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发话, 钱问荆、钱陆英、钱松柏三个签下名字。
走出西厢,钱松柏还晕晕乎乎的,肩膀被父亲和二叔拍烂。
所以, 他这是傻人有傻福?他一脚轻一脚重回到后院,妻子挺着大肚子迎出来, 嗔道:怎么浑浑噩噩的, 药真这么难熬?钱松柏忽然惊醒,小心扶住妻子, 仔细脚下,小心孩子。
到了屋里坐下, 他又发起了呆。
据他所知,这个月药丸的利润就有毛把万, 百分之二, 就是200?!而且是每个月都有。
他头脑发昏, 眼冒金星, 师姑太太太大方了。
见他状态不好, 妻子敛了笑, 陪坐在另一边, 只以为熬药出错挨了骂, 忍不住抱怨, 爷爷也真是的,你是长孙,熬药这点小事怎么就摊到你头上。
钱松柏惊讶侧身, 要是知道熬药能得百分之二的利润,他下面那些个兄弟不得造反?他打了个寒战, 突然觉得把这事告诉妻子不是好主意。
妻子口风不紧, 她知道就等于钱家都知道......还是先烂在心里吧, 钱松柏下定决心。
让出百分之十的利润,锦绣心情放松,觉得钱也不烫手了,心情愉悦的跟师父约好进城的时间就回了家。
家门口停着辆卡车,车厢满堆货物。
她绕着卡车走了一圈,确定是小叔子开的那辆。
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加快脚步,用力推开院门。
唔唔唔,压抑又绝望的哭声在耳边响起,锦绣冷了脸。
堂屋的门半掩着,里面烟雾缭绕。
锦绣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扇风,眉心紧紧隆起。
出事了,出大事了。
嫂子,陈彦海带着哭腔回头,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可怜又可气。
锦绣觉得,小叔子被家里宠坏了。
他跟夫君同年,夫君成熟稳重,拖着病弱的身躯担起长子的责任。
反观小叔子,做事毛毛躁躁,为人咋咋呼呼,客气点说是性格跳脱,难听点说是难堪重任。
锦绣回来了。
许芳尬笑着站起来,殷勤的倒水让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锦绣眼角跳了跳,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
缓了缓,锦绣放下布包,因为存钱产生的好心情破坏殆尽,脸上还要保持得体的微笑,妈,您坐。
她存折里三千多,利息八厘,一年可以拿两百多的利钱,光这笔利钱就够她舒舒服服过日子。
啧,利钱还是国家给的,稳妥的很。
端起茶杯坐到夫君身侧,用眼神询问:到底怎么了?陈老实用烟杆敲敲桌子,发出当当的闷响,许芳一个哆嗦,干笑着坐下,掏出手帕擦拭眼眶。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哦。
陈彦海怯怯的打了个嗝,吸吸鼻子,垂头丧气的,像被霜打蔫的茄子。
我来说吧,陈彦青还是不舍得弟弟为难,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彦海工作后一直是跑省城路线,就是把第一棉纺厂的棉布运到省城。
按照规定,出库验收合格后才能发货,到了省城接收单位还要抽检,抽检合格后卸车,彦海才算完成任务。
嗯,锦绣歪着头,专注听着,并点头表示知道了。
似乎难以启齿,陈彦青咽下一大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语气艰涩,彦海因为跟第一棉纺厂的仓库主任接触过几次,合作也很愉快,便......轻信了对方。
他闭上眼睛,缓解愤怒,车子到了省城服装厂,那边按照正常流程进行抽检,才发现这一车棉布都是次品。
再次睁眼,里面全是对弟弟的恨铁不成钢,语气也变得急促,服装厂自然拒收。
彦青无奈,只得带着货回到一棉,结果……一棉的仓库主任不认账,押车的供销又反口,说出库时明明是一等品,肯定是彦海中途调换,逼着他用一等品的价格吃下这一车次品。
整车一等品,价值上万元。
锦绣嘴巴微张,上万?她沉重的吐了口气,转过头去,望向装死的陈彦海。
陈彦海瘪瘪嘴,耷拉着脑袋,不敢和锦绣对视。
许芳哭丧着脸用力捶打小儿子的背,你只是开车的,他们怎么能把责任都推给你,车上的供销是死人啊,杀千刀的。
一万块,卖了你都赔不起,呜呜呜。
刚知道这事,她觉得天都要塌下来。
他们老陈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存款不超过三百块,一万块,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不知道行不行。
可要是不赔?彦海怕是要吃牢饭。
这一刻,许芳甚至恨上了锦绣,要不是锦绣弄来运输公司的工作名额,彦海还好好的在家呢。
不过,许芳还没有被冲昏头脑,这个想法她只敢在脑子里想想,一个字都不会泄露。
婆婆说话就说话,眼睛盯着她干什么。
锦绣心情微妙,婆婆不会让她认下这笔钱吧?呵,她又不是冤大头。
婆婆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在她眼里儿子比媳妇重要。
要是……要是夫君也这样想,那她真要考虑考虑这门亲事了。
锦绣当做没看见许芳的暗示,只做手足无措状,抓着夫君的胳膊不放。
许芳噎了一下,她也不是要儿媳妇出这笔钱,不过是…对,周转一下,等彦海赚了钱就还。
没想到锦绣只做不知,她着急慌忙的挤眉弄眼,暗恨平常聪明机灵的儿媳妇今天笨的像头猪。
她又不敢明说,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的很。
陈老实见儿媳妇没有吱声,便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他到没有怪罪锦绣,只是恨小儿子办事糊涂,犯下大错。
他刚想开口,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徐锐和陆严春携手而来。
徐锐面容英俊,身材高大,桃花眼里永远含着三分笑,见之可亲。
陆严春棱角分明,俊脸含霜,宽肩窄腰,龙行虎步,气势逼人。
两个出色的男子携手并肩,许芳一下子忘了生气,抽泣着迎上去,好孩子,谢谢你们记得彦海。
陆严春攒足本钱已经单干,要是他在,那些个王八蛋哪敢设计陈彦海。
他倒是感恩,得到消息马上赶来,在门口遇到同样赶来的徐锐。
话本子里本应势同水火的两位富商终于见面了。
锦绣感慨,好看是好看,但这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徐本是笑面虎,擅长笑嘻嘻的背后捅刀子。
陆严春更狠,他面冷心冷,又经过部队训练,下手狠辣,爱的就是斩草除根。
跟他俩一比,小叔子就是个傻白甜。
欸,好歹夫君靠得住。
陆严春先问候了陈家老两口,他这个人是记仇,但也记恩。
陈家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他家的温暖,这份情他记一辈子。
锦绣担起儿媳妇的责任,搬过张长凳请两人坐下,又端茶倒水,态度可亲。
事情摊到台面上,男人们吞云吐雾,激烈的讨论着。
锦绣捧着茶杯坐在门口,大门留了条缝,新鲜空气从缝隙里吹进来,她才觉得舒服点。
别看她紧锁眉头,好似在冥思苦想,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
她并不愿插手此事,但,如果此事不解决债务可能会落到她头上。
未知的可能最好扼杀在摇篮。
眼看男人们拿不出主意,锦绣清了清嗓子,按照市场价,一尺棉布的价格差不多要七角六分,做一件衣服大概需要五尺棉布,合起来就是三块八毛。
她停顿了几秒,加了句,当然这是要票的。
锦绣侃侃而谈,似成竹在胸。
陈彦青最先反应过来,眼睛光芒闪过,锦绣你的意思是......锦绣回眸而笑,五尺的次品布卖个两块钱,会有人要吗?许芳眼睛亮了,当然要了,次品又没关系。
锦绣点头表示赞同,一匹棉布大概30尺,分成六份,那就值十五块。
这一车总有个来千匹布,算下来.....陈彦青算术最好,很快便得出个出人意料的数字,眉间的愁云顿时散了大半。
这个主意好。
他大声附和。
锦绣也不扭捏,打开门,我这叫去请守明哥他们一家帮忙卸货。
陈彦海有些摸不着头脑,劝了句,不用吧,我们这么多大男人......头顶就被陆严春敲了一下,他傻傻的抱着头,敢怒不敢言。
陆严春叹口气,这孩子这么天真,让人说什么好。
锦绣走出院子,卡车周围已有好些个村民在围观,跟她不熟倒没凑过来。
她脸色不变,推开隔壁家的门。
很快,锦绣挽着柳春燕的胳膊走出来,脸上洋溢着轻快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春燕姐,又要麻烦你们,真不好意思。
我家小叔子不是在县运输大队开车嘛,专门运送棉布。
春燕姐你知道的,我家小叔子心善,他想着咱农村人买不着布,便花心思弄来一车次品。
哎,也不知道这次品布有没有人要?果然,围观人群盯着车厢,眼神火辣辣的。
农村人每年只发几寸的布头,要攒齐一件衬衫要好几年。
次品布怎么了,只要是布能做衣服就成。
也不知道这次品布什么价钱,合适的话......油布揭开,满堆的布料暴露在空气中,有的颜色鲜嫩,有的色泽沉稳,村民这才真相信锦绣说的话。
柳春燕踮起脚,捻了捻一匹靛蓝色布料,细滑棉软的质感令她爱不释手:这个颜色做裤子正好。
陈守明、陈守志兄弟也站到了车厢旁,他们脱下外套,单穿着短褂,往掌心吐口唾沫,准备大干一场。
徐锐抓着档板跳上车厢,往下卸货,下面的人伸手接过,抱满怀再送到陈家堂屋。
堂屋里又是另一番繁忙景象,锦绣拿软尺丈量出尺寸,用划粉划下印子,最后用剪刀剪一个小豁口。
旁边的柳春燕捏住豁口两边,双手同时发力,刺啦,豁口沿着布料的纹路直直剖开,一块五尺的料子就算分好了。
分发的料子交到许芳手里,她和柳春燕婆婆齐心合力,把料子叠成小方块。
布匹流水一样运进来,就很快被分解成小份。
男人出苦力,女人干巧活,半天不到,一整车布料就分解完成。
陈彦海瘫坐在小竹椅上,脸上带着受人吹捧后的洋洋得意。
这才多久,就忘了自己作的孽?锦绣皱眉,小叔了不会信了她的说辞吧?啧。
她揉揉发酸的后腰,嗯,小日子快到了,难怪心情起伏不定。
锦绣,柳春燕拉拉锦绣的衣袖,小声问道:这料子怎么卖啊?她参与了每一块布料的分割,现在胳膊已经开始酸了,但不影响她激动的心情。
锦绣说这些料子是次品,她发现要么是染色不均,要么是跳了线头,挑不出大毛病。
锦绣知情知趣的拿起块靛蓝色的布料,举着在柳春燕身上比划了下,嗯,这个蓝色做上衣,做裤子都好看。
春燕姐,拿着。
柳春燕吓了一跳,红着脸拒绝。
锦绣哪容她推辞,强硬的塞到她怀里,春燕姐你们一家帮了大忙,这布抵工钱。
一块布料换五个壮劳力,这买卖太划算了。
什么?帮个小忙就能白得一块布料?太划算了,这是柳春燕的想法,可以代表她全家。
锦绣又拿起块蓝色小花的布料,迟疑道:这些都是次品,春燕姐觉得这么一块给2块钱,值吗?这可太值了。
柳春燕脱口而出。
柳春燕婆婆磨梭着一块酱红的布料,对这个价钱爱的不行,那感情好,我们家多买几块。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样的好事百年一遇。
陈小二真是出息了。
慈爱的、赞赏的、羡慕的目光落到陈彦海身上,令他得意的飘飘然,同时,一道暗含警告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
他知道,那是大哥在提醒他谨言慎行。
高高昂起的头卢布又耷拉下来,他的出息不过是嫂子吹出来的,陈彦海泄了气,得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还是夹紧尾巴做人为好。
柳春燕婆婆行动力惊力,回家取钱的工夫就带来一大批村民。
听到两块钱就能买一件五尺布料,他们坐不住了。
陈家湾年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又高,还有养鱼的副业,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村民家家有存款。
果然,你两块,我三块,一个多小时布料就下去了一大半。
许芳乐得见牙不见眼,一场风波转头成了好事,她不由感慨媳妇本事了得。
感慨之余心里更加悲凉,经此一事,她更没理由拿捏媳妇了。
晚饭是锦绣和许芳共同做的,许芳手撖的面条,锦绣炒的肉臊子,加了干香菇、茭白、豆角,咸香入味口感浓郁。
锦绣都吃下满满一大碗,吃完面条,她又打了碗面汤慢慢喝。
原汤化原食,解渴又解腻。
大家纷纷效仿。
陆严春吃完第五碗,这才打着饱嗝放下碗。
说实话,这段时间他也吃了很多家国营饭店,但还是觉得锦绣做的最合他口味。
徐锐也有同感,现在的他只希望苏锦月能有她姐一半能干,他就烧高香了。
他隐晦的瞥一眼陈彦青,只见那人嘴角含笑,眼底含情,出众的外貌在灯光下显出几分柔和,更加的吸引人。
真是好命。
吃完饭,锦绣和许芳数钱,男人们商量剩下的布料如何处置。
锦绣干活细致,她先把钞票捋直摊平,用医书压着。
等所以钞票压平,她又按面值大小摆放,这才开始清点。
不得不说,不论哪个年代数钱都是件令人愉快的活。
一千一百二。
锦绣笑着数完一遍,就把钱全部交到许芳手里,然后拍拍屁股离开,走到夫君身边坐下。
至于那些钱怎么处理,她是不会插手的。
许芳处于亢奋状态,来来回回数着钱,仿佛不知疲倦。
好吧,也别怪她眼皮子浅,实在是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摸到这许多的钱。
男人那边很快商量出方案,徐锐跟陆严春各拿一半,去其他几个大队兜售。
陈彦青一开始是因为关心则乱才反应迟钝,如今事情解决了大半,原先那个心思缜密的陈彦青又回来了。
他拍拍徐锐的肩膀,你们都是我兄弟。
语气真挚,找不出一丝破绽。
我看这样,不能让你们白干,你们只要给我八成的款子就可以了。
这...... 徐锐和陆严春对视一眼,又很快分开。
成。
没人愿意白干,能赚点小钱也是好的,他俩异口同声道。
陈彦青又留两人在家过夜,反正六月气温适宜,随便打个地铺就可以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两人拿了布料勿勿离开。
陈家还剩三百来份,想必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闻风过来,就能消化完了。
胡静故意等到第二天才到陈家,进门就看到陈家老太太坐在堂屋里,想装老封君。
啧,这个老太太真是蠢而不自知啊。
就凭老太太在锦绣婚礼上说的那番话,陈彦青没报复已经很给面子。
再说陈老太看不起二儿子人尽皆知,现在看二儿子发达凑上来,当人是傻子啊。
胡静不急着找锦绣了,安心看起热闹。
人呢,陈老实你个王八羔子,亲娘来了不知道倒个茶端个点心什么的,真是白养你了。
老太太连敲带骂,旁若无人。
陈老实踢踏踢踏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海碗泡饭,上面盖着一块黄澄澄的鸡蛋饼,还冒着热气,使得鸡蛋的香味更加浓郁。
胡静觉得自己的肚子也饿了。
陈老太咽着口水,眼睛直愣愣盯着那块鸡蛋饼,但好歹记得今天的目的:拿他个十块八块的布料。
这不,她最疼的大孙子陈彦丰相看好了对象,快要谈婚论嫁,她想给孙媳妇多准备几块布料。
反正二儿子有一大车呢,她拿几块怎么了。
陈老实今儿个起晚了,昨天他先是担惊受怕,紧接着跟年轻小伙一起卸货,然后又被一大笔钞票吓得睡不着。
欸,想他年轻时连干三天三夜的农活都没这么吃力。
儿媳妇心疼他,特意给他摊了鸡蛋饼(误会,其实所有人都有。
只是他起来晚,盘子里只剩一块。
),他没吃几口,老娘又过来。
唉,准没好事。
娘,陈老实老老实实站着,您不是说没我这个儿子吗。
陈老太噎了一下,眼珠子咕噜一转,立刻就想到了说辞,老实啊,娘就是随便说说,你怎么真信呢。
哎呦,这么多料子,摸着滑溜溜的。
然后定定看着二儿子,就等着他说:娘,料子你随便挑。
陈老师一口鸡蛋饼一口粥,根本不搭理老娘。
亲娘就跟吸血的蚂蟥似乎,一点血腥味就死咬着不松口。
奶奶来了呀,锦绣来的恰到好处,她知道陈老太的来意,但绝不会让陈老太如愿。
她挑了两块适合老年人的料子,奶,你来的正好,省的我跑一趟。
这藏青色大方稳重,您穿肯定好看。
毕竟是嫡亲的奶奶,来都来了,什么都不给说不过去。
再说,两块料子没几个钱,却能当着村里人表现她的孝心,何乐而不为。
人的好名声,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锦绣深谙此道。
额,好看,面对锦绣,陈老太有些气虚,还会回想起那几次惨痛的失败经历,脸皮抽搐几下,干笑着接过布料。
大伯他们想要的话赶紧了,布料剩下不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货。
那个…陈老太鼓起勇气,对大孙子的爱占了上风。
可锦绣哪会让陈老太说出来,奶,你不会想白拿吧?她夸张的捂住嘴,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大伯可是领导,总不会干以权谋私的缺德事吧。
对,她故意把这事推到当村书记的大伯身上。
相比刻薄的陈老太,大伯总归还是要脸的。
而且锦绣坚信,陈老太在外面闹腾,大伯会不知道?果然听锦绣这样说,陈老太急着辩解,她最怕的就是影响大儿的前程,不是的,你大伯是个好官,不贪群众一针一线,锦绣你不能说他坏话。
真正是一腔慈母心肠。
可公爹也是你亲儿子,锦绣腹诽,用眼角偷瞄眼公爹,只见他端着碗吃的认真,根本没把陈老太的话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