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里街派出所。
民警王胜利捏着笔记本, 不停的扇着风。
窗外,香樟树的树叶纹丝不动,树上的知了不停的鼓着翅膀刮噪, 平添几分燥热。
这鬼天气,简直不给人活路。
是啊, 我已经喝了一热水瓶水, 一趟厕所都没去过,真是热死人了。
同事小苏抓着衣领附和。
同志, 我来报案。
金翠花怯怯的站在门外,并不敢踏进办公室。
好吧, 她就是在巷子里横,到了外头...... 她就畏畏缩缩了。
典型的欺软怕硬。
王胜利已经在派出所工作五个年头, 认得金翠花, 看到她就知道肯定没大事, 最多不过是邻里纠纷家庭矛盾之类。
他烦燥的把笔记本拍到桌子上, 头开始痛了。
家长里短的, 把他们民警当居委会大妈了?小苏是新来的, 工作热情很高。
他起身来到门口, 想把老太太叫进来, 老太太, 你要报什么案呀?小苏是退伍军人,身材高大,老太太一看就心生胆怯, 缩着脖子打起退堂鼓,民, 民警同志, 没, 没啥。
胡闹。
王胜利拍着桌子,怒道,没事瞎报案,当我们菜市场?金翠花更害怕了,扒着门框直往后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小苏叹气,知道老王是被这天气折磨的,他尽量和气的笑笑,老太太,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们警察,你说吧,我听着呢。
大不了先把老太太安抚好,然后把她的情况转到街道去。
欸,同志,我住在一里街。
其实吧,我是真的不想来麻烦你们的,实在是有些人的做法太过分。
老太太抓住小苏的手,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就是讲不到重点。
小苏已经在心里骂娘,又不好甩开老人家,只得耐着性子说道,行,老太太你就讲讲这有些人到底干了什么吧。
如果真的有违法乱纪行为,我们绝不姑息。
听了小苏的话,老太太腿也不抖了腰也不酸了,我们路口开了一家凉茶铺,哎呦喂,那可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
民警同志啊,老太太我上前说理,还被人骂了一通。
凉茶!这两个字像一阵龙卷风,刮跑了难耐的暑热,王胜利一下子精神了,凉茶铺?附近有新开的凉茶铺,我怎么不知道?小苏知道,老王这是想喝凉茶了。
金翠花却误会了,她以为民警把她的话听进去,并且准备采取行动。
哈哈哈,小丫头片子,咱们走着瞧。
等她把陈家扳倒,看还有谁敢跟她唱对台戏。
今天有点倒霉,因为明天考察人员就要乘飞机到达省城,领导啰里啰讲了一大堆废话,害得陈彦青错过了回家的公交车。
他归心似箭,步子迈得很大,最后甩开膀子跑了起来。
跑到街口,他有意放慢脚步,想着先把气喘匀再回家,省的家里两个女人唠叨。
却看见陈家凉茶铺那边挤了一堆的人,其中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出事了。
这是陈彦青的第一反应。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家里哪一个出事他都没法接受。
对于爸爸妈妈摆凉茶摊,他是持支持态度的。
老人家窝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找点事做做,会憋出病来的。
特别是摆了凉茶摊后,家里两个女人的关系空前和谐,他就更支持了。
可是没想到,这才摆了几天就出了事。
看来,还是他没本事,护不住家人。
陈彦青眸中漆黑如墨,出人头地的愿望第一次这么强烈。
把翻腾的情绪整理好,陈彦青大步上前,分开人群一看,见家人都安好,他的心就定了下来。
隔壁的金老太正鹌鹑样缩着脖子,被民警训斥。
王胜利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端着碗凉茶,骂两句就喝上几口,表情惬意。
老太太不是我说你,你的老观念要改改了,别动不动就给人扣高帽子。
嗯,这凉茶清凉解渴,好喝。
这几位同志,哪里是什么投机倒把,这明明是为人民服务!老太太你不能冤枉好人。
再喝一口,冰冰凉透心凉,他以后就靠这凉茶续命了。
哼,下次再乱告状,把你铐起来!咕嘟咕嘟,王胜利把碗里的凉茶一口喝干,爽。
小苏喟叹:一碗凉茶下肚,我又活过来了。
老太太你别不信,你这种行为叫做浪费警力,严重的可以拘留。
拘,拘留?金翠花噔噔噔后退几步,老脸雪白如纸,我不是我没有,你们警察不能冤枉好人。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吧,警察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呐。
一听说可能要拘留,金翠花赶紧大声哀嚎,边哭边偷瞄警察。
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她全部本事。
这话说的难听,两个民警同时变了脸色,内心恼怒不已。
他们好端端的出警调解纠纷,老太太口出恶言,传到领导耳朵里有他们受的。
王胜利更是恼火,厉声喝道:好啊,现在还要加上一条污辱人民警察,罪加一等。
金翠花没想到随口一句话会这么严重,啪叽坐到地上,眼泪直淌。
许芳看得解气,心里正得意。
周围的人看到年迈的金老太哭得凄凉,纷纷同情起来,她又开始慌了。
她朝锦绣看去,希望儿媳妇能出面调和。
在许芳看来,陈家是新来的,为了融入邻里,更要与人为善。
更何况金老太已经吃够了亏,再揪着不放就显得陈家咄咄逼人。
刚想开口,一个清丽宛转的声音响起。
大娘,地上烫,先起来吧。
声音动人,连蝉鸣带来的烦躁都压下去了。
警察同志只是跟您开玩笑,您别当真。
王胜利皱紧眉头,他哪里开玩笑?这个女同志瞎说八道,心里已经不喜了一分。
见有人给了台阶,金翠花连忙从地上起来。
嘶,屁股都要烫熟了。
呀,陈彦青!声音欢快,带着娇软。
锦绣早注意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同志,一袭白色的连衣裙,长发用黄色格纹手帕扎起来,纤尘不染。
陈彦青收回粘在锦绣身上的目光,声音清冷,龚慈同学。
夫君居然认识这个女人?锦绣突然有了危机感。
一个年轻漂亮还有文化的姑娘,站在那里像一朵不胜娇羞的莲花,正是男人最喜欢的类型。
虽然她相信夫君对她的感情,但......原来我们离得这么近吗?龚慈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踩着小碎步来到陈彦青身侧,抬头仰望。
年轻俊美,才华横溢的省高考状元,确实有资本令她心动。
咳咳,陈彦青迅速让开,跑到锦绣身边,然后不住的拿湿漉漉的小眼神看妻子。
锦绣,这是我...同事。
龚慈是他在参加考核时认识的,明天还要一起接待考察人员,勉强算是同事吧。
陈彦青没把人放在心上。
锦绣的心往下沉。
夫君自然是无意的,但姑娘那崇拜、仰慕的眼神,把心思表露无疑。
她该怎么办?掐断这朵桃花?可掐了这一朵,还有下一朵。
锦绣突然醒悟,这段时间她忙着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和婆婆斗法,困宥于后宅那一亩三分地,这是自毁长城的做法。
她会刺绣,会医术,有自己的宅子,还有月月拿红利的生意,她应该光芒万丈,让夫君追逐她的身影。
想到这,锦绣挺直了腰杆,对龚慈展露笑颜,说话温温柔柔,你好龚慈同学,我是苏锦绣,陈彦青的妻子。
对,她是苏锦绣,不是陈彦青的附庸。
哪一天他真要变心,她也有资本潇洒转身。
龚慈差点维持不住笑容。
什么,陈彦青居然已经结婚了?他妻子看着......也就马马虎虎吧。
她是省大外语学院的高材生,只有她这样优秀的女同志,才配得上高考状元。
苏......同学?龚慈歪着头,状似好奇的捅刀。
只要锦绣玻璃心一点,听到这话定要心塞了,可惜锦绣刚刚开了窍,我没有参加高考,叫我锦绣就可以。
然后抱住陈彦青的胳膊,细细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这些天夫君忙着考核,晚上回家还要卖力耕耘,她都没找到沟通的机会。
陈彦青耐心地听着锦绣絮叨,神色温柔,目光缱绻,时不时附和几句。
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小夫妻感情真好。
许芳看了却是一肚子气。
她眼睛撇得快抽筋,儿媳妇就当没看见,关键时候不顶事,要这儿媳妇何用?龚慈捂着嘴惊呼一声,然后羞红了脸,不停的道歉。
这边王胜利也知道不能拿金翠花怎么样,教训两句就带着小苏离开,看热闹的邻居也三三两两散去。
金翠花偷鸡不成蚀把米,拉长着脸瞪了锦绣一眼,又腆着脸跟龚慈说话。
龚慈始终温温柔柔,没有一点不耐烦,锦绣看了也夸好风度。
别人有你男人好看?陈彦青的话醋味十足,锦绣不由啐了一口。
男人不依,非要锦绣承认他最好看,锦绣被他缠的没办法,鼓着两颊说道:陈彦青,你幼不幼稚。
好,你最好看,行了吧。
陈彦青这才放过她。
龚慈目光闪了闪,并没有跟上去。
今天意外相遇已经够了,人又跑不掉,慢慢来。
反正,明天还要共事呢。
老太太,再见。
看着陈彦青的背景,她干脆利落的甩开金翠花,转身离开。
锦绣到家,家具厂送货的三轮车已经等在门口,几个工人把一张贵妃榻搬到书房。
锦绣,有了这张榻,你绣花累了可以打个盹。
陈彦青殷勤的围着锦绣打转,怎么看都像有阴谋。
家具厂还体贴的送张垫子,面上是藤编的如意花纹,锦绣躺上去试了试,确实不错。
哪天你惹我不开心,我就让你睡榻。
陈彦青整个人石化。
不是,他买榻是为了和锦绣一起睡......是情趣不是惩罚,好伐。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并不高。
陈老实闷头吃饭,今天下午金翠花把警察招来,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事情圆满解决,但他仍心有余悸。
城里人,可真不好惹。
许芳把红烧肉的碗换到儿子面前,又夹了块肥瘦相间的肉到老头子碗里,只夹了根腌黄瓜给自己,彦青,你天天在外面跑累了吧,赶紧多吃点。
然后给了个眼神让锦绣体会——瞧,做女人就要像她这样,照顾儿子,体贴男人。
又来了,锦绣厌倦了为这些小事劳神,她冷着脸把碗放到桌上,道:彦青,爸妈打理凉茶摊挺辛苦的,我看不如把小姨家的盼娣找来帮忙,你看怎么样?许芳脱口而出,不是还有你吗?锦绣气笑,这几天师父也要搬到省城来,我要去帮忙。
抬出钱自庸,许芳只能乖乖闭嘴。
哪怕一万个不情愿,许芳也是不敢得罪钱医生的。
她讪讪的把菜汤倒到自己碗里,和着饭拌匀,搬家是体力活,锦绣你......咳咳,陈老实连咳几声,打断了许芳的唠叨,别听你妈瞎比比,锦绣你尽管去你师父那。
又对陈彦青道:把盼娣接过来家里也用得着,这样家务事就不用你妈操心,我们可以安心看凉茶摊。
就怕你小姨不肯。
陈彦青倒有不同的看法,既可以省一张嘴吃饭,说不定还有工钱拿,保准小姨应的比谁都快。
这事我来安排,到时候直接让彦海带过来。
锦绣觉得吧,明天开始凉茶生意不会太好做。
金翠花,还有胡美叶(就是讲八卦那个邻居),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她忍住没说,说出来就是讨人嫌,何必呢。
儿子和男人都不理解她,许芳憋了一肚子气,突然道:彦青啊,今天那个姑娘是?哦,同事。
她是外语学院的,明天开始和我一起接待国外来的考察人员。
陈彦青随意说着,他的心思都在那张新买的榻。
上。
今天晚上他要怎么才能说动锦绣,和他一起去榻上试试新花样?至于龚慈,不过是个过客,他懒得关注。
哎哟,那个姑姑长得可真俊,又是高材生,不知道有没有对象了?许芳故意这样说,就是想膈应锦绣——你男人在外面接触漂亮姑娘,就看你心焦不心焦。
锦绣没膈应到,陈彦青叹了口气,耿直道:妈,彦海配不上人家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妈妈关注未婚女青年,必定是在考虑弟弟的婚事。
许芳气得手哆嗦,还不好明说。
那表情,锦绣笑得肚子抽筋。
夫君干得漂亮,今晚要不要依了他?陈彦青当作看不出婆媳之间暗流涌动,只能把火力引到自己身上,还有金翠花,她蹦跶不了几天。
爸妈,你们看好吧。
他已经有了解决方案,只等重要人物到场,他分分钟解决那家人。
好好好。
陈老实连声叫好,他对儿子的能力是一百个放心的。
许芳也露出了舒展的笑。
不得不说老俩口其实误会了,陈彦青主要还是担心金翠花欺负他娇滴滴的媳妇,当然也不会拆穿就是。
接到大哥电话,陈彦海一分钟不耽误,直接把卡车开到小姨家村口。
许燕一听,果然如陈彦青预料的那样,恨不得放挂鞭炮把三女送走。
蔡盼娣被村里人从地里叫回家,得知要去省城的消息后,整个人是懵的。
她木偶般换上干净衣服,又把辫子重新梳整齐,挎着个小包袱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爬上汽车。
许燕扒踮着脚尖扒拉着车窗,抓紧时间叮嘱:去你姨妈家手脚要勤快,少吃饭少说话多干活。
还有,得了好东西要寄回家,这个千万别忘了。
要不是状元外甥指名道姓叫盼娣过去,她都想冒名顶替。
噢,蔡盼娣如在梦里,傻傻点头。
汽车发动,村里的小孩子追着车屁股跑了好一段路才散开。
陈彦海老练的单手握着方向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这个不熟悉的三表妹。
三表妹脸色腊黄,颧骨凸出,枯黄的头发扎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目光胆怯,抱着包袱缩在座位上。
还挺可怜的。
陈彦少没话找话聊了几句,表妹只会嗯对是,他便没了继续的心情。
对了,怎么没看到四表妹?他眼睛盯着正前方,突然从后视镜里发现,车后排的座位底下似乎藏着一个人?蔡有娣趁大伙不注意,偷偷溜上汽车,藏在后排座位下面。
她不甘心,为什么姨妈只叫三姐到省城去?她干活利索,嘴也挺甜,比三姐更讨人喜欢,凭什么叫的不是她。
车子起动,没有人发现她,蔡有娣松了口气。
她整个人蜷缩在座位底下,鼻子里是难闻的汽油味和尘土味。
道路颠簸,没多久她就昏昏沉沉,浑身酸痛。
可她一动不敢动,就怕发现后被扭送回家。
一路上,二表哥态度可亲,跟三姐说说笑笑。
路过路边的小饭店,还请三姐吃了顿饭。
蔡有娣擦掉嘴角的口水,用力按住饿得直冒酸水的胃,耸动鼻子努力多嗅几口饭菜的香味解馋。
车子重新上路,蔡有娣庆幸自己又没有发现。
她暗暗松气,但很快嗓子干得眼冒烟,手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
再忍忍,蔡有娣这样安慰自己。
只要能坚持到姨家,她就不信姨妈还真会把她赶回去。
对了,怎么没看到四表妹?昏昏沉沉间,蔡有娣突然听到二表哥问起自己,瞬间来了精神。
她削尖耳朵,屏息凝神。
我,我也不知道。
三姐支支吾吾的回答,声音跟蚊子叫一样。
蔡有娣不屑,三姐连话都说不连贯,不知道姨妈看上她哪一点。
哎呦,车轮压到一块石头,蔡有娣的头撞到座位,疼得她大声惊叫,好疼!嘎吱!陈彦海一脚刹车,汽车猛的停住。
他单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眼角的余光盯着后视镜,谁?赶紧出来。
另一只手摸向座位边的钢筋。
可恶,被发现了。
蔡有娣痛得眼泪哗啦啦流,沉默片刻,还是老实回答,是我,蔡有娣。
四表妹?陈彦海大吃一惊,突然明白她早就躲在座位底下,咬牙切齿道:蔡有娣,你搞什么名堂,赶紧给我出来。
玛德,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哥哥不得骂死他?陈彦海忿忿的捶了下方向盘,脸色难看。
麻了,起不来。
蔡有娣觉得这是她最丢脸的一刻,可她手脚酸痛,真的爬不出来。
老四,别怕。
蔡盼娣抱紧包袱,大着胆子看向二表哥。
陈彦海无奈,只得爬到后排,把蔡有娣慢慢拖出来。
瘦弱的姑娘脸上沾满了灰尘,额头撞得青紫,看着特别可怜。
陈彦海只觉得麻烦,他不耐烦把人拎到前排,丢给蔡盼娣,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蔡有娣又急又怕,眼泪刷过脸上的灰土,露出蜡黄的皮肤,表哥,我想到省城去干活,不要钱,管吃管住就成。
求求你了,留在家里我会被爸妈卖掉的。
欸,陈彦海烦躁抓抓头发,小姨什么德行他自然清楚,但省城不是那么好去的,你以为你躲在车上就能去省城了吗?不,要有暂住证明的妹妹,不然一到省城就被人当盲流抓起来,遣送回老家。
啊,还要暂住证明?蔡有娣绝望地抓住衣襟,眼泪流得更凶。
蔡盼娣呆呆看着妹妹,心里五味杂陈。
在家里,一直是妹妹护着她,她才没有像两个姐姐一样为了几个彩礼钱被卖,是到了她护住妹妹的时候了。
二表哥,让有娣去省城吧,我的那个证明给她。
她这辈子没这么勇敢过。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陈彦海咬紧牙关,难以抉择。
但真让他把瘦得没几两肉的表妹送回小姨家,他又有些不忍心。
小姨心里只有蔡金宝,四个女儿都是可以随手丢弃的野草。
这样吧,他坐正身体,目光坚毅,双手紧握方向盘,先到省城再说,看我哥怎么说。
把困难丢给亲哥,陈彦海没有一点心里负担。
闻言,姐妹俩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