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月双手背在身后, 身体前倾,笑容令锦绣很不适。
她皱着眉头后仰,我们一点不想见到你。
苏锦月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 嘟起嘴,姐, 我可是你亲妹妹。
然后扬起笑脸, 眼睛晶晶亮,姐夫, 你好。
出去一趟,见到了许多人, 苏锦月发现,还是陈彦青最优秀, 哪怕陆严春陆总也拍马不及。
彦青!说曹操曹操就到, 陆严春从火车站附近的小店里钻出来, 一溜小跑到了陈彦青跟前, 也不说话, 上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彦青也露出笑容, 用力回抱住好兄弟, 还捶了捶他的后背, 不错, 混得人模狗样嘛。
陆严春梳着很有派头的老板头,穿着黑色的呢大衣,皮鞋锃光瓦亮, 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
他摸了下头发,笑容灿烂, 还行吧, 比不过陈状元, 你才是混得风生水起啊。
哈哈哈,两个人相视而笑,因为时间而产生的陌生感荡然无存。
来,给你介绍一个,这位是我大舅哥,苏卫华。
陈彦青把着陆严春的胳膊,把他带到大舅哥面前。
你好,久闻大名,两个人礼貌握手,谁也没发觉两人已经交过一次手。
陆严春,完败。
作为特勤大队的特招生,苏卫华可以说是打遍县城无敌手,更何况疏于锻炼的陆严春。
好兄弟,虽然略逊一筹,陆严春却依旧很兴奋,部队生活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对战友更是有种特殊感情。
很快,他就和苏卫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陆大哥~苏锦月不甘心边缘化,她娇滴滴的跺脚,你说帮我买吃的,东西呢?当然,她不喜欢陆严春,只是享受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看到苏锦月,陆严春拍拍额头反应过来,他把人推到锦绣身边,锦绣,我总算不负所托。
然后双手高举过头做投降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想搭理这个女人了。
这是把苏锦月的脸皮往死里踩。
苏锦月气得浑身颤抖,不敢看其他人的脸色。
还有,她真有那么差劲吗?以致于陆大哥把她当成病毒。
她双手下垂,攥紧包带,眼神瞥向哥哥姐姐。
妹妹被人羞辱,他们应该有所行动吧?苏卫华行动了。
他上前一步拍拍陆严春的肩膀,表情凝重,兄弟,你辛苦了,有空请你吃饭啊。
照顾这个妹妹,真是常人不能完成的任务。
接着是锦绣,她把苏锦月拉到身后,陆大哥,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妹妹,有空到家里来玩。
只要把苏锦月安全送还给唐爱珍,她就算完成任务。
陈彦青亦步亦趋跟着妻子,也捶了陆严春一拳,好兄弟,等徐锐回来,咱们不醉不归。
陆严春甩掉包袱后心情大好,整日板着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咱们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不过要不是因为苏锦月是你姨妹,我才不会管她死活。
我跟你们说,我真的是烦透她了,干啥啥不会花钱第一名。
这种女人,谁娶谁倒霉。
最后加了一句,老徐运气好,算是脱离苦海了。
陆严春话说的不客气,苏锦月的嘴都气歪了。
她泪花儿闪动,愤怒地盯着陆严春,恨不得把他盯出洞来。
陆严春毫无察觉,正嘚瑟的抹着头发,给好朋友民警讲述在南方拼搏的奇闻异事,苏锦月这个傻瓜,居然被人骗到理发店当洗头妹,好在她脑子不算笨给逃开了,不然……啧啧啧。
洗头妹?这个活不好吗?纯洁如锦绣,搞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咳咳咳陈彦青疯狂咳嗽,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听过猪跑,正经洗头妹当然可以,但是,但是……不正经的就不行了。
哦,就是暗门子吗?锦绣秒懂。
在大庆朝,穷人荬女儿,最多的去处还是花楼。
所谓花楼,就是做妓子。
暗门子,连妓子都不如。
当初要不是小姐心善收留了她,她估计也会被卖到花楼。
欸,小姐不知怎样了。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锦绣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傻样,懵懂的睁着眼睛,忽闪忽闪的。
陈彦青受不了被妻子这样注视,只能把人搂进怀里,眼不见为净。
然后呢,锦月就遇到了你吗?锦绣追问,好歹把那一茬揭过去。
没有,她连夜跑出去。
跑得倒是挺快,但口袋空空,只好去一家西餐厅打工,这才遇上我。
陆严春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想笑。
然后,他就严肃着脸,你们可能永远猜不到,我在那家西餐厅还遇到了谁。
额,西餐厅里有什么好吃的?锦绣自从怀孕以后,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吃货。
话风就这样被带歪。
陆严春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南方的美食,锦绣靠着夫君的肩膀上吸溜口水,斯哈斯哈,好想吃。
陈彦青更加自责,自己还是不够强大,不能让锦绣心想事成。
哎,还需要继续努力啊。
一波人围成圈嘻嘻哈哈,苏锦月站在一边,面色阴沉。
在她眼里,陆严春对她多少有点感情,没想到……呵,屁的感情。
男人都是王八蛋。
恨过之后是茫然,在南方厂里面工作这几个月她大开眼界,再也不想回到农村种地。
那么,没有陆严春的庇护,她还能过得如此安逸吗?答案是肯定的。
不能。
她该怎么办才能让陆严春继续庇护她?苏锦月绞尽脑汁,甚至忘了到陈彦青身边凑趣。
苏锦月又恨这些男人,怎么他们都围着锦绣团团转,对自己不屑一顾?还没等她想到办法,就听到一个熟悉的笑声响起。
这个笑声,上辈子她听到耳朵起老茧。
徐锐。
哈哈哈,兄弟们,你们是在等我吗?声音高亢,哪怕没有回头,苏锦月也能想象徐锐此刻的激动。
这是上辈子少有的。
上辈子徐锐虽然是个大老板,生意做的很成功,但他一直都是单打独斗,身边没有朋友。
即便笑,也是含蓄的沉郁的。
可现在……徐锐高兴得像个孩子,连陈老实也没放过,一个个抱过去,一下火车看到你们,真好。
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家寡人。
特别是陆严春,他紧紧抱住,久久不愿放开,老陆,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欢迎回家。
苏锦月看着咋舌称奇,上辈子这两位可是死对头,见面就要干架的那种。
难道是因为她重生,他们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吗?肯定是的。
再次见到上辈子的丈夫,苏锦月一瞬间又陷入迷茫,分不清此刻是前生还是今世。
徐锐,你回来了呀。
她双手搭在小腹,仪态万千的走到徐锐左侧,站定。
这是她上辈子习惯的位置,寓意她才是徐总的贤内助,正牌老婆。
苏锦月一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聊天聊的正欢的几个人安静下来,狐疑地盯着她使劲打量。
锦绣也忍不住看了妹妹几眼,显然,这是她上辈子的状态吧?她勾了勾唇角,看来,上辈子的苏锦月过得也就这样。
别问她怎么看出来的,问就是和徐锐之间的距离。
两人离开有小半米远,又隔了一个身位,再加上姿态的恭敬,哪像妻子,分明就是下属。
还是不是心腹的那种下属。
所以,原身记忆里妹妹妹夫是恩爱非常的夫妻,其实都是骗人的吧。
难怪,这辈子苏锦月会选择离开徐锐。
因为伪装的恩爱是假的,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徐锐想也不想横跳一步,离苏锦月这个女人越远越好,我告诉你,我有对象了,你离我远点。
对象?苏家姐妹异口同声。
嘿嘿嘿,徐锐傻乎乎的挠挠头,对,我有对象了。
他朝着出站口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对象,过来,我介绍朋友你认识。
苏卫华狠狠地捶了徐锐一拳,他们俩算的上朝夕相处,可这事他被瞒得死死的。
他勾住徐锐的脖子,威胁道:好你个徐锐,狗崽子就是狗㛄婲崽子,地下工作做的太好了吧。
说,对象是谁家的?我认识她家长辈吗?那个,那个,徐锐挠挠鼻翼,脸色爆红,就是小韩,卫华哥你认识的。
小韩?小韩!苏卫华更加生气,徐锐你个牲口,居然暗搓搓挖我单位墙角?他朝着小韩道:小韩啊,你这事瞒得够好。
小韩粉脸通红,乖乖站定,卫华哥,我不敢不瞒,我怕我哥知道后打死徐锐。
丽丽姐,锦绣姐,你们一定要帮我。
小韩娇笑着搂住张丽丽的肩膀,俏皮的摇了摇。
显然,两人很熟。
苏锦月完美的笑容裂开一条缝,她捂着胸口后退几步,不敢相信徐锐背叛了她。
徐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苏锦月笑容凄婉,就好像徐锐是个负心汉。
幸好此刻广场上人不多,不然徐锐就成了过街老鼠。
徐锐气得不行。
小韩更加生气,她本就是泼辣的性格,大姐,你谁啊?有神经病吧。
徐锐是我对象,你生什么气吃什么醋,莫名其妙。
苏锦月陷入混沌,只以为是徐锐终于出轨年轻漂亮的小秘书,她冲上去揪着徐锐的胸脯,大喊大叫,徐锐,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能对不起我。
啪,回答她的,是锦绣的一巴掌,醒了没有?然后反手又是一巴掌,这样总清醒了吧?好吧,锦绣承认,后面一巴掌是她故意多扇的。
她就是想打苏锦月,想了挺久了。
苏锦月捂着脸,双眼呆滞,她想来了。
这辈子她早早和徐锐划清了界线,她不是他的妻子!对不起,她垂着头,碾着脚尖,生怕有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幸好,大家有的注意力都在小韩身上。
老徐呀,苏卫华面色复杂,勾着徐锐的脖子,你知道大韩是出了名的爱护妹妹,你......他上下打量兄弟,你这小身板经不过大韩暴打。
显然,徐锐对于大舅哥的暴脾气有所耳闻,他咽着口水,卫华哥,我的小命都全靠你了。
为了讨到老婆,他也是拼了。
苏卫华沉重点头,放心,我会的。
他学着锦绣的样子挤挤眼睛,我会拦住你,大韩能痛揍你一顿。
卫华哥,你个叛徒。
两人很快打闹起来。
好吧,其实就是徐锐单方面被殴打。
不过,看样子他心情不坏。
咳咳,别人要是敢喊他狗崽子,他保准让那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过苏卫华的话,他反而觉得亲切。
欸,徐锐觉得自己是不是贱?!小韩靠在张丽丽的肩膀,眼睛不停的瞄锦绣。
哇,锦绣姐看着好漂亮好有气质,她好想抱。
但是,不敢。
陈彦青太凶了。
小韩扳着手指头,陈彦青太凶,苏卫华有道疤,陆严春太冷。
嗯嗯,看来看去,还是她家老徐最好。
这样想着,她眼睛弯成月牙状。
哼哼,一群小兔崽子,都不知道尊敬老前辈!夏永书背着手从大厅里走出来,他板着老脸,步子迈得极大,显得很不开心的样子。
能开心吗?孤家寡人过春节,开心个屁呀。
哼,徒弟,徒弟媳妇,都不是好东西。
就是!有些人有了对象连干爹都不要了。
杜怀南学着夏永书的样子,下巴翘到天上,说话阴阳怪气的。
师父!爸!陈彦青和徐锐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迎了上去。
两个倔老头同时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徒弟/干儿子的服侍。
夏老,杜老,就怕你们住不惯农村的房子。
陈老实不忍儿子挨训,赶紧找理由搪塞。
夏永书瞪了徒弟一眼,我牛棚都住了十年,还会住不惯农村?哼,陈彦青,你不会不欢迎我吧?他敢!陈老实凑上去,他要是敢不欢迎你,我打断他的腿。
虽然知道这是假话,夏永书还是觉得通体舒泰,打断腿就算了,多做几套数学题吧。
夏老就是魔鬼,锦绣看着夫君的脸色慢慢变黑,最后跟锅底有得一拼。
她忍着笑从行李上站起来,那么,我们能回家了吗?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村子里,引得村里人围观,锦绣把脸笑僵,又撒出去大把的糖块,才慢慢散去。
陈老太是例外。
她高坐在上首,不时偷瞄陈彦青,就差直接在脸上写他怎么回来了。
陈老实拄着扫把,叹口气,他突然明白老娘为什么对他横眉冷对。
她,怕是猜到陈彦青不是他孩子了吧?也是,在陈老太朴素的观念里,不是亲生的都靠不上,那何必费心费力把人养大?那个,老实你过来。
陈老太招招手。
陈老实放下扫把,走到老娘身边,拉开长凳坐下。
母子俩常年关系恶劣,如今,已经相顾无言。
当然,陈老太不会这么想。
在她的认知里,亲不亲的无所谓,反正养老跑不掉。
老实,彦青还愿意跟你到村里来?陈老太自以为小声的大声说话,他,他真愿意?她不好直接说儿子是冤大头,只能尽量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意外的,陈老实心里居然不再恨自己的老娘了,他姓陈,是我儿子,为什么不回农村?哦,回来也好。
陈老太发现和小儿子已经无话可说,她挪了挪屁股,好像凳子上有钉子一样,那你还去省城吗?什么玩意,天天在眼前她看着烦。
现在一年见不到一次,她居然想了。
真是活见鬼。
陈老太脸色并不好,当然她不会认为自己错了。
她只是没想到,她寄以厚望的大儿子如今在家养老,而一直看不上的傻儿子却混得很好。
你在省城卖,卖什么卤肉,那玩意能赚到钱吗?听说城里一根葱都要花钱买,哦,连水都是要钱的,你们……她想说句软话,结果说出来的却是:你们过不下去的话,休想你大哥接济你。
憨厚如陈老实也变了脸色,在省城养尊处优堆起来的肉抖了抖,放心,有彦青兜着,我不会过不下去的。
陈老太怎么那么不放心呢,她斜着眼瞥了下正在指挥大家擦窗户的陈彦青,就他?病秧子一个,能养活算是运气好。
对了,陈老太实在忍不住,我听了一耳朵,说陈彦青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嘿嘿嘿,还是城里的大官。
那眼神陈老实看懂了,意思就是他拿什么和城里的大官比?陈老实挺了挺胸脯,他什么都比不上城里的大官,可彦青愿意认他。
大官又怎么样,彦青是我养大的。
他含糊带过,里面的是是非非,他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嘁,陈老太啐了一口唾沫,表情夸张,唉,锦绣这肚子有五个月了吧?孩子姓陈还是姓……什么来着?陈,陈老实擦一把脸上的唾沫,憨憨的笑容再次爬山眉梢,准是个胖小子,可皮着呢。
彦青和锦绣每个月都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的。
想到还没出生的乖孙,陈老实唾沫飞溅,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什么!陈老太的声音,像被宰杀前鸡的尖叫声,引得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对她怒目而视。
毕竟,被吓了一跳不是?陈老实心虚的躲到老娘身后拍着她的背安抚,娘,亲娘,你嗓子小一点。
怀个孩子还要去医院检查,花那冤枉钱干啥?陈老实啊陈老实,你是傻了吧。
想当年老娘我生你们两个讨债鬼的时候,一直挺着肚子在地里干活。
陈老太恨铁不成钢,转过身狠狠拧住傻儿子的耳朵。
陈老实敢怒不敢言,捂着耳朵不停讨饶,陈老太拧到手酸才肯松开,真那么有钱,给你老娘花花多好。
陈老实冷笑一声,这才是老娘坐着不走的真实原因吧?也是,指望一个一直看不上你的老娘突发爱心,不就是异想天开么。
他死了心,垂头丧气的坐回长凳,那钱是彦青赚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娘,你是要跟我商量养老的事是吗?也,也没有,陈老太难得尴尬,儿子刚从城里回来,家都没收拾好,她就上门讨钱,讲出去是不大好。
也没有,就是问问。
她干脆装模作样抹起眼眶,娘年纪大了,是你们的累赘了。
哎呦,我这老寒腿又开始疼了。
她是有感而发。
就在月前她晾衣服摔了一跤,孙子孙女儿子儿媳没人关心她摔的疼不疼,只是一个劲的埋怨她干活不当心。
她当时心凉了半截。
她把孙子孙女当心肝宝贝,他们感冒发烧,她甚至把饭菜端到他们床头。
可她摔跤以后呢?孙子孙女除了埋怨几句,人影都没出现。
儿子倒是孝顺,天天到床头看她。
可架不住儿媳妇嫌弃她,端给她的一日三餐除了稀饭就是稀饭,丁点油水都没有。
她跟大儿子哭诉,大儿子就跟她哭穷。
说大孙子要结婚,小孙子要上学,孙女要处对象,他穷啊。
那一瞬,陈老太想死的心都有了。
大儿子哪里是没钱,明明是…明明是嫌弃她老了不中用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陈老太清楚,靠大儿子养老怕是不成了。
这时候,据说在省城赚了大钱的小儿子出现在她脑海。
小儿子是傻,但傻有傻的好处,他孝顺啊。
记得当年,小儿子家烧了碗红烧肉都要给她端半碗。
额,虽然红烧肉最后进了孙子的肚子,但这份心意难得啊。
所以,陈老太日盼夜盼,就盼着孝顺的傻儿子快点回家。
这不,总算给她盼到了。
呜呜呜,老实啊,娘也是没办法。
你哥是个好的,但架不住你大嫂不孝顺。
陈老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陈老实鼻头发酸。
毕竟是自己亲娘,他还能真不管?再有,大嫂不孝顺,大哥真的一无所知吗?呸,大哥那么精明的,怎么可能。
明明知道老娘是演苦情戏,陈老实还是认栽。
娘,你说要我怎么给你养老吧。
要是接到省城去,他死也不会答应的。
陈老太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嘴唇,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给老娘我十块钱。
她老脸通红,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
在农村,一户人家一年都未必赚得到一百块,拿出一年收入养老娘,太疯狂了。
她不安的拽着衣角,觉得这辈子的脸在这一刻丢尽了。
原来只是要钱,陈老实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紧接着是委屈。
是啊,哪怕亲娘在大哥那过得再不好,她也没想过住到他家来。
见小儿子低头不语,脸色也不太好看,陈老太心更虚了。
要不......八块?陈老实没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拒绝,亲娘怎么自说自话大减价?五块!不得再少了。
陈老实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养老钱还能还价?他闭上眼睛,五块?不改了?卖卤肉,他一天都赚小几十,一个月给老娘五块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许芳那里,他能说服的。
大不了,也给丈母娘五块。
一碗水端平总可以吧。
还改?再改就没了。
陈老太纠结的眉头皱成一团,五块不算多吧?老实,娘年纪大了,想吃点好的,不能再少了。
亲娘都学会求人了,陈老实反而更喜欢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狗都敢踢的老娘,咬咬牙,那就八块!八块是不是太少......八块?!陈老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看陈老实的眼神跟看败家子一样。
不过,陈老太塌着肩膀,一言不发。
走吧,陈老实也不含糊,我送你去大哥家,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告诉两个字用了重音。
其实是警告的意思。
陈老太达成目标,比二儿子更想回家,赶紧的,回家烫烫脚正好睡觉。
临走,她又抓了把大白兔藏在衣兜。
嗯,小孙子爱吃。
陈老实母子一前一后朝大哥家走去,期间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陈老太几次想开口,可看着前面二儿子的身影,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陈老实也是如此,母子俩生疏不是一天两天,想要恢复亲近已经不可能了。
就这样吧,他给钱,老娘在大哥家安度晚年,挺好的。
哎呦,老实来了呀,咯咯咯。
大嫂笑声跟老母鸡似的,难听。
陈老实背着手,冷淡的嗯了一声,就越过她朝院子里走去。
大哥,他声音不大,却把大哥和两个侄子都喊出来,大哥,我来跟你说个事。
陈老实站在堂屋的灯泡底下,背着手,模仿夏永书鼻孔看人的样子,拒绝了大嫂搬过来的凳子,我跟娘商量好了,以后每个月给她寄八块钱。
果然,斯哈斯哈的吸气声响起。
陈家老大不愧是当过干部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热情的握着陈老实的手,使劲摇了摇,老实,哥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养老钱。
大哥身后,大嫂使眼色使到眼抽筋。
她拼命拉扯丈夫的衣服:要他赶紧答应,别节外生枝。
白捡八块钱,傻子才往外推。
大哥拍下老妻的手,脸色不太好,老实啊,哥没你有本事,所以……绝口不提他也出钱的事。
这事在陈老实预料之中,他拍拍大哥的肩膀,就想小时候一样,我出钱,你照顾老娘,这很公平。
不过……他拖长调子,眼神扫过大哥大嫂及两个侄子,还有躲在窗户后面探头探脑的侄女,要是让我听到老娘有什么不好,呵呵。
放完狠话,陈老实掉头就走。
大哥表情呆滞,这真是他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弟弟?到底是去过省城见过世面,这人就不一样了。
两个大侄子对视一眼,同时跑到陈老太身边,一个扶一边,奶,你腿没好利索,赶紧回屋躺着去吧。
妈,给我奶蒸个鸡蛋。
陈老太享受着孙儿的服侍,脸上乐开了花。
大嫂连声应是,现在陈老太可不是老不死的,而是取款机。
她一定会好好伺候老太太的。
陈老实站在大哥家门口,听见里面热闹的场景,长叹一声。
要是大哥一家能一直对老娘这么好,他出钱就出钱吧。
抬起头,他吓了一大跳,彦青,你偷偷摸摸跟在我屁股后头干什么?老子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走不丢的。
难得气急败坏。
陈彦青也不辩解,上前扶住陈老实的胳膊,爸,我只是出来撒泡尿你信不信?其实他看到陈老实和陈老太一起离开家,有些不放心,这才跟出来。
他听见了,爸爸答应给陈老太八块钱一个月,他觉得很好。
爸,还记得那棵树吗?嗯?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榆树嘛。
陈老实不禁怀疑,儿子这个高考状元到底怎么来的。
记得我七岁还是八岁,生了病,嘴巴里没味道,就哭着喊着要吃蒸榆钱。
陈彦青仰头望着簌落落作响的树冠,面露怀念。
呵,陈老实记起来了,彦海那个小王八蛋听说你想吃,就连夜爬树给你摘榆钱。
可那时候树底下的已经被采光了,他只能爬到树顶上。
可不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彦海卡在树杈下不来,急得嗷嗷哭。
陈彦青想,原来弟弟从小就是个熊孩子。
我跟爸爸妈妈在家等啊等,就是等不到彦海回家,然后就敲锣打鼓出门去找。
最后,我们在这棵树上找到了彦海,他呀,已经抱着树干睡着了。
嗯,陈老实抬头看看树冠,那臭小子,把我吓个半死。
从树上拽下来后,我用小竹条狠狠抽了他一顿。
后来呀,他就再不敢爬树了。
爸,你下手可真狠,我差点想离家出走。
陈彦海搓了把脸,出来找大哥和爸爸,没想到听到了当年自己的糗事。
呵,陈彦青高贵冷艳的哼一声,你没离家出走?卷着衣服跑到厨房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老老实实回房了。
哥,你能不能不要拆我台!陈彦海气得跳脚,哥哥就是这么损,他能换一个吗?闹够了,陈彦海自觉搀着老父亲,爸,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跑外面干什么,害得我哥担心。
你老人家听话点成不成。
陈老实突然觉得,小竹条抽得还不够狠,滚一边去,老子要你管。
嘿嘿,嘿嘿,陈彦海也不撒手,由着爸爸骂个痛快。
反正不痛不痒,他都习惯了。
彦海,辞了运输大队的活到省城来吧。
陈彦青突然说到。
陈彦海怔愣住了,停下脚步,回头,为什么?我现在干得好好的,可能还要升小组长呢。
冬天的夜风很冷,陈彦裹紧棉衣,语气郑重,你老是出车爸妈会担心。
还有,他们年纪大了,需要孩子在身边。
我么,陈彦青故作轻松的耸耸肩,也不管弟弟和爸爸看不看得见,我学习任务繁重,而且锦绣生产后要照顾孩子,所以……所以,你要把爸爸妈妈甩给我!陈彦海吼完,就发觉又说错话了,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哎,好好好,我辞。
他烦躁的抓抓脑袋,又自认为隐蔽的偷瞄哥哥。
总之,小动作不断。
陈老实虎着脸,甩开小儿子,气呼呼的走在最前面。
会不会说话?蠢死算了。
他都听出来了,老大的意思无非是不想让小儿子跑长途,毕竟有风险。
留在他们老两口身边,找份安稳的工作,尽孝道。
小儿子心里有明白,偏偏说出来的话却是……陈老实快被小儿子愁死。
父子仨埋头赶路,谁也不吭声。
陈彦海快要憋死,他绝对没有那样想,他只是…他只是…担心哥哥被抢走。
他和王瑞一直不对付,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想做哥哥唯一的弟弟吧?不过,他是假的。
陈彦海特别想好好表现,争取让哥哥更喜欢他,结果……被他弄糟了。
他想道歉,可话到嘴边又张不开嘴。
他不安的跟在爸爸后面,眼看着家门口就看眼前,对不起,我只是……他又不敢把真实的心思说给哥哥听,只能含糊其辞,我误会哥哥你了,哥你原谅我吧。
做了那么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可以这么说,陈彦海一撅屁股,他就知道是要放屁。
陈彦青没有说话,加快脚步和弟弟并排,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那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的。
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外人不可能轻易插足。
弟弟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王瑞是外人?那他就是内人?这个说法令陈彦海喜出望外,他美滋滋的摇头晃脑,哥,你说我到了省城干点什么好?是跟着爸爸卖卤肉还是跟着卫华哥接待老外?这傻小子,已经在畅想未来了。
哼,你分得清盐和糖吗?知道生姜大料白芷吗?你会生火吗?呸,谁要你这个屁都不会的玩意帮忙!你不给我添麻烦就是万幸。
陈老实火气很冲。
亲爸连珠炮一样发难,陈彦海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嘟囔,爸,我也没你说的那么没用吧?还有,哪有当爸的这样损自己的儿子。
哥,我觉得我才是爸抱来的。
砰,答案是陈彦青的一记毛栗子,再胡说我亲自动手,打断你的狗腿。
嘶,不敢了不敢了,陈彦海立马闭嘴。
不过不到三秒钟,他又嬉皮笑脸的凑到爸爸身边,捶背捏肩,殷勤的不得了。
陈老实看得直叹气,这小儿子,所有的心眼都用在讨好长辈身上了。
刚进家门,陈彦青便感觉气氛紧张。
想到身怀六甲的妻子,他加快了脚步。
堂屋里,锦绣摸着肚子坐在躺椅上,柳春燕挡在她身前。
与她们对峙的,是苏锦月。
我就出去一下,这都不可以吗?苏锦月低垂眼眸,表情莫测。
她有些焦躁,机会稍纵即逝,白白浪费可惜了。
鉴于你有前科,我不允许。
锦绣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怀孕的她不是想吃就是想睡,跟某种动物相似。
苏卫华和徐锐送对象回家住在县城,陆严春回自己家明天过来,夏老头跟杜怀南两个老头子打着手电去找当年的牛棚,陈家父子三人先后离家,许芳兜着瓜子去老姊妹吹牛,家里就剩锦绣和锦月。
苏锦月抓住机会当场发难,伸手推向锦绣。
而锦绣似无察觉,正弯着腰收拾行李。
眼看着罪恶的小手即将碰到锦绣,柳春燕恰好赶到,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
于是,三个人分成两方,形成对峙的局面。
你只是我姐,不是我妈。
就算你是我妈,也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苏锦月也不是白出门的,许多听起来很厉害的词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很能唬人。
柳春燕听得脑壳疼,双手叉腰,说那么多废话,我只听锦绣的,她说放你离开我就放你离开。
苏锦月气得直跺脚,柳春燕,你他妈是我姐的狗腿子吗?啪,锦绣站起来给了妹妹一巴掌,哦,对火车站广场那两巴掌的印子还在。
春燕姐是我朋友,你再胡说我还要打你。
锦绣粉面含威,气势逼人。
苏锦月捂着脸,不敢相信又被姐姐打了,我才是你妹妹!你凭什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爸爸妈妈没把你教好,我来教。
还是,你觉得大哥教比较好?锦绣寸步不让。
想到大哥的拳头,苏锦月缩着脖子不敢还嘴。
柳春燕咬紧下唇,头皮发麻,她要是男人,一定找陈彦青决斗把锦绣抢过来。
这么好的锦绣,哪个男人都配不上。
姐夫,苏锦月带上浓重的鼻音,你快管管我姐吧。
她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委屈巴巴的看着踏月而来的陈彦青。
陈彦青径直走向躺椅,双手撑着扶手,俯身,苏锦月没对你做什么吧?那个,陈彦青,苏锦月想推锦绣,被我发觉了。
柳春燕到也不是邀功,只是实事求是而已,而且有些话外人讲比较好。
胡说,我没有,黑灯瞎火的,柳春燕你肯定看错了。
苏锦月赶忙否认。
她不得不承认,在陈彦青眼里,她就是个屁。
说不郁闷是假的,苏锦月此刻灰心极了,搞不懂自己一直坚持到底对不对。
苏锦月,你真恶毒。
我嫂子怀着孩子,你这个做妹妹还想害她,简直是丧心病狂。
陈彦海帮哥哥骂到。
自从知道苏锦月嫌弃哥哥,他就把这个女人划到敌人这一栏。
有幸躺在敌人栏的,还有王瑞。
事关小孙孙,陈老实脸色也不好看,锦月,你现在就想回家?那你走吧。
人要有良心,你姐也是为你好。
苏锦月看了眼黑黢黢的夜空,打起退堂鼓,没有,伯伯我没有想回家。
她只是想出去跟陈彦青偶遇,然后发生点什么,但这话她不敢说出口。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是等天亮再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