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好。
拂珠被乌致的回答给惊到, 她不禁转头看他。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为防他是没听清,拂珠好心重复:我要去杀素和问柳。
果然,乌致道:素和问柳是谁?侍奉你百余年的琴侍。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
嗯, 不认得。
突然的, 拂珠想笑。
然后拂珠就真的笑出了声。
所谓他疯了,竟是疯成这个样子?不认得他心尖尖的小青梅便罢,如今居然也口口声声说不认得他曾经无论到哪,都寸步不离随身带着的琴侍——这未免太可笑了。
曾经他为素和问柳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莫非现在的他也全都不记得?我替你杀素和问柳, 乌致又道, 你别动手。
说实在话, 有那么一瞬间,拂珠很想点头。
她挺想看看, 真死在乌致手里,素和问柳会是个什么反应。
但最终也没同意, 只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乌致道:杀人真的会脏手。
拂珠道:那我也乐意。
这时, 火牢到了。
这是拂珠第一次来火牢。
同样的, 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极天碧炎阵。
火柱后水火共存,相生相杀,景象奇异又诡谲。
拂珠正打量着, 负责看守素和问柳的执法堂弟子已收到应无面指令,向拂珠点了下头,道了句恭喜夺得天骄之名,随后便离开, 真切是将素和问柳交由拂珠随意处置。
正蜷缩在火牢角落, 静若死物的素和问柳被这动静惊醒, 猛然抬头。
拂珠目光顺势转向素和问柳。
也不知这些日子,素和问柳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这名琴侍原本还算个端庄佳人,此刻却蓬头垢面,脸上青一道紫一道,有烧伤,有冻伤,更有疑似自己动手的抓伤。
乍看之下,比乌致刚出火牢时还惨。
不过素和问柳越惨,拂珠就越觉得舒坦。
毕竟早在素和问柳到楚歌峰的第一天,这琴侍就该死在她的乱琼剑下。
是乌致拦住她,仗着她对他的爱慕,斥责她,羞辱她,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何为难堪。
可那个时候的她多天真,她想着只要能让乌致别再生她的气,她怎样都好,她从没想过乌致那般对她,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而乌致也从不会考虑他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归根究底,是乌致太独,也是她自己太蠢,才能被他玩弄整整百年。
玩到最后,他甚至都不看在同门的份上,救一救她。
回望过去,执着的那百年当真是个笑话。
幸好她还能重来。
也幸好,她还能亲手为自己报仇,了结当年没能了结的恩怨。
那天我许诺,等大比结束,就来看你。
隔着火柱,拂珠这么对素和问柳说道:我如约来看你,你高兴吗?拂珠说完,眼睛弯了弯。
显然她很高兴。
但在场只她一人高兴。
素和问柳根本没回答她的问题。
这名琴侍勉强撑起身体,费了很大的力气和很久的时间,方磕磕绊绊地扑到火柱前,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大抵是这些日子没怎么开过口,抑或是被极天碧炎阵给伤到了嗓子,素和问柳声音沙哑极了:拂珠,她说得颇为艰难,你来,是要杀我吗?拂珠点头。
无为剑已经物归原主,拂珠正待取出之前用惯的剑,就听素和问柳语气突然变得激烈。
素和问柳道:我不能、我不能死!我若死了,主人就成了孤家寡人……拂珠,你忍心看主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拂珠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乌致怎么过一辈子关她什么事?但还是回道:乌致哪里孤家寡人了,他还有师父的。
素和问柳听着,深知拂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她不禁有些绝望。
她今日当真要死在这里?眼角余光瞥见乌致,不及细想他怎会在此,素和问柳立即扑过去,急切道:主人,主人我侍奉您上百年,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您!您之前不救我,这次难道也要见死不救?乌致没有理会。
直至素和问柳不顾熊熊燃烧着的碧炎,拼命从火柱缝隙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他才终于施舍般,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眼神冰冷极了。
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样,没有半分熟悉可言。
素和问柳被这眼神震住。
她下意识要松手,却见他微微垂眼,视线下移,竟是盯住了她的手。
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神愈发冰冷。
素和问柳甚至在深处看出极明晰的杀意。
她手蓦地一僵。
先前的百年禁闭,他被困在火牢里不得出,她没能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以致于她怎么就忘记,这么多年以来,除那位外,包括楚秋水在内,无人能近他身。
胆敢近身的……素和问柳飞快松手。
然而她的反应还是慢了。
她只觉眼前一花,随之而来的是衣料摩擦声,以及让她头皮发麻的断裂声、落地声和流淌声。
犹如梦回当日执法堂,她眼睁睁看着乌致自断一手,而今……素和问柳怔怔低头。
果见火柱外的地上静静躺着半截玄色衣摆,并一只被极天碧炎阵折磨得伤痕累累的手。
她的手。
——啊!巨大的疼痛自断腕处陡然爆发开来,素和问柳尖叫一声,险些昏死过去。
鲜血不断淌落,得到灌溉的碧炎燃烧得越发灼灼,那等极致的炽热,几欲要盖过极天之水的冰冷。
眨眼之间,素和问柳便被烧得体无完肤,无论脸上还是身上,都再寻不到半块好肉。
可此刻她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想给断腕处止血,又想去捡外面的断手,可任凭她如何伸长另一只完好的手去够,她都碰不到她的断手。
她只能睁大了眼看乌致再行振袖,漆黑光芒一闪,断手消失不见,连点齑粉都没留下。
素和问柳茫然了那么半息。
半息后,她再度发出声尖叫,眼泪流了满脸。
不要!不要!她不要成为残废!他是她的主人,他不能这么对她!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继续尖叫哭嚎,听乌致漠然道:我不认得你,为何要救。
说完这句,他敛眉,神情不悦:别碰我。
脏。
素和问柳陡然止住哭声。
她抬眼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道:我脏?她抬手想指自己,奈何抬的是断腕,暴露在碧炎中的伤口被这动作牵扯到,痛得更加厉害。
她控制不住地边流着泪,边嗓音嘶哑地问乌致:我脏,你岂非也脏?所谓琴侍,最重要的便是侍琴。
以前在楚歌峰,他所有的琴皆由她擦拭、调理、护养,每逢他出门,无论目的何处,她都势必要抱琴跟随,此事包括那位在内,旁人谁都插手不得。
除此之外,她其实还一并料理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等等等等,真说起来,她比那位还要同他更亲近。
可如今,他竟嫌她脏?素和问柳想了想,取出把色泽略显暗淡的琴。
主人还记不记得这琴?她问乌致:这是你原先一直用的,直到那位送你新琴,你便将这琴赏赐给我,让我用。
主人,我且问你,这把旧琴,你也觉得脏吗?乌致没接话,只面色一沉。
区区琴侍,竟敢在他面前提琴……乌致上前半步,正欲毁去这碍眼之物,就见素和问柳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道:好啊,好啊,你果然也嫌脏!可主人,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于是下一刻,素和问柳敛了笑,再度开口,却不是对乌致说的,而是对拂珠说的。
她道:拂珠,想必你还不知道吧?主人他先前被关禁闭,火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他的剑。
后来他要琴,我便把那位做的新琴给他送去。
主人他日夜捧着新琴,恨不能拿剑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剖了自己的琵琶骨,好替了那位用在琴里的心头血和琵琶骨。
但他舍不得动琴,只好打消心思,改为给琴取名,顺带给剑也取了名。
你道他取了两个什么名?焚琴煮鹤,琴为‘焚’;哀梨蒸食,剑为‘哀’。
拂珠你看,他为那位焚琴煮鹤、哀梨蒸食,一腔痴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你在他面前,又算个什么?这番话令乌致面色更沉。
但他不敢反驳,更不敢说些什么,只慌乱地看向拂珠,生怕拂珠会受挑拨。
出乎乌致的意料,也出乎素和问柳的意料,拂珠表情很平静,好像喋喋不休的素和问柳其实不是人,而是嗡嗡作响着的蝇虫。
蝇虫虽小,伤不到人,但一直叫唤,终归惹人厌烦。
拂珠便踏前半步,单手成爪,素和问柳怀中的旧琴立时脱离掌控,飞出了火牢。
素和问柳瞳孔骤缩。
这把旧琴很久之前便为她祭炼,是她的本命法器,与她有着最根本的维系。
可怎么,她的琴,会听拂珠的话?正焦灼间,素和问柳忽然记起被关火牢的这几日,监守她的执法堂弟子偶尔闲聊,聊的都是正进行中的宗门大比的盛况。
他们常常谈起拂珠,说拂珠用仙宗师姐的白剑,用洛氏少主的无为剑,不仅不会遭到抗拒,还……素和问柳再不敢想下去。
她匆忙扑向拂珠,想将她的琴夺回来,可有火柱拦着,她连拂珠半点衣角都碰不到,只得开口求饶:拂珠,拂珠我求求你,把琴还给我,我求你,你就当我刚才发了疯,我说的都是假的,没一句真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素和问柳声音一停。
因为拂珠已然五指一握——嘣!嘣!嘣!彷如能刺穿耳朵般的极难听的崩断声依次响起,那把旧琴竟是被生生摧毁。
拂珠一根一根的,扯断了全部琴弦。
弦断,音止。
素和问柳便好似那断弦般,整个人猝然瘫倒。
她眼睛仍在睁着,但那目光呆滞无神;她嘴唇开合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就这么瘫在地上,像在看牢顶的火柱,又像在看火柱之外的夜空。
她无所觉地任由碧炎攀爬上来,将她从头到脚地吞噬。
碧炎如此张扬,那被压制的极天之水不甘落后,蛰伏好一阵,方在碧炎放松享用猎物之时,从素和问柳挨着地面的部位慢慢张开,让她陷入这世上最冰冷的怀抱。
身前是天火,身后是天水,素和问柳气息迅速变得微弱,她马上就要死了。
便在生机将将断绝的这一刻,她突然转首,看向乌致。
她咧嘴笑了笑,道:主人,你……你什么,她没能说完。
碧炎与天水同时钻入她体内,她整个人于瞬息之间化作虚无,什么都没能剩下。
拂珠就这么当着乌致的面,在他无动于衷的注视中,杀死了他的琴侍。
素和问柳已死,接下来……死得好。
忽的,这么一句传来。
没想到此地还有旁人在,拂珠皱了皱眉,立刻循声望去。
那是个少年。
月光下,少年身穿雪色衣袍,外罩墨色斗篷,疏雅且矜贵。
不知他何时到的,更不知他看了多久,他本静默而立,见拂珠望来,他平平抬眸与她对视。
月光映不进他深邃眼底,只得融进那银色长发间,悄无声息的璀璨。
一头银发已足够夺目,他容颜却比银发还要更精致。
那眉骨生得高,山根俊挺,轮廓便如刀刻斧凿般,有种堪称华丽的俊美。
风流蕴藉,恰是天人。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卷名了XDD猜~猜~最~后~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