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做成年人该做的事了。
清醒了吗?拂珠问。
乌致不说话。
拂珠这一巴掌没收着力, 饶是乌致尊者之体,都被扇得脸侧到一边,受疼的部位更是迅速浮现出指印, 鲜红似血。
只听到成亲两个字, 你就发疯,想当着我的面杀人,拂珠说着又笑了,乌致,我竟不知, 你堂堂尊者什么时候也学会听风就是雨。
你怎么就不问问, 到底是谁和谁成亲?乌致这下开口了。
他音色多出几分沙哑之意, 比刚才更涩然,仿佛含着血般:曲从渡说先办你的及笄礼, 然后成亲。
还嘱咐她打扮……成亲之日,若非新娘子, 谁会特意打扮?是,刚才曲哥哥原话是这么说的, 拂珠点点头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如果要跟曲哥哥成亲,我至于连家门都不进, 站在这儿跟他商量亲事?依照凡间的嫁娶规矩,成亲前夕,男女双方不得见面。
她不信乌致不知道。
最终她说:乌致,清醒点, 对你对我都好。
乌致又不开口了。
他微微低下头。
以拂珠的角度, 能很清楚地看到毫无预兆的, 他面色忽然有些发白,衬得那指印愈发鲜红。
——这是违背天道契约后,由天道亲自降临的惩处。
拂珠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天道至上,甭管是中界修士还是上界仙家,但凡签订了天道契约,就无人敢轻易违背,概因那由天道主宰的反噬之力太过可怕,动辄便要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乌致显然是不怕反噬的。
或者说,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以致于根本顾不得反噬。
好像即使是他被楚秋水蛊惑的那些日子里,他对楚秋水那般珍视,也不及此刻对她的十之一二。
他有在悔悟,也有在弥补。
可一想到他悔悟给凝碧,弥补给拂珠……给曲哥哥赔罪。
拂珠垂眼,不欲再看乌致,只道: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凡人出手,等皇城的护卫过来,若曲哥哥不同意私下调解,我得跟你一块儿被逐出皇城,帝墓也进不了。
这就是为何帝墓出世,绝大多数的修士不立即赶往深渊,反倒要先进入皇城的另一缘由所在。
皇城本就为中州的重中之重,又恰恰好是背靠轩辕之丘的绝佳的地理方位,连最北边的北域妖族过来,都会选择绕过轩辕丘,进入皇城登名,皇城所属修士就更是如此。
修士们宁肯在城里呆到帝墓入口关闭的最后一刻方才动身,也绝不肯早早去深渊蹲守,毕竟蹲着蹲着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更不肯去住没有皇城力量庇佑的荒郊野岭,同样住着住着就不知何时会悄无声息地陨落。
修士比凡人更惜命。
忽然,拂珠侧目。
其实打从曲从渡认出她起,这处街头就围过来不少街坊邻居。
等乌致动手,倒塌的墙壁吓得街坊邻居纷纷后退,但很奇异的,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们围绕着她三人窃窃私语,拂珠甚至听到有提议说皇城护卫里没有能与尊者抗衡的。
得去请解族族长过来。
解族。
拂珠若有所思。
看来此次帝墓出世,解族为维护皇城治安,花费了诸多心力,否则街坊邻居不可能张口就提这处于三氏五族中最末的解族。
至于那解族族长,则是老牌尊者,在整个中州都颇具名气。
若解族族长跟乌致对上……被提到的乌致在这时抬头。
他眼底仍染着微红,脸上的指印也深重得仿佛要流出血来,瘆人非常。
他就这么盯着拂珠,缓缓道:你让我,跟凡人赔罪?你曾经也让凝碧道君跟凡人赔罪,拂珠面无表情,据我所知,还不止一个凡人。
你忘了?先是他的琴侍,再是他的青梅。
特别是后者,那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逼迫她、羞辱她,他从未在乎过她是何感受。
如此,现在换她不在乎他,又有何不可?……我没忘。
乌致神容变得晦涩。
关乎凝碧之事,他怎敢忘。
无人知晓,他在火牢里日夜受极天碧炎阵煎熬,每每熬不住,他都是凭借他与凝碧的那些回忆,硬生生地挺过去,才不至于在那长达百年的禁闭中迷失心智。
也无人知晓,摆脱媚狐血脉的天赋能力后,他有多么想扭转乾坤,回到过去,杀死那个毫无理智的自己。
可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这么跟着拂珠,否则他很难再继续撑下去。
那好,你给曲哥哥赔罪,拂珠抬眼,重新看向乌致,别让我说第三遍。
乌致盯着拂珠看了很久。
终归赶在皇城护卫到来之前,硬扛着尚未消停的天道反噬之力,也扛着未被撕去的灵符镇压,于众目睽睽下,先将墙壁恢复原状,再向曲从渡一躬身。
他道:方才是我误会,险些酿成大错,幸得拂珠警醒,我已知错,还望曲兄谅解。
此举此言,引得围观者们惊呼出声。
在场谁不知道乌致!堂堂渡劫尊者,居然真的能屈能伸到给凡人赔罪?姬家的拂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竟这么听拂珠的话?自从得救后,就很有眼色地作壁上观,没搀和进拂珠和乌致之间的曲从渡见状,极其惊异地瞄了眼拂珠,旋即在围观者们的见证下对乌致点头,此事好说,他们私下调解。
开玩笑,他一介凡人就是再自不量力,跟这莫名其妙要杀他的乌致尊者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他们小珠珠过家门却进不得。
不过……曲兄?不是他说,这位乌致尊者比他大好几百岁吧,怎么好意思叫他哥啊?曲从渡腹诽着,忍了又忍,到底忍住想当面吐槽的欲望。
然后笑着对赶过来的皇城护卫拱手,说事情已经解决,就不劳烦诸位了。
又道回头办喜事,还请诸位赏脸,来曲家喝杯喜酒。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涉事者又是从东海而来的尊者,皇城护卫哪敢像平时那般指手画脚,只简单提点几句,帝墓将开,皇城治安需诸位各尽其力云云,便让围观人群散开,这里没有热闹可看了。
等皇城护卫原路返回,曲从渡呼出口气,对拂珠道:刚回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叫你翡姐姐知道了,非得赶你回蓬莱。
拂珠明白他的意思。
倒不是嫌弃她一回来就惹是生非,而是他们三家都是凡人,没有修士能当她的靠山,无法给予她修士所需的支援,干脆让她回蓬莱,好歹那边有她师父师兄能依靠。
除此之外,还有……翡姐姐才不舍得还没见到我就赶我走。
说话间,拂珠让曲从渡帮忙挡一挡。
她躲在曲从渡身后,趁着暂时没人往这边看的空当,很小心地用灵力把糖葫芦上的灰剥掉。
完了也没开动,直接收进须弥戒里,跟六年前的奶糕放到一起。
然后抬手戳曲从渡的背,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险恶用心:明明是你见不着翡姐姐,就想让我也别去赵家见。
曲从渡,你比以前更坏了。
更坏的曲从渡哈哈笑了:哪有,我怎么可能拦着不让你见你翡姐姐,我逗你玩儿呢。
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逗我。
你长再大也还是我们家的小珠珠。
是大珠珠。
小珠珠。
大珠珠!小珠珠。
小珠珠小珠珠!两人斗着嘴,浑然将角落的乌致给忘了个彻底。
乌致没作声,沉默看着。
原来她在凡间是这个样子。
原来她在别人面前,是这个样子。
还是姬家的大门打开,与六年前相比没太大变化,显然是得了时光眷顾的乔应桐单手扶着门框,问是珠珠回来了吗,拂珠这才住嘴,转身朝乔应桐跑去。
多亏和曲从渡这番拌嘴,让拂珠抹去心底那点隔阂。
说到底,隔阂是她自以为的,她的家人朋友完全没觉得她陌生。
骨肉至亲,莫逆之交——这些维系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深刻。
少女便还像小时候那样,乳燕投林般扑进乔应桐怀里。
她当先喊了好几声娘,应道是珠珠回来了,然后下巴抵着乔应桐的肩,冲旁边的姬彻之笑,喊爹。
姬彻之也笑。
他抬手拍拍拂珠,温声说回来就好。
怎么不提前写封信,我跟你爹好出城接你。
乔应桐搂住拂珠,这里摸摸那里揉揉,确定这绰约多姿的少女确确实实是自己长大了的女儿,她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
分隔两地,她虽没能亲眼目睹,也没能亲自陪伴,但女儿还是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往后或许还要分离更久……待听到拂珠说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乔应桐立时抛弃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杂情绪,心疼地圈了圈少女纤细的腰肢:赶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吧?饿不饿,娘给你做好吃的。
听到好吃的,白近流立马探出小脑袋,嗷嗷地说白白也要。
乔应桐自然还记得这头妖兽。
也挺稀奇,六年过去,珠珠都是大姑娘了,这头妖兽居然还是个小不点儿。
好,都吃,都有。
乔应桐向曲从渡示意了下,得到个家里已经在做饭的回答,便说等明天中午再好好招呼他,然后揽着拂珠往门内走,半个眼神都没给乌致。
显见之前闹的那一出,她有看完全程,自是对这二话不说就要杀人的尊者没有好感。
正因此,她让曲从渡明天中午过来吃饭,一则给曲从渡压惊,二则替拂珠赔罪,总归曲从渡遭受无妄之灾,除他自己说的话确实容易让不知情者误会外,也有那么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出在拂珠身上。
孰对孰错,她还是很能分得清的。
姬彻之倒有冲乌致拱手。
怎么说都是尊者,凡人惹不起,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很快,姬家大门关上,乌致被拒之门外。
姬家不请乌致做客,曲家同样不请。
待进了家门,曲从渡故作轻松的表情立刻收敛了。
他没有因方才那一连串的变故产生险些丧命的后怕,他只神色凝重地想回头要问问拂珠,她跟那位乌致尊者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可还记得拂珠离家前,说过她师父讨厌乌致,她也讨厌乌致的话。
总不至于去了一趟蓬莱,她就对乌致改观了?眼看两家大门全关上,乌致仍旧没作声。
只等姬家传出隐约的饭菜香气,角落里暗光微闪,乌致终于离开。
那边进到家中,乔应桐挽袖子进厨房,打算和姬彻之一起好好露一手,顺便没忘吩咐和拂珠一样长大了不再是小丫鬟,而是大丫鬟的丹愫,想办法弄些柚子叶来,给拂珠洗洗澡去去晦气。
拂珠简直啼笑皆非。
这晦气的指向性太明显了点。
谁知丹愫神通广大,当真在这个时节弄来一大捧新鲜柚子叶,直把拂珠洗得连头发丝儿都散发出柚子叶的清香,方才满意停手。
接着便是吃饭,聊这六年各自的生活,聊去年的东海宗门大比,聊即将出世的帝墓秘境,聊曲赵两家的亲事,最后聊到距离最近的拂珠的及笄礼上。
及笄礼对凡人女性而言,十分重要。
尽管拂珠没写信,也没能用几次传音镜,但早在去年这个时候,乔应桐就已开始着手置办她的笄礼。
这会儿聊到了,乔应桐放下筷子,让丹愫把提前拟定的宴请名单拿过来,好叫拂珠看看可有需要划掉的,或者加上谁。
不用改,拂珠看完说,帖子就照这名单上的发吧。
乔应桐嗯了声,又道:之前去听戏的时候碰到解家夫人,说也想观礼……解家?不该是解族吗?看出拂珠的疑惑,姬彻之解释跟他们姬家本家乃轩辕氏一样,解家也是从解族里分出来的。
那解家跟咱们家关系好吗?谈不上好不好。
非要说的话,是解家跟你翡姐姐家有那么点关系。
说到这,乔应桐蹙了下眉,又迅速松开,快得没让拂珠察觉。
她没说解家和赵家具体有什么关系,只说东海天骄的及笄礼,谁不想凑热闹混个脸熟。
别说解家,就算是自持身份的解族,都派人来过好几次,问天骄何时归家。
拂珠没立即给出答复。
这事等她先去赵家见了赵翡再说。
去赵家?对,珠珠还不知道吧,赵家现在看守可严,乔应桐笑道,要不要猜是因为什么?拂珠说: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曲哥哥爬墙被逮了。
乔应桐夸她聪明:早先逮了次,你曲哥哥嘴上麻溜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结果隔天又逮到他。
你猜这回他怎么说,他说这次是他梦游,不能叫再犯……姬家里说笑声不断。
晚饭用罢,挥别被赶去客房睡的姬彻之,拂珠跟乔应桐一块儿洗澡,末了一块儿睡觉。
期间发觉拂珠个头比预想的要高,乔应桐拿出年前做的新衣让拂珠试穿,见不是袖子遮不住手腕,就是裙摆挡不住脚踝,乔应桐不由连连惊叹,等再过两年,女儿就该比自己高了。
却听拂珠说:不用再过两年。
和东海幻境一样,帝墓秘境里的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
帝墓里的一年,相当于外界一月。
凭她对帝墓的熟悉,等她历练完出来,今年估计才过去一半。
乔应桐听完,没忍住感慨:珠珠真的长大了。
同时也暗暗叹息,修士和凡人真的不一样。
好在无论珠珠如何改变,她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这点绝不容更改。
长再大也永远是娘的小棉袄,拂珠嘴还是很甜,等我五十岁一百岁了,我还是娘最疼爱的小珠珠。
之前不还说大珠珠?在别人面前是大珠珠,在娘面前是小珠珠。
那小珠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想吃娘做的奶糕!还有呢?还有……拂珠报的菜名在第二天中午全实现了。
拂珠为此很得意,果然不管请谁来吃饭,她永远都是娘最爱的那个。
她这骄傲的小模样看得被请的曲从渡直摇头,怎么感觉她好像压根没去过蓬莱似的,都天骄了,还这么馋凡间的东西。
他们修士不都是辟谷,即使吃也只吃专门的灵食吗?这话一说,立即遭到拂珠的反驳:凡间的东西怎么啦,我就算飞升成仙了,我也还是喜欢凡间的东西!曲从渡道:所以修真界的灵食不好吃是吗?拂珠说:那倒没有。
单单他们越女峰养的灵鱼,随便做做就很好吃。
白近流的小肚子是铁证。
便说她有带灵食,如果他想尝试的话,她可以勉为其难做给他吃。
曲从渡问她带的多不多。
得到足够吃的回答,曲从渡就说等哪天把赵翡从赵家偷出来,他们三个一起吃。
拂珠说:你是真不怕被逮。
曲从渡从容道:怕什么,这不是你回来了,我有帮手了。
他倒要看看,赵家敢不敢逮拂珠。
小珠珠要长大了,曲从渡又说,可以做成年人该做的事了。
成年人该做什么事?拂珠问着,很是有些好奇。
修真界里一贯奉行强者为尊,开宴多为庆贺突破、恭祝结契、庆祝凯旋等,如笄礼冠礼这些,向来没什么修士在意,毕竟年龄对修士而言是最无用的。
好比拂珠上辈子及笄,万音宗里那么多的师长同门,师父说谁都不必请,因为就算请了也不会来,拂珠便只邀请了乌致。
不过乌致没赴宴,最终及笄礼是她和师父师兄还有剪灯等人在越女峰自个儿过的,别峰真的谁都没来。
所以此刻拂珠还真挺想知道,曲从渡说的,可是她不曾了解的什么凡间传统。
曲从渡斜斜一扬唇:想知道?一眼看出他不怀好意,但拂珠还是点头,说想。
跟我来。
厨房里正在为午饭忙碌,等饭的两个主角却已经翻过墙,从姬家溜到隔壁的曲家,去看所谓的成年人该做的事。
这一看,拂珠既是情理之中的失望,又是意料之外的惊讶。
她真以为是成年前多么不能接触的东西来着。
结果没想到是她小时候就跟曲从渡翻过的,那些不论文字还是插图,都颇为香艳的话本子……全送你了。
曲从渡大手一挥,把这些从年少时期珍藏到现在,积攒得足有人高的话本子一股脑儿全塞给拂珠。
还说如果有看不懂的,可以随时请教他,他会看在少时没被她揭发躲她院子里偷看话本的战友情上,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定让她像他一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当然,他的教导仅限于口头传授,他的身心只属于赵翡。
拂珠:……我可真是谢谢您嘞。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没欠章啦PS:解作姓时读xi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