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雪

2025-03-22 07:31:25

最后一场雪。

听完四日徒弟的话, 葛长老面容一肃。

凡人进妖池本就非同小可,更何况还是来自凌云宗的凡人。

便肃声问:你看见了?四日徒弟摇头:弟子只是猜测。

话虽这么说,但四日徒弟心里已经认定事实必定如此。

自打那个凡人来了万音宗, 不仅惹得凝碧道君与乌致峰主决裂, 更明里暗里唆使楚歌峰人诋毁凝碧道君,意图坏了道君名声。

甚至据狄副堂主有意无意地透漏,那凡人前不久还搞了出栽赃嫁祸,就为了恶心道君。

这样的人尾随凝碧道君进入妖池,焉知能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好事来?早知她别有用心, 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去招惹道君, 简直有病!四日徒弟咬着牙想着, 忽的眼角余光瞥到什么,忙拔腿跑过去。

葛长老正要说没有证据不可胡乱猜测, 就见四日徒弟一股脑儿地冲到白衣化身前,弯腰揖了一礼:敢问道君, 刚才可有留意楚歌峰那个凡人?白衣化身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不过没等四日徒弟惊喜, 她又摇了下头。

四日徒弟懵了。

这是何意?他不禁开始猜测:莫非是最开始有留意到, 但后来又没能留意?他分明是随便一猜,可白衣化身点了点头,他说对了。

四日徒弟恍然, 沉吟道:所以那凡人应当是动用了能够隐藏气息之类的法器……她手里肯定还有别的法器,保护她不受凤凰火灼烧之类的……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找凝碧道君,她想做什么?至此,四日徒弟没再继续思索。

总归不管那凡人要做什么, 都是对凝碧道君百害而无一利的。

便又向白衣化身揖了一礼:这位道君, 可否请您转告妖池里的那位道君, 请她务必小心提防楚歌峰的凡人?白衣化身颔首,随即闭上眼。

同一时刻,妖池最中央,同时也是最深处,正小心压制着周遭凤凰火,以便取走凤凰木的拂珠似有所感,侧首回眸。

只见楚秋水捧着个瑶琴模样的小法器,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不止瑶琴,楚秋水身上衣裙有流光若隐若现,正是法衣;楚秋水发间系着的丝带、腰际的环佩、裙下的绣鞋等,样样皆是法器。

这么多的法器一同动用,连凤凰火都近不得身。

楚秋水莲步轻移,到离拂珠丈许远时停下。

她站定了,抬头冲拂珠嫣然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没想到这里这么热。

少女徐徐开口,轻声细语:若非离开万音宗前,乌致哥哥担忧我的安危,一定要我带上这么多法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找凝碧姐姐。

拂珠没说话。

只压制着凤凰火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收拢,悄无声息地变换了印诀。

拂珠不回应,楚秋水却也没觉得难堪。

她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小瑶琴,继续道:凝碧姐姐可知我是如何劝动乌致哥哥答应让我来妖池?说出来也不怕凝碧姐姐笑话,我不过哭了几日,将嗓子哭哑,喝不下水,吃不下饭,生了一场病,跟乌致哥哥说我没脸留在万音宗,我要回凌云宗,他便心软,告诉我可以将功补过。

可我想了很久,竟想不出我犯了什么过。

明明是凝碧姐姐你抢我东西在先,我才想让凝碧姐姐也吃点苦头。

这不正是你们修士常说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我哪里有过?说完这番,楚秋水停了停,欲休息会儿再说,就听拂珠突然开口。

抢东西?拂珠品味着这三个字,忽觉有些玩味。

她指的,是乌致吗?乌致在她看来,竟只是个东西?不期然想起北微师父天天挂在嘴边的狗东西,包括师兄也说过乌致不是东西,拂珠觉得,这二字真是甚妙。

楚秋水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呀,凝碧姐姐抢走了我的乌致哥哥——凝碧姐姐应当知道的吧,我与乌致哥哥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长辈们都说等我身子好起来,就送我去东海,让我继续和乌致哥哥在一起。

在她心目中,乌致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可偏偏,她在凡间慢慢将养着身子,转头却听闻远在东海蓬莱的乌致与人定下婚约。

她还听闻,乌致与那位凝碧道君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不知多少修士羡慕乌致,说乌致居然能抱得这等佳人归。

如此种种,听得她再坐不住,跟长辈们哭了很久,长辈们才勉为其难地点头,求了当初给她治病的那位凌云宗大能送她去东海,又给乌致传话,让乌致接她到万音宗小住一段时间。

临行前,长辈们告诉她,乌致既已定下婚约,她只能拿乌致当哥哥。

长辈们说仙凡有别,她与乌致不是一路人。

她当时乖乖点头。

但转过头来,她跪在那位大能脚前,跪得对方答应收她为徒,她因此入了凌云宗。

也因此,乌致的宗主师父亲自接见她,暗示她乌致道侣或许有更好的人选。

她知道她赢了。

而今她想赢得更彻底。

凝碧姐姐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楚秋水歪头道,你们修士不都常说,修道在于一个争字,与天争,与地争,也与修士争。

我很快就会成为修士。

我与你争乌致哥哥,不是理所当然?拂珠摇头:我早就不争了。

楚秋水跟着摇头:凝碧姐姐说的不对,只要你在万音宗一日,乌致哥哥便念着你一日,他忘不掉你,你依然在和我争。

我最讨厌别人抢我东西。

所以,凝碧姐姐。

她又对着拂珠笑。

笑容恬静柔美,然说出口的话语却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刀刀尽是见血封喉的恶意。

她说:凝碧姐姐,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抢我东西。

话落,扬手往前一抛,小巧的瑶琴法器被抛向拂珠所在。

拂珠早有警惕,见此立刻闪身避开。

也不知这瑶琴法器作何用途,甫一落到池底,那些被拂珠压制住的凤凰火便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轰的一下,陡然沸腾震荡起来。

眼看这片地域又要恢复原先状态,拂珠皱眉,楚秋水这是想把她困在妖池里?不,不对。

连楚秋水都能在诸多法器的保护下不受凤凰火侵扰,楚秋水焉能想不到她手中也有法器?更枉论以她的能力,她不用法器也可以直接隔绝凤凰火,她根本不会被困住。

那么楚秋水此举意在……噼啪。

树木燃烧声响起,拂珠忽然顿悟,楚秋水是想毁了那棵最好的凤凰木!果见突破了先前压制,复苏的凤凰火势头骤然变得猛烈。

一缕缕火舌蜿蜒流动如鲜血,哗哗作响着,飞快缠上那棵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

很快,被凤凰火炙烤了成千上万年也从未枯萎过的枝叶悉数被点燃,树冠的凤凰花在烈焰中一朵朵慢慢败落。

花间那道虚幻凤影也渐渐停止舞蹈,啼鸣一声比一声凄厉,整个凤凰木不堪重负般,颓然地往旁侧倾了倾。

哎呀,不好,这棵凤凰木要倒了。

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一幕的楚秋水半捂住嘴,佯装吃惊地道:凝碧姐姐不是想要这棵凤凰木吗,还不赶紧去挽救?她倒要看看,她这样的阳谋,这位道君打算怎么接?到底是要舍了这棵独一无二的凤凰木,退而求其次去选别的,还是怎样都不愿意放弃,顶着完全爆发的凤凰火,也要将这棵救下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今日却偏要赌,赌她躲不过她的明枪,赌她绝对会保下这棵凤凰木。

楚秋水眼也不眨地盯着拂珠,眸中流露出少许疯狂快意。

——毫无意外,楚秋水赌赢了。

连她这等初入修真界的凡人都知道像这种开满凤凰花、凝有凤凰影的凤凰木堪称可遇不可求,本就为最好的凤凰木而来的拂珠又如何会轻易放弃?孰料就在拂珠靠近过去,准备重新压制凤凰火时,就听楚秋水突地笑了下,笑声畅快极了。

凝碧姐姐,不好啦,这边的凤凰木也要倒了。

楚秋水说着拽下腰间环佩,往指着的地方一砸,此前被拂珠小心绕过未受惊扰,安安静静蛰伏在池底的凤凰火被惊动,眨眼即成燎原之势,凶猛地朝上方的凤凰木扑去。

随即她换了新的方向,将身上佩戴的法器一件件摘下扔过去。

每扔一件,她就觉畅快一分,眸中快意更是浓郁得惊人。

她真的要赢了。

凝碧姐姐,这边、这边、还有这边,所有的凤凰木都要倒了。

直至身上扔得只剩能护她周全的法衣了,楚秋水终于停手。

此时此刻,几乎整个妖池的凤凰火都陷入了暴动。

赤红火焰状若遮天巨蟒,呼啸着腾空而起,又重重扑下,势如大日坠落,炽烈火芒点燃一棵又一棵凤凰木。

此情此景,令得楚秋水颇为满意。

她一边含笑欣赏,一边催拂珠赶紧去救凤凰木,再不救就连片叶子都无法到手。

拂珠没说话。

独眼底倒映着烈烈火光,面色沉凝。

楚秋水见拂珠不动,有点急了:凝碧姐姐,妖池这里的凤凰木可是全九州,唔,按照修士的说法,这里的凤凰木是全中界最好的凤凰木,别处再没有能开花现出凤影的。

你不赶紧动手,难道是在故意拖延,不想和乌致哥哥解除婚约?解除婚约四字咬得极重。

听出楚秋水的刻意,拂珠抬眉。

不仅告诉她找寻凤凰木一事,退婚的事也告诉了她。

乌致确实与她很亲近。

于是总算开口:不是我在拖延,是你。

你还有后招。

楚秋水眸光闪了闪:我有后招?我怎么不知道?拂珠静静道:你丢法器很有规律,你的站位也非常讲究。

若我没猜错,你此刻位置的后半寸,应当是个阵法的阵眼之处。

顿了顿,笃定道,你就是阵眼。

楚秋水沉默。

下一刻,她拊掌,赞道:不愧是凝碧姐姐,全猜中了。

既然凝碧姐姐这么聪明,那不妨再猜猜,我这个阵眼一旦入阵,阵法运作起来,凝碧姐姐你可有把握能破得此阵?说着足下往后一滑,极轻巧地退了半寸。

这半寸可谓是楚秋水此次谋算中最为重要的一点。

为了达到即使看出她在布置阵法,也绝对赶不及阻拦她的程度,楚秋水来来回回演算许久,做梦都不忘在算,方有眼下的完美无缺。

再行拊掌,楚秋水身上法衣流光不断闪烁,其余被扔在各处的法器也顺应地亮起光芒,映照在周遭被焚烧着的凤凰木上。

等到光芒全部连接在一起,便形成个以整座妖池为阵盘、所有凤凰木为节点、楚秋水为阵眼的巨大阵法。

阵法缓缓运转,宛如沉眠万年终于醒来的古老巨兽,散发出略显滞涩的危险波动。

这个阵法的名字有点拗口,我不太记得了,楚秋水歉意道,我重新取了个名字,叫‘绝杀阵’。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记?拂珠不答。

但听锵的一声,乱琼剑出鞘。

刹那间乱琼碎玉,这从古至今都只存在着凤凰火的妖池里,竟凭空出现了少许白雪。

剑出瑶琴静,雪落凤凰默。

只见拂珠仗剑之地,洁白雪花自乱琼剑尖所指之处蔓延开来,自成一个冰天雪地的独立世界。

白雪的出现无疑给凤凰火带来阻挠,火势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退,那棵最好的凤凰木与离得近的因此得到挽救,没有毁在原本与它们共生的凤凰火下。

似是察觉到拂珠用意,那道虚幻的凤影终于停止哀鸣。

它重新在花间起舞,啼叫清越非常。

凤影如有神智,舞完竟离开树冠,绕着拂珠飞了几圈,随后化作一束比凤凰花还要更灼灼的赤光,倏地没入拂珠眉心。

拂珠微微愣神。

不过没等楚秋水趁机运转阵法,拂珠已然恢复清醒。

她沉吟一瞬。

那凤影像是凤凰残留的半抹灵识……可真仔细感受了,又觉得不太像。

还是等回去问师父吧。

师父特意叮嘱让她带最好的凤凰木,师父肯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五指一抓,凌空一摄,最好的那棵凤凰木与临近的一棵被收入须弥戒中。

此行目的达成,拂珠再不分神,她转过身,直面操控着绝杀阵的楚秋水。

乱琼斜指,她一人一剑,欲与整个妖池为敌。

不得不说,楚秋水其实很欣赏这种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气魄。

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毕竟今日之后,这份气魄就要永远地留在这蛮荒北域了。

看来凝碧姐姐已经做好接我这个后招的准备了,楚秋水抬了抬下巴,神色傲慢且骄矜,凝碧姐姐,请。

楚秋水学乌致的样子挥袖。

霎时池底大动,赤红的色泽从一棵棵凤凰木中升到半空,汇聚成一道庞大凤影。

楚秋水仰头,赞叹地看着这道凤影。

长喙尖锐,蹄爪锋利,阴鸷瞳眸里暗光死寂。

这并非真正的凤凰。

同时也非先前凤凰木上现出的那种凤影,而是楚秋水依靠绝杀阵的运转,强行凝炼出来的攻击手段。

这赫然是凝聚了整个妖池之力的一击——楚秋水扬唇,伸手一指拂珠:去。

唰!展翅声骤响,凤影朝着拂珠疾速俯冲而下。

凤影带起的狂风仿佛刀刃,刺得人面颊生痛,妖池里火浪也翻滚不休。

这凤影来得实在太快,拂珠剑阵一起,再将乱琼剑往身前一挡。

砰!凤影又狠又重地冲撞而来,那一瞬间的冲击犹如泰山压顶,迫得拂珠不断后退。

像是螳臂当车那样极端的大与小的较量,在庞大得难以看清其全貌的凤影的压迫之下,拂珠双足重重踏地,几乎要陷入池底。

直至终于停下了,她长发凌乱,身上青衣更是破开许多口子,鲜血缓缓浸染,可见伤势不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拂珠凝视着挡住凤影的乱琼剑。

只见剑身正中,与凤影最先相撞之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咔嚓。

断裂声响起,乱琼剑骤然断成两半。

半截剑刃落地,拂珠没伸手去接。

她就那么看着,口齿间尽是腥甜之意,实在来不及吞咽的便自唇角溢出,她竟是因乱琼的断裂伤及了命脉。

——于剑修,剑就是半条命。

剑伤则剑主伤,剑断,剑主也好不到哪去。

看出拂珠元气大伤,对面楚秋水一下子喜上眉梢。

楚秋水欣喜地道:枉我还以为凝碧姐姐打遍天下无敌手,来前夜夜辗转反侧,生怕凝碧姐姐一招就能破掉我这绝杀阵。

原来这阵这么好用。

早知这么好用,她在来万音宗的第一天就该用上,这么多时日全浪费了。

正想着,就见拂珠抬头,目光深沉如海。

一招破阵?拂珠轻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楚秋水说:不然呢?打从乌致哥哥接我来万音宗的那日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听他们夸凝碧姐姐,什么修为高强,剑术高明,名士榜同境界无人能敌。

没想到……没想到这才刚开始而已,乱琼剑就已经断了。

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甚至开始忧虑她还没将绝杀阵的精髓运作出来,凝碧姐姐就先死在她面前可如何是好。

凝碧姐姐还能受得住吗?楚秋水担忧道,接下来我可要动真格了。

拂珠目光更深邃了。

继而颔首:你来,我给你一招破阵。

这话说得平淡,楚秋水不禁心生怀疑:凝碧姐姐,你伤得不轻,剑也已经断了,你千万别太逞强。

拂珠道:你尽管来。

拂珠还是没捡地上那半截剑刃。

她只握着手里的,轻轻一划,前方凤影散去,她重新面向楚秋水,已是做好再度接招的准备。

见她如此上道,楚秋水也不跟她客气,再度挥袖。

这回不止池底大动,整个妖池全在震动。

还是那汇聚在半空的赤红色泽,一簇簇凤凰火争先恐后地融入其中,最终形成道身形庞大如绵延山岳,双翼展开如垂天之云的凤影。

很显然,这次的凤影,倾尽了妖池全部的力量。

楚秋水欣慰地看着这形容可怕的凤影。

这样的攻击,想来纵使是乌致哥哥在此,也无法轻易抵挡吧?便含笑道:凝碧姐姐,请指教。

语毕哗的一声,凤影双翼一展,霎时除却楚秋水所在之处,整个妖池犹如降下万钧雷霆般,掀起惊涛骇浪。

无穷无尽的火浪奔涌着朝拂珠席卷而去,沿途的凤凰木尽数化成齑粉,天地将湮。

此情此景比先前更壮阔。

楚秋水情不自禁双手交握,既是忐忑拂珠的手段,又是期待拂珠的反应。

想想看,她不过一介凡人之身,竟能动用出这等声势惊人的阵法。

先前的小试牛刀,就已逼得声名赫赫的凝碧道君剑断人伤,不知这次,凝碧道君又当如何?若无意外,该就此陨落了吧?楚秋水愈发期待了。

她极目眺望,就见火浪尽头,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攻势,那位青衣已有大半被鲜血染红的道君并未取出新的灵剑法器,而是一手执着半截断剑,另一手动作生疏又熟稔地,于那半截剑身上屈指轻叩。

当。

只这么轻轻的一下,甚至狂涛怒吼间,楚秋水根本没听到什么声音。

她很是茫然地看在青衣道君这一下叩击之后,那即将扑到道君面前的火浪竟齐齐一滞,旋即倒卷而归。

紧接着,像是突遭反噬,火浪转头朝空中的凤影扑去,更有一部分朝着楚秋水的所在淹没而来。

锵——凤影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凄鸣。

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庞大凤影在火浪的反扑下寸寸碎裂,赤红光泽散了满天。

凤影碎裂,重重火浪再没了阻碍,咆哮声震耳欲聋。

越来越多的凤凰火当头逼来,滚烫热意足可杀人,由无数天材地宝制成的法衣一时都有些抵挡不住,流光忽明忽暗。

楚秋水却顾不得那么多,她惊愕地睁大眼。

绝杀阵破了。

就这么破了?!答应你的一招破阵。

拂珠垂下手,说话声比刚才叩击断剑的音色还要更轻。

她脸容有些苍白,衣衫再看不出一丝青色,全数被浸染,她又流血了。

感受着从心口传开的熟悉疼痛,以及刚才强控绝杀阵时侵入体内的一簇凤凰火带来的狂暴燥意,拂珠蹙了蹙眉,继而抬头,望着在凤凰火侵袭下狼狈躲避的楚秋水,缓慢道:这一音如何,可还合你的意?——拂珠是懂乐音之道的。

从小耳濡目染,听独孤杀背谱子,听北微哼小曲,听白近流嗷月亮,听乌致弹瑶琴,她熟悉这世间所有的音调,宫、商、角、徵、羽,她闭着眼都能默写出不下千首曲谱。

可除捡到她的北微外,无人知晓她与常人不同——她生来只有半颗琴心。

打小北微便告诉她,天生琴心之人,注定会成为举世无双的音修大能。

但她不行。

北微说她的琴心不完整,这就导致她此生绝不可修习乐音之道,否则哪日她听到什么天音,或者她自己突然心血来潮唱了句歌,以她仅有半颗的琴心,她根本承受不住那种音道意境。

琴心一旦碎裂,她必死无疑。

为此,北微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脉,求助所有能求助的修士,总算琢磨出一种封印,能暂时封住拂珠那半颗琴心,免得一个没注意,拂珠就琴心碎裂而死。

之前在楚歌峰,拂珠为乌致所伤,封印出现松动,但很快就被北微加固。

而今日乱琼剑断,拂珠一音强破绝杀阵。

她亲手叩剑成音的后果,便是封印大动,琴心崩裂,凤凰火入体,此刻的她俨然已是将死之身。

不过没关系。

她至少还能撑得到将凤凰木带回去。

满池火浪渐渐平息,此地又恢复了原先的风平浪静。

拂珠抬眸,不远处楚秋水扶着棵幸存的凤凰木站着,满身的狼藉。

拂珠抬脚过去。

一步一步,烈焰加身,鲜血滴落,触目惊心。

这乱琼碎玉的道君就这么缓步行来,一身的血,连同眼底都遍布着深重血色。

楚秋水油然感到惊悚。

尽管那名扬中界的乱琼剑已断,更名扬中界的凝碧道君也一眼便可看出已经身受重伤,但楚秋水仍然觉得,她若胆敢妄动,那半截断剑势必会穿透她的身体,将她钉死在这妖池里。

楚秋水下意识想往后退。

她想找地方躲起来,想离那道君远远的,可双脚却仿佛黏在池底,怎样都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君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下。

这距离太近了。

近到楚秋水有种凤凰火随时会烧到身上的灼痛感。

正恐惧间,就听道君问她:我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想要我的命?楚秋水说不出话。

即便是那条紧紧追着她的剑河,也没有让她如此深刻地觉得,她会死在这位凝碧道君的手里。

死在那把已经断成两半的乱琼剑下!这时,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凝碧道君?楚姑娘?是狄副堂主。

……他怎么会进妖池?不及多想,心知眼下局面对自己不利,楚秋水干脆一咬牙,迎着拂珠寒凉目光,她飞快迈出三步,主动往乱琼剑的断口撞去。

噗嗤!断剑入肉,楚秋水腰腹处的衣料立时被血染红。

这等伤势产生的剧痛足以让人昏厥,然楚秋水死死撑着,没让自己昏倒。

她扬起惨白的脸冲拂珠说话,声音微弱,却仍满怀恶意:堂堂道君对凡人动手……你说世人若知晓了,会如何看你?如何看?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修行百年,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她从未在乎过那些虚名。

今日自然也不在乎。

于是面对这明目张胆的陷害,拂珠神色未变,她甚至好像根本没听见楚秋水说话似的,不仅没有立即将剑拔.出来,反而还顺着楚秋水的力度将断剑捅得更深,直至断口从楚秋水背后透出,血流如注。

楚秋水未料她竟敢这么做,望着她的目光又惊又惧。

下一刻,楚秋水张开嘴,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硬生生昏死过去。

又一道声音传来:凝碧道君!还是狄副堂主。

拂珠终于拔出断剑。

失去乱琼断剑的支撑,楚秋水身体软绵绵地滑落下去。

便是那么恰恰好的,正围在妖池池畔,努力伸长脖子观望池中动静的楚歌峰一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倒吸口气: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慎言!狄副堂主回头,遥遥冲池畔斥了句。

被斥的楚歌峰众人俱都一脸的难以置信。

慎言什么?楚姑娘难道不是为凝碧道君所害?这是明晃晃的包庇!楚歌峰众人一时愤怒极了,有心要冲进妖池,却碍于身上法器品级过低而止步。

狄副堂主没再理会楚歌峰众人。

毕竟以他的目力,他自是看清刚才那一剑是楚秋水主动撞上去的。

不禁想幸好他被四日徒弟劝动,亲自进妖池寻人,否则恐怕连他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凝碧道君先动的手。

走近了,见道君浑身是血,手里的剑也断了,狄副堂主不由皱眉:道君怎么伤得这么重?道君快些回宗疗伤吧,这里交给我和葛长老就好。

拂珠不语。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断剑。

少顷,她取出剑鞘,将这半截断剑与另外半截小心收入鞘内,然后走到妖池正中央,整个埋入了那棵最好的凤凰木原本生长的地方。

狄副堂主对此不解:道君这是何意?拂珠埋完剑起身,低低咳了下,咳出一小滩血。

她随手抹去了,答:凤凰火乃神火,有凤凰火淬炼,日后修复会更简单些。

狄副堂主想想是这么个理,便不再多言,催她赶紧回宗,她伤势太重了。

拂珠这次伤的确实重。

琴心将碎——普天之下,唯有乌致的春生秋杀曲还能救她。

于是再不迟疑,出妖池上了岸边,无视楚歌峰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拂珠迅速安排好此次历练任务最后的收尾,便在四日徒弟等弟子带着担忧的恭送声中御风而去。

以合体道君天人合一的境界,纵使拂珠手里没了乱琼剑,从北域到东海也不过弹指间。

很快入了东海境内,从云层中穿梭而过,拂珠觉出今日的云比出来的那日厚上许多,颜色也有些昏暗,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拂珠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后她整个人宛若一颗流星,以守在山门前的万音宗弟子丝毫没有察觉的速度,越过重重山峦,降落在楚歌峰上。

一如往常,整个楚歌峰都是安静的,拂珠只能听得熟悉的琴声。

也一如那夜,琴声断断续续,毫无连贯之意,显然琴者神不守舍。

拂珠轻轻喘了喘气。

稍微平复了下心口的痛楚,拂珠走进峰主洞府,迎面就见乌致正坐在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

他单手按着琴弦,时而勾挑,时而停顿,果然心不在焉。

乌致。

拂珠喊他。

他抬头。

拂珠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她看不太清乌致的眉眼,只依稀觉得他神容似是有些寡淡。

她放慢语速,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乌致,你能不能……话刚开口,就被乌致打断。

他面无表情道:凤凰木呢?拂珠一下哑然。

她伤成这样,浑身的血,他是看不到吗?竟问都不问一句,只要凤凰木?没带回来?也罢,乌致又道,先前我去主峰,同师父提起退婚,师父考虑再三,还是准许了,不日便会召北微峰主一同商议。

如你所愿,你我很快就再不相干。

拂珠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接着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说:你能不能弹……却听乌致问:伤这么重,你是要死了?拂珠茫然摇头。

琴心虽裂,但她还能撑住的,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只要他……这时乌致抬袖一挥。

这一手没留情,他的话也更无情。

他道: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此时的拂珠哪里能受得住乌致这随手一掌。

她踉跄着,步步后退。

身上衣衫早被血染得通透,有新溢出的从衣角滴落而下,蜿蜒成线,染红片片枯叶。

等好容易站稳,再看亭子,乌致已经不在了。

原来所谓的不相干,于他而言,是这样的不相干。

连救她都不肯。

拂珠抬起手,手竟控制不住地发颤。

她捂了捂心口,那半颗琴心也在颤,她不用内视都知道,裂纹必然越发严重了。

拂珠忽然就有种预感。

乌致说得没错,她要死了。

她没死在妖池里,却死在乌致的手里。

这多可笑。

纵使下一刻乌致回心转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弹几十上百遍的春生秋杀曲,她也要不行了。

琴心一碎,鬼神也难救。

楚歌峰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拂珠强行稳住气息,转身去越女峰。

离宗这么久,越女峰上的灵力古钟早已散去,漫山琼花连绵成一片雪白。

拂珠遥遥望着这白,忽的止步。

不能回越女峰。

她想。

就到这里吧。

再靠近,白白会闻到她的味道。

然后白白就会知道她要死了,师父会知道,师兄也会知道。

……她不能死在他们面前。

于是临时改了方向,拂珠绕开越女峰,抄小路去到少时与独孤杀为逃避北微布置的功课,钻遍万音宗里所有山洞,方郑重定下的位置极其隐秘的秘密基地。

多年不来,秘密基地外的灵草灵木长了不知几茬,看起来更隐秘了。

若非拂珠还记得大致的方位,如今的她怕是会错过。

拨开即使在这冬季也仍生龙活虎的厚厚藤蔓,拂珠将两棵凤凰木藏进洞内,然后几乎是调动她全部的灵力,给此地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屏障,免得在独孤杀寻来前,被别的人捷足先登。

确定凤凰木上残留的那些凤凰火被屏障牢牢挡着,丁点儿热意都散发不出来,拂珠收回手,扯着藤蔓深呼吸几下,终究右手并成剑指,朝左手腕处重重一切。

嗤!剑指破开肌肤,深入皮肉之中。

很快,那在中州初遇时,由独孤杀从她左腕取出精血,以此根源签订了已有百年之久的契约幽幽浮现而出。

纹路黯淡,不复往日明亮。

正是她与白近流的契约。

看这契约状态,她这个饲主的确是命不久矣。

饲主若死,在不及时解除契约的情况下,妖兽也会随之身亡。

白白对不起,拂珠轻声道,姐姐不能拖累你跟姐姐一起死。

她闭了闭眼,剑指再度深入,触碰到刻印在血骨上的契约,她没有犹豫,狠狠点下。

顿时难以言喻的疼痛自左腕传开,锥心蚀骨般,令拂珠浑身剧震,又开始吐血。

胸腔里的半颗琴心受到牵引,一下增添了许多裂纹,岌岌可危着,似乎马上就会崩碎。

至于那一簇侵入体内的凤凰火,这时也仿佛嗅到猎物气息的毒蛇,不甘寂寞地跟着发作,让本就破败的身躯变得越发残损。

鲜血不断流出,青衣成红衣,她还是头一次穿这个颜色。

不过好在,契约已解。

契约刚解,就有隐隐的狼嚎声从越女峰的方向传来。

拂珠侧耳去听,却发觉耳中嗡鸣声太响,她根本听不清楚。

她垂眸,怅然地笑了笑。

以后她再不能摸白白的白毛毛了。

也再没法等白白长大了。

随即想起什么,还未散去的剑指改成半副印诀,与鲜血淋漓的左手合在一起,又慢慢松开。

与此同时,北域。

白衣的化身原本立在妖池之畔,默然看楚歌峰那一众人焦急商讨该如何救治楚秋水,忽而白衣化身感受到什么,身形微晃了晃。

自凝碧道君本尊走后,一直偷偷观察着这道化身的四日徒弟见状,忙喊:道君?白衣化身回眸,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身影消散,白衣不见。

四日徒弟愣了愣。

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收回化身,拂珠没再停留。

一如回来时的无声无息,她离开万音宗时也无声无息。

没有灵力,没有乱琼,拂珠无法御风,更无法御剑,她只能凭着一双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方向,亦不知距离。

直至再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颓然瘫倒。

尽管是倒在草丛里,但这一下还是摔得疼极了。

拂珠没忍住咳了几声,又咳出点稀薄的血。

眼前阵阵发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心口尤甚,灵台也动荡不堪。

拂珠缓了缓,努力支起手臂,想从草地里爬起来,可试了几次,怎样都起不来,无奈之下,她勉勉强强地翻过身,微抬着眼,虚虚看向天空。

空中不知何时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块,拂珠恍然,这是要下雪吧。

算算这应当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也算她此生见到的最后一场雪。

挺好的,拂珠想,死前不能回去看越女峰的琼花,躺在这里看雪也不算太孤独。

然而还没等到落雪,拂珠便忽然感到累极了。

琴心已碎。

她沉沉闭上眼。

恰在这时,细小的晶莹缓缓自空中飘落,皎白如琼花,繁密如星辰,是那一簇凤凰火都无法融化的冰冷。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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