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要哭出来。
拂珠自问不认识这个少年。
他太出众, 尤其是那耀如星河倒影的银发,但凡见过,就绝不会忘。
不过……将离殿下?她问。
那少年闻言, 轻轻一笑, 隽雅疏朗,月光都要碎在那弧度里。
他颔首:拂珠师妹。
果然。
这世上唯他一人,目光似剑光,周身环绕着的也尽是剑意。
记起之前听师父他们聊的,说整个凌云九剑没谁能受得住将离的神剑之威, 连跟他对视都不行, 拂珠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觉得还好,顶多较常人有点锐利而已, 传言夸大了。
拂珠自觉接受良好,便没刻意避让, 只也点了点头,直视着将离问:殿下怎会来此?抛却神剑的身份不提, 他可还是九剑峰峰主和守剑长老。
这样的他来万音宗, 势必要被奉为座上宾,走哪都得有至少是应无面那等级别的亲自陪同。
而非眼下这般,他独自一人便罢, 他还闲适得好像晚间散步似的,慢悠悠地散到这燕骨峰火牢,以看戏的姿态围观一场杀人。
待围观完,他真就跟个看客, 只差鼓掌了。
听闻拂珠师妹夺得天骄之名, 特意过来看看, 银发的少年如是道,看完便要走了。
拂珠一听就明白,还真应洛夷川所言,将离有意认主。
但也只是有意而已。
现如今的她不过刚刚修炼至筑基期,在同辈之中或许有点名气,也能被赞上一句天骄,然而真论起来,她充其量就是个寻常剑修,且非常弱小,在将离眼里委实算不得什么。
将离出身上界,上界剑仙何其多,剑意胜过她的比比皆是,更别提他那两位至亲,他从小耳濡目染,眼光高很正常。
所以他说的看看,就真的只是看看。
换作她,能在对方尚且弱小之时留意到就已经不错了,还谈何特意看看。
想清楚这些,拂珠没说请殿下留步,更没说别的模棱两可的话,只道:上次的事还没谢谢殿下。
上次?将离想了想。
身兼数职,平时又得修行,他实在太忙,否则白日就过来看拂珠的最后一战了,岂会等到这么晚的时候才来。
至于上次的事……终于想到那已经隔了好些日子的宗内比试,将离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
拂珠道:那洛少主……那给洛夷川送谢礼,也是举手之劳吗?话没说完,就听将离道:洛夷川不知道我来。
他身形渐渐淡去,仅余细微剑吟残留,走了。
音落,身形彻底淡去,他离开了。
拂珠眨眨眼。
这位殿下果然很神出鬼没。
及至那残留的剑吟逐渐平息,拂珠想她该回越女峰了,却听旁边传来声闷哼。
转头一看,竟是火牢里的碧炎天水在吞噬完素和问柳后,感知到牢外乌致身上的同类气息,就想从火柱中出来,与乌致身上的极天碧炎阵融为一体。
火牢里的和乌致身上虽为同一阵法,但先前说过,乌致身上的极天碧炎阵已经诞出阵灵,有阵灵的阵法和无灵的阵法是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那么这两者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间,身为宿主的乌致受不住那等动静,被迫生出些暗伤,也在情理之中。
按说拂珠该不管乌致,立即走的。
管他被极天碧炎阵怎么折腾,纵使是折腾得就此死了,那也跟她无关,她只需拍手称快便好。
可事实却是她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眉头紧皱,看他撑住火柱,看他深重喘息,断过的右手也开始颤抖。
连带着渡劫巅峰的境界都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跌落。
还是玄衣下那仍未被景吾收走的灵力锁链哗的一声,及时从休眠中醒来,即刻镇住乌致境界的同时,也镇住他身上困阵不得暴动,就这还有余力将从火牢里溜过来的碧炎天水给震回火柱之后。
这接连三重险境,无论哪个都足以危及乌致性命,更枉论一同爆发。
那等威力,恐怕连些仙家都无法抵抗。
可景吾这随手施为的灵力锁链却扛住了。
——这也是为何乌致百年禁闭早已结束,嬴鱼却始终没拜访凌云宗,请景吾掌教收回锁链的一大缘由。
毕竟嬴鱼对乌致再失望,乌致也仍然是他教养数百年,倾注了不知多少心血的爱徒。
再者乌致还是渡劫巅峰的尊者,万音宗的战力之首。
只这两个原因,就足以让嬴鱼无视宗内宗外各种风言风语,拼着张老脸丢尽,也要保住乌致。
但即便如此,嬴鱼也不敢去凌云宗。
他怕他没找景吾还好,就怕找上景吾,让景吾忆起当年旧事,届时甭提给乌致化去锁链,兴许还要再额外加些惩处——想必景吾还记着当日独孤杀说乌致不能死的话。
这才有眼前这般,灵力锁链虽让乌致饱受境界欲退却不得退的痛苦,却也救了他的命。
完成使命,灵力锁链闪烁几下,悄悄张扬了阵便兀自隐去,深藏功与名。
乌致继续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咽下涌到喉咙的血,他抬头,恰好迎上拂珠目光。
他一怔。
你没走?拂珠没应他的话。
她问:乌致,疼吗?乌致再怔了怔。
但很快,他站直身,说:不疼。
拂珠道:那怎样才叫疼?她目光转向他的右手,这只手断的时候?乌致道:……手断不疼。
拂珠道:那就是刚进火牢,被极天碧炎阵吸血的时候?……也不疼。
那你其实没疼过咯?……不是。
他忽然低了低头,脸隐入阴影中,拂珠再看不见他的神情。
只能听他自言自语般低喃道:疼过的。
早在北微捧着凝碧的魂灯找上他时,他就开始疼了。
那时他忍着,谁都没瞧出来,于是他继续忍,忍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疼痛却始终没能麻木。
无论他身处何地,恍惚还是清醒,那早该崩毁的道心都在时时刻刻地发着疼。
然而越疼,他就越想凝碧,可越去想凝碧,他就越疼。
这么周而复始,直到他遇见与凝碧相像的拂珠,那疼便更厉害,告诫他拂珠是拂珠,凝碧是凝碧,她们两个并非同一人。
他知道他不该将拂珠视作凝碧。
他也知道他不该纠缠拂珠,企图将曾经没能给凝碧的好全都给拂珠,这样他得到少许慰藉,可以欺骗自己没有对凝碧不好。
但不好就是不好。
凝碧因他而死,这点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可果然还是……我把心头血给你,乌致重新抬头,对拂珠说道,这样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我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立即来救你。
说完并指点向心口,这就要将心头血逼出来。
拂珠微微挑眉。
她没听错?乌致居然要给她心头血?许是看出拂珠的疑惑,乌致忍受着剥离心头血的痛楚,给她解释道:心头血是修士最珍贵的东西。
以你现在的境界,若得一滴尊者的心头血,于你往后修行大有裨益。
至于他能感知到她遭逢危险,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拂珠没吭声。
她默然看着乌致把心头血从心脏处剥离。
拂珠自然知晓这剥离是有多疼。
与平常说的精血不同,精血流失过多不要紧,寻些天材地宝,或者对症的丹药,慢慢将养些时日,便可生出新的精血。
心头血却不行。
这等从某个角度而言比元神还要更为娇贵也珍贵之物,供养着心脏,也被心脏供养。
心脏本就是生命能够存活的根基,与其共存的心头血自然用几滴少几滴,用完就算完,断然没有佐以种种手段,让心脏培育出新的心头血的可能。
因此想把心头血剥离出来,不亚于拿钝刀子剜心脏,偏生还不能昏迷,也不能由外人帮忙,只能自己动手。
只能独自忍受心脏被剜挑的痛楚,才好将这心头热血捧给重视之人。
拂珠转了转手串。
乌致对她,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直等乌致手握成拳,又张开,一滴鲜艳得宛如红宝石般的血液静静躺在他掌心,拂珠终于开口。
她道:就一滴?仅三个字,就让手伸到她面前的乌致愣住。
是了。
一滴其实很少。
至少对乌致而言,剥离这么一滴心头血,不会给他造成任何负担。
不期然的,乌致想起曾经有人将所有的心头血都给了他。
琵琶骨作底,心头血着色,二十年方出了一把琴——琴即情。
那人将满腔情意送到他手里,他却没重视,还让她送去给别的人……乌致一时只觉心脏像被撕扯着,疼得他险些站不稳。
……我明白了。
很快,他笑起来,可脸上呈现出来的,却是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神色。
他就这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道:你是替她来惩处我的。
拂珠还是很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不复当年神仙中人,颓丧得比那些沦落凡尘者还不如,她没有动容,只问:我替谁惩处你?替凝碧,他声音也沙哑了,整个人疲惫不堪,我知道你不是她,但……但什么?但你能不能收下,就当是替凝碧收的。
她是你师姐,你就算看在你师姐的面子上……拂珠沉默。
下一刻,她接过那滴心头血。
然后再下一刻,她在乌致的注视中,将这滴心头血扔进背后的火牢,任由碧炎一口将其吞噬。
如你所愿,我收了,她含蓄地微笑,但很遗憾,我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珠珠:wkqn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