才能早超生。
冷朴立刻拉开拉环,一饮而尽。
雪子好言相劝道:你别这么自暴自弃,很多瞎子还不是活得很快乐。
你可以还去了。
冷朴不领情,又拉开第二罐啤酒的拉环。
我等你吃完,洗好便当才还去,不然会有蟑螂跑来。
冷朴讽刺地说:你就是赶不走、打不死的大蟑螂。
雪子当是夸奖地说:能有蟑螂的韧性,是我的荣幸。
我不吃了,你快去洗便当。
一怒之下,冷朴拿空罐朝地扔过去。
你打到我了!雪子的胸口被打中,虽然不痛,但她故意发出惨叫声。
你活该!谁教你惹火了我!冷朴冷血地发出嗤鼻声。
雪子不计较地说:你吃那么少,我洗完便当去帮你买面包。
不用,我喝酒就行了。
冷朴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心又关起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雪子以沮丧的心情还到妓女户。
妓女户正闹翻了天似的,妈妈桑又哭又叫地指责跪在她面前的妓女。
筋疲力尽的雪子本来不想插手,她躲进浴室,想要冲掉压得她快喘不过气的沮丧,但楼下的叫嚣声实在太大了,她想不听都不行;原来是那个被罚跪的妓女,接客接到妈妈桑的儿子身上,和十四岁的男孩发生性行为,这可是犯法的事。
那个妓女坚称是男孩主动的,见她没生意拿钱诱惑她,她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她妈妈生病住院,急需要一笔钱开刀,她迫于无奈才会收下钱,两人才刚要开始,幸亏妈妈桑闯进来,及时阻止错误发生。
雪子摇了摇头,她不相信那个妓女的说词;虽然她只跟男孩对谈过一次,但他那么讨厌妓女,他是不可能花钱从妓女身上买经验。
事有蹊跷,雪子迅速地关掉水龙头,却听到奔跑的声音直冲三楼,她想,大概是妈妈桑受不了打击,跑还房间钻进棉被里哭。
雪子来到妈妈桑的房门外,敲着门问:我可以进来吗?门打开,妈妈桑劈头就指责。
都是你惹的祸,你还有脸来见我!跟我有什么关系?雪子一头露水,怎么看妈妈桑都像乱咬人的疯狗。
你跟我儿子说了话之后,才发生这种事的。
这是妈妈桑由自己的联想所得到的结论。
雪子哭笑不得地说:无凭无据,你怎么可以用八竿子打我。
我……妈妈桑哑口无言,只是不停地流泪。
我想,你误会你儿子了。
雪子抽出桌上的面纸,递给妈妈桑。
妈妈桑一边拭泪一边流泪。
我亲眼看见他们光着身体,在床上做丑事。
雪子难以置信地蹙眉。
她虽然没有执业的经验,但曾去医院的精神科实习过,她对病人的心理分析,连教授都竖起大拇指称赞,她还是不认为自己看走了眼,她若有所思地问:谁在上面?我儿子没经验,当然是女上男下。
雪子怀疑地说:也有可能,是她强迫你儿子。
你是从什么迹象断定的?妈妈桑想要相信,可是又不太相信。
你儿子告诉我,他痛恨妓女,他不可能跟妓女上床。
雪子直言不讳。
一层忧愁笼罩妈妈桑的脸,她也知道自己儿子抽烟喝酒,没有特殊原因,纯粹是跟她唱反调,凡是能惹她生气的坏事,他都乐此不疲。
所以他极有可能是想气死她,才会去跟妓女上床,她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我问过他,他没有否认。
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承认,他根本没说话,对不对?你人不在,你怎么知道?妈妈桑吓一跳,怀疑她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他说他跟你无话可说,但你不该把他的不说话当成默认。
雪子明白指出。
妈妈桑垂落肩膀。
你好像很了解他,比我这个做妈的还了解。
你是个失败的母亲,只顾赚钱,忽略你儿子的成长。
雪子责怪道。
我不努力赚钱,他爸爸欠下来的债怎么还?妈妈桑吐苦水。
一文钱足以逼死一条好汉,雪子明白妈妈桑的苦恼。
还清了吗?还差三百万。
妈妈桑沉重地说。
算我投资你儿子,将来成为有用的人,贡献社会。
雪子决定拿钱出来帮助这对母子。
他是朽木,把钱花在他身上,不如捐给孤儿院更有意义。
你怎么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儿子!雪子十分惊讶,为人父母不都应该望子成龙吗?!妈妈桑唉声叹气地说:我承认我的男人缘真的很差,连我儿子都讨厌我。
雪子澄清道:他不是讨厌你,他讨厌的是你的职业。
我知道,他崇拜他爸爸。
妈妈桑不禁悲从中来,又哭了出来。
真是不公平,那个男人根本是披着人皮的狼,只不过会读书,人品和能力却烂透了,他不仅玩垮公司,还用她过去的皮肉钱玩其他女人的皮肉;光凭喝过洋墨水这一点,居然让他在社会上受人尊敬,就连知道真相的儿子,也选择西瓜偎大边……雪子完全了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仅是台湾,日本也是一样势利;这是现实,连老天爷也无法扭转人类迂腐的思想,只能朝人性本善的方向,安抚妈妈桑。
他还小,分辨是非的能力不足,长大后就会懂了。
但愿真能如你所说,他将来可以懂得我的苦。
趁你儿子还有救时,你赶快金盆洗手。
妈妈桑止住眼泪问:你为什么对我们母子这么好?助人为快乐之本。
雪子滩了摊手,医者天生就有父母心。
妈妈桑突然跪下。
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雪子用力地拉起肥胖的妈妈桑。
你快起来,其实你儿子已经还我人情了。
妈妈桑诧异地问:他做了什么好事?她儿子变好的速度比光速还快?他送我一个保险套。
雪子笑嘻嘻地说。
你完了!他的保险套都被针戳过!妈妈桑大惊失色。
什么!这可恶的小坏蛋!笑容从雪子的唇边消失。
我带你去妇产科,现在处理一点也不痛。
妈妈桑急切地胡乱建议。
雪子考虑了一下,摇了摇头。
对她来说,怀冷朴的孩子,就是爱情结晶,就算冷朴不认账,她也有能力养大孩子;只是她有点小小的不悦,上了十四岁小男孩的当,心情难免像拿破仑惨败滑铁卢般。
如果怀孕,我高兴都来不及。
妈妈桑想到什么似的问:我收掉妓女户,你怎么办?雪子兴奋地说:我要去做他的煮饭婆。
雪子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安抚了妈妈桑,又要去安抚她儿子。
一走进房里,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雪子看见地毯上有一摊橙黄色的湿迹,原来酒味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看来男孩比她想像的更不擅喝酒。
男孩坐在床上,手里拿了一罐啤酒装模作样,他本来是低着头,但他偷偷溜了她一眼,眼里有泪光晃动。
果然如她所料,他哭是因为他无辜的被冤枉了,他以为雪子跟他妈妈一样不明事理,特地跑来教训他,所以他身上仿佛长满了刺,变成一只充满攻击性的刺猬。
雪子明白此刻不是沟通的好时机,而且她发现他的房间比昨天整齐,桌上还有一盒面纸,她默默的抽出十数张面纸,吸干地毯上的酒液,她的作为果然马上引起男孩的注意。
男孩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擦地。
雪子把湿源浪的面纸扔进垃圾桶里。
你很无聊。
男孩仰着头,大口地灌酒,并连呛了好几声。
雪子出其不意地夺下啤酒,也扔进垃圾桶里。
喝酒不能解决事情。
你滚开!你别干涉我!男孩孩子气的跺脚,红肿的眼里冒着火。
你根本没做,你为什么不对你妈说清楚?雪子把书桌下的椅子拉出来。
你人不在,你怎么能断定我没做?男孩感到不可思议地怔了怔。
因为我在你肚子里,找到一只蛔虫,是它告诉我的。
你乱说!我的肚子里只有愤怒,没有蛔虫。
男孩苦恼地抓着头发,他的表情不像他的嘴那么硬。
自从他爸爸不告而别之后,他渴望有人了解他,那个人应该是他母亲,可是她却跟他的老师和同学一样,当他是不可救药的坏孩子,疏远他。
他就像掉落到大海里的溺水者,没有人对他伸出援手,他习惯大家都袖手旁观地看着他沉沦,惟独眼前的这个女人例外,为什么她跟别人不一样?经过一个上午的思考,他很后悔自己的恶作剧,原本地打算等她还来要向她道歉。
没想到一场意外,将他再次推入大海里;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他!她却百分之百地相信他,让他好感动,眼眶不由得红了起来。
雪子见时机成熟,温柔轻声地问:你愿意跟我谈谈吗?我洗完澡,习惯还房才穿衣服,刚好僮见她在我房里偷翻我的抽屉。
我懂了,她想偷钱却被你逮到,然后又怕你大叫,所以才会捂住你的嘴。
对,她将我压在床上,想用身体交换偷到的钱。
你妈闯进来,看到那样的情景,所以就误会你了。
男孩一脸受伤的痛苦表情。
她一口咬死我,我也懒得跟她解释。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不该一直这样自暴自弃下去。
雪子鼓励道。
你是第一个称赞我的人。
男孩的声音沙哑,讲话带着鼻音。
雪子老实不客气地说:只可惜你聪明用在不对的地方。
我知道聪明该用在哪里,可是我……一声哽咽,男孩泣不成声。
雪子移坐到床边,像个母亲般搂住他,他的眼泪透过衣服,滴湿她的肩膀。
等他的情绪平静下来,雪子以惯有的温柔语气建议他。
我了解你不想在台湾读书的心情,换个环境吧!到日本读书好不好?我一句日文也不会,而且日本不是那么容易让外国人入学的。
雪子神通广大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不过要你妈答应才行。
你究竟是什么人?男孩坐直身子,用充满困惑和期望的眼神打量雪子。
我在日本,是千金小姐,大学读心理系。
雪子坦白地说。
难怪你这么轻易就看穿我!男孩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雪子站起身。
好了,我去跟你妈商量。
等一下……男孩突然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雪子心里有数,他要向她认错。
对不起,我送你保险套,其实是陷害你。
男孩羞愧地抬不起头。
雪子网开一面地微笑。
本来我应该用力地打你屁股,但我从不打小孩。
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妇产科做检查?男孩一副负责任的样子。
不要,我希望能中大奖。
雪子暧昧地眨了眨眼。
男孩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你该不会是喜欢那个男人吧!雪子点头。
没错,我就是为了他才当妓女。
会嫖妓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男孩大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愿意为他做任何牺牲。
雪子一手拿垃圾桶,一手打开门。
难怪人家说,爱情使人盲目!男孩嗤之以鼻地叹气。
盲目的不是我,是他。
雪子关上门,在门外幽幽地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