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飞升

2025-03-22 07:31:25

拂珠就觉唇上一暖。

楚秋水其实知道, 她活不过今日。

她事先有做过预想,她死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又会说怎样的话。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过, 她死之前竟发现, 她曾怀疑过无数次,又否定过无数次的拂珠,真的是凝碧。

明明,明明……大抵是急火攻心,楚秋水刚想喊出那深入骨髓的两个字, 然出口却是殷红到近乎发黑的血。

这血很奇特。

丝丝缕缕的凤凰火一览无遗, 活物般在其中缓缓游动。

楚秋水一时只觉喉咙里好像有火在烧, 她才抬手摸脖子,就觉得眼睛忽然也生疼, 好像也有火在烧。

不消瞬息,她眼里就爬满了赤红的火焰, 本该黑白分明的眼睛,刹那变成黑红之色, 瞧着分外吓人。

周围修士们齐齐惊住。

这是怎么了, 是要入魔吗?元宗倒见怪不怪。

凤凰火又发作了吧。

她最近都没发作,我还以为她就此消停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身上有带药吗?带了也没用。

是没用。

北殷寒石自打在天端云里清醒后, 就再没管过楚秋水。

更别提像以前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认真给她备药,每次发作也都亲自喂她吃药,从不假外人之手,就这还要散尽各种稀世宝物遍寻名医, 只盼她发作时能稍微好受些。

以前北殷寒石是真的将楚秋宠上天。

不过现在, 北殷寒石什么都不给她了。

他连见她都不见。

包括这宗门战, 若非元宗宗主想起楚秋水,特意提醒北殷寒石务必带上她,怕是北殷寒石早刻意遗忘自己还有楚秋水这么个爱徒。

北殷寒石都这般态度,其余元宗人的态度更不必提。

所以这次楚秋水凤凰火发作,她手里还有没有之前剩下的药,她能不能自己吃药,没人知道。

也没人想知道。

反正她活不过今日。

元宗众人漠然看着楚秋水。

那等冷漠,浑然楚秋水就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

纵使真的是陌生人,也不见得他们就会冷漠到如此地步。

冷得楚秋水被凤凰火炙烤着,都还能感受到那彷如刺骨般的寒意。

但这寒意,很快就被凤凰火盖过。

凤凰火久不发作,这次突然爆发,使得楚秋水不仅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她身体的每一处,皆遍布着赤红火焰。

她体内所有的经脉、骨头,乃至心脏,上丹田的识海,下丹田里的金丹,还有最为重要的魂魄,凡是属于她这个人的,全都在被凤凰火灼烧。

这样大规模,彻底式的爆发,过去从未有过。

楚秋水大致能猜得到,这是凤凰火察觉到她要死了,所以想赶在她死之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楚秋水都快记不得,她被这凤凰火折磨多少年。

今天她终于要解脱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疼。

比起被剥离媚狐血脉时那种抽丝剥茧的疼,还要更甚几分。

毕竟这次疼过,她就要死了。

没人会救她。

完全是下意识的,楚秋水望向乌致。

乌致哥哥……她喃喃。

她想说我好疼,她想说我快死了,她想说你能不能看我最后一眼。

可终究只说得出最开始的那四个字。

甚而这四个字,轻得近乎无声,只她自己一个人听得到。

于是乌致便没看她。

他在看拂珠。

不对,他在看凝碧。

他还不知道拂珠就是凝碧……楚秋水忽然笑起来。

她躺在血泊里,一边笑,一边清晰感受着心脏慢慢碎裂的过程。

原来死是这样的。

楚秋水想。

听闻当年,凝碧就是在化骨草上心碎而死,尸骨无存。

如今凝碧将曾经的一切全还给她——楚秋水慢慢转过头,重新看回拂珠。

看那着红衣的身影,和记忆中毫不相像,却也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楚秋水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修真界,第一次入东海登蓬莱,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凝碧。

宛如仙境的楚歌峰上,青衣道君语气淡淡的,唤她楚姑娘。

而她……凝碧姐姐……这句更是无声。

楚秋水动了动唇,似在对那道君说着什么。

然后下一瞬,赤红的火焰吞没了她,从此世间再无楚姑娘。

——落霞真人陨落了!走出很远的拂珠若有所感地回眸。

暖日朗朗,清风徐徐。

红衣的道君像在看那丛凤凰火,又像在看那滩在凤凰火的灼烧下,逐渐消失的血泊。

至于刚刚才陨落的落霞真人,已然尸骨无存。

拂珠看了好一会儿。

难怪天端云里的问天幻境,她事后回想她破开的魔障,总觉得当时遗漏了什么,此刻方知她遗漏的,是和楚秋水有关的魔障。

原来楚秋水也算她心结。

但好在今日,楚秋水已死,她心结已解。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记着还有楚秋水这么个人了。

可如愿了吗?将离问。

差不多算如愿吧。

拂珠终于收回目光。

回到崖边古树,拂珠才堪堪站定,元宗已有尊者出列,邀战独孤杀。

独孤杀应战,即刻去到被凤凰火烧得干干净净的山崖上,以青骨琵琶与元宗尊者相斗起来。

无人关注那渐渐熄灭的凤凰火。

所有人都在看那尊者的剑,都在听独孤杀的琵琶。

铮!琵琶声起。

只一声,便已透出股苍凉肃杀之意,可见独孤杀将要弹奏的又是首武曲。

诚然,就拿之前独孤杀与拂珠合奏的那曲《十面埋伏》来说,他在武曲上的造诣确实比文曲要更深些。

正当众人以为,他又要弹哪首传世之作,就见随着独孤杀步法一展,他人飞快后撤,与那元宗尊者拉开距离的同时,他十指于琵琶四弦上交错成影,竟是以旁人根本跟不上的速度,弹了一小段极为密集的曲调。

霎时,乐音之激烈,之急促,令得紧追过来,一剑到得他面前的尊者剑尖一顿,再刺不出去,也令周围听者皆浑身一震。

众人先是有感这曲子居然开头就这么激烈,而后左右询问,这是什么曲子,好像没听过?《春生秋杀曲》。

乌致开口。

乌致遥望着右手不断扫拂,左手也不停绞弦的独孤杀。

各种再繁杂再困难的技巧,经由独孤杀的手,都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毫无滞涩,也毫无停顿。

乐音愈发激烈。

苍凉肃杀感也愈重。

曲子共九段,其中二三四为春生,六七八乃秋杀。

他弹的是秋杀。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是《春生秋杀曲》,难怪他们都没听过。

万音宗这首名扬天下的镇宗灵诀,自万音宗祖师飞升后就再未现世,不想独孤杀竟能弹得出来……且看他指法熟练的程度,显然他早就修习完毕,只到得今日,方让此曲再现世间。

在场音修们当即全睁大了眼,试图看清独孤杀的手。

更有甚者立刻取出留影石等物,从各个角度记录独孤杀此番弹奏。

至于元宗的那位尊者,则全然被无视了。

连近独孤杀的身都做不到,这一战结果显而易见。

乌致看着独孤杀,很轻地蹙了下眉。

他莫名觉得,独孤杀之所以弹秋杀而非春生,原因在于他。

随着秋杀意境渐深,独孤杀神情虽仍一如既往的冷峻,但那眉眼间,已不知不觉多出股苍凉之气。

春生秋杀,春为生,万物复苏。

秋乃杀,万物凋零。

凋零即衰落,即消亡,即死去。

所以春生秋杀,可生亦可杀——铮铮铮!很快,以这座山崖为中心,凡琵琶声所过之处,方圆百千里,乃至千万里的植被齐齐枯萎凋谢,放眼望去,大地皆一片枯黄之色,俨然由夏入秋。

渐渐的,天色也暗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住红日,隐隐雷鸣自天际传来,竟是雷劫降临。

众人疑惑。

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破?却见独孤杀抬起头,看了眼空中将要成形的玄雷。

众人一下就懂了,竟是独孤杀要渡雷劫了!以尊者之身渡劫——你师兄要飞升了。

北微对拂珠道。

拂珠点头:师兄音道已臻化境,以《春生秋杀曲》飞升理所当然。

北微道:是啊,你师兄就算着今日呢。

否则放着那么多的武曲不弹,偏要弹《春生秋杀曲》?还不是想在这宗门战上,趁飞升时特有的大动静,给万音宗,当然最主要是给她们越女峰,造势铺路。

师兄有心了。

拂珠说。

北微哼笑一声:他岂止是有心。

他恨不得让她这个当师父的跟着他一起飞升。

开玩笑,也不看看她是能飞升的那个料吗?当然她一直都没有飞升的打算就是了。

拂珠道:师兄能安然渡过这次雷劫吗?他肯定能。

雷光刺目,北微不禁眯起眼,看独孤杀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她都有些看不清,只能看得清他眉眼的苍凉之气更浓了。

秋杀已至最为激烈,同时也是最为悲壮的第八段落。

雷鸣声越来越响。

便在不少修士纷纷以灵力护住耳朵,围在山崖近处的更是全部远离之时,十方玄雷的第一道,终于落下。

轰隆!这渡劫飞升的玄雷观之已觉可怖,待感受到那仿佛能令此方天地悉数破碎的可怕威压,更是令未曾亲历过的修士们觉得有如天罚。

换作他们,怕是连这第一道都接不住。

不知独孤杀该如何接?修士们半是担忧,也半是紧张地看向独孤杀。

独孤杀没有抬头。

他怀抱着青骨,十指未停,秋杀便也未停。

秋杀秋杀,万物皆可杀——那么他杀玄雷,又有何不可?于是独孤杀五指重重一扫,顿时青骨四弦齐鸣,肃杀壮烈,乐音青光直冲而上!咔嚓!这一瞬间的爆发,不仅琵琶声盖过雷鸣,连那将将要劈到独孤杀头顶的玄雷,都被青色乐音冲得砰然碎裂。

第一道玄雷就此渡过。

遥观的修士们还没来得及感慨点什么,便听轰隆声再响,这飞升要渡的雷劫竟是丝毫不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新的玄雷就已朝独孤杀劈落!轰!雷光更刺眼了。

这下纵使将灵力覆于眼前,也再没法观看,修士们纷纷侧首闭目,以勉强还能用的耳朵,听独孤杀可否渡过这第二道,以及后面的玄雷。

如他能安然渡过,那他便可飞升上界,成一代音仙。

如不能……雷鸣更响。

然琵琶声始终未断。

不知过去多久,雷鸣和乐音都停了,有修士试着睁开眼,就见雷光消隐,上空乌云正缓缓散去,天光重现。

随着天光一起出现的,是如烟如雾般,比中界最纯粹的天地灵气还要更纯净的仙气。

仙气弥漫间,紫色仙草朵朵绽放,美不胜收。

而在仙草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条呈玉白之色的长长道路。

正是飞升上界必经的仙路。

恭喜独孤师兄成仙!万音宗人最先反应过来,喜气洋洋地对独孤杀道贺。

大胆些的更凑到独孤杀跟前,想近距离地感受何为仙家气儿。

其余修士也连连道贺,恭喜独孤道友成仙。

独孤杀正将青骨琵琶背回背上,闻言向四周颔首。

他神色还是很冷峻,并未生出任何的骄矜之色。

修士们此时终于能够感慨,他应当是早料到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渡劫,方从头到尾都一直从容不迫。

师父,师妹。

独孤杀随意一挥手,先前周遭千万里的地域上,因半曲秋杀而凋零的植被一瞬全部复苏。

仙家手段,确实如天地之伟力,看得修士们皆艳羡不已。

万音越女,当真不错。

独孤杀对古树下,正看着他的北微她们道:我走了。

北微道:走吧。

拂珠也道:走吧。

白近流也说:兄兄先去上界等我们!周围人则躬身行礼,齐声恭送。

独孤杀踏上仙路。

仙路看着很长,然很快就再望不见独孤杀的身影,显然他已离开中界。

拂珠收回目光。

转眼见北微仍在注视独孤杀最后消失的方向,拂珠道:师兄这前脚才刚走,师父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吗?北微回神:什么舍不舍的,你师父能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拂珠说:那师父看那么久做什么?北微说:没渡劫过,就想多看两眼。

怎么你还不准我看?找打。

说着抬手作势要打,拂珠笑着讨饶。

北微轻轻敲了下拂珠额头,终于也跟着笑出来。

独孤杀的飞升,不仅让北微难得伤感了回,给宗门战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

比方说太上明心元三宗再不敢主动,每每都是要等万音宗这边先出战。

如果出战的是凌云宗洛氏慕氏,没什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如果出战的是万音宗的音修,那好玩了,三宗你让我来我让你,等好不容易有人应战,结果万音宗的音修还没见礼,人就已经要认输了。

即便没认输,也撑不了太久,想赢更是难上加难。

毕竟他们无从得知,万音宗还有没有别的弟子也修了春生秋杀曲。

虽说乌致现如今琴技退步,弹不了春生秋杀曲,可万一呢?还有拂珠,她天生琴心,又独孤杀是她师兄,她修春生秋杀曲不也易如反掌?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三宗一蹶不振,以致于原本预计需要五天才会结束的宗门战,在第四天的上午就草草收尾。

胜者毫无疑问,是万音宗。

嬴鱼宗主,恭喜啊。

同喜同喜。

万音宗人和盟友们互相道喜,对比旁边格外萎靡的太上明心元三宗,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中最愁的,莫过于元宗。

因为从昨日楚秋水死去的那刻起,他们就很明显地感受到气运的流失。

今天更明显了。

他们元宗,真的将要覆灭了。

看着比起元宗其余人,神容要更显得憔悴些的北殷寒石,拂珠正考虑要不要往北域桃花谷传个信,好叫魔尊白景乐上一乐,就听有人道:拂珠。

听出是将离,拂珠回头。

将离道:你现在着急回万音宗吗?拂珠说:不急。

将离说:那随我去趟九剑峰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拂珠便同北微说了声,得到句别乐不思蜀忘了越女峰就行的回答,拂珠摇了摇头,师父这是还没习惯师兄的离开,便问可要一起去,也算是拜访她的好友景吾掌教。

北微说不去。

那师父就当是陪陪我?我还没去过凌云九剑。

不去。

师父不陪我去的话,我就没法陪师父了。

你去你的,反正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好了。

你找打?将离说的古墟可不一般,它只在上午允许出入,午时后准出不准进。

你还不赶紧去?……最终拂珠还是和白近流一起,随将离进了凌云宗的队伍。

拂珠知道北微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便在走前给看家的剪灯传音,让剪灯这段时间多照看着点师父。

此外拂珠还分出化身,算是替她陪伴师父,结果挨了好一顿的训,理由是她北微还年轻着,不至于一晚上没徒弟陪就成了孤寡老人。

不管怎么说,拂珠终究是赶在午时前,到达了凌云宗九剑峰的古墟。

此地千沟万壑,葬有千刀万剑,岁月千秋万古。

有风自虚空而来,于是刚刚还很安静的古墟,立时响起无数的刀鸣剑吟。

难以言说的古老气息随风流转不断,放眼望去,这从古至今埋葬了不知多少神兵的古墟无边无际,似没有尽头。

然看得细了,还是能看到在那极为遥远的最深处,隐有一座孤峰如海市蜃楼般,在昏黄的剑云中若隐若现。

寻隐峰,将离道,我父亲不遇归位前的沉眠之地。

有关三界第一神剑的传说,拂珠是自有所耳闻。

那是距今太乙,已有万年之久的元始时代。

彼时不遇剑主毓小仙子身死,以神魂入轮回,神剑不遇于寻隐峰自封剑体,神魂随毓小仙子而去。

无需将离多言,拂珠已然明白,他要给她的东西就在寻隐峰上。

果然,很快将离化剑,带她和白近流往寻隐峰去。

之前离得远还没怎么觉得,这到了寻隐峰前百丈处,拂珠方觉体内灵力仿佛被压制了,那昏黄剑云竟自成一座天然大阵,非不遇认可的气息,绝不能靠近。

将离化出人形,伸手道:把手给我。

拂珠把手递给他。

将离便握住拂珠的手,以她掌心面向剑云的姿势,往前一按。

哗!剑云如漠如海,从两人落掌之处向两边分开,分出条狭长的登山之路。

旁观的白近流道:这就能上去了?将离说是。

三人便踏上这条路。

不知可是因为将离乃不遇之子,无意间触动了什么,三人才到得寻隐峰顶,将离正和拂珠说这里留有不遇剑意,刚刚还呈现着白日景象的虚空,顷刻便暗了下来。

周遭剑云也随之变暗,伸手不见五指。

将离?白白?拂珠喊了声,无人回答。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试探着伸出手。

恰此时,有剑风悄无声息地刮过,拂珠察觉到了,立刻收回手。

但有些迟了,指尖被剑风刮破,流出血来。

也不知这剑风有多凌厉,以拂珠现如今的道君之躯,她能感到伤口没有立即愈合,还在流血。

她便把指尖举到唇边一吮。

唇瓣沾了血。

这点血在黑暗之中,当真显眼得紧。

于是似乎有谁靠近过来,拂珠还没认出是谁,就觉唇上一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