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
这句话对拂珠而言, 不亚于一场及时雨。
提了许久的那口气骤然散掉,拂珠尽力侧眸看去,发现说话之人赫然正是进帝墓前, 洛夷川说会晚到的宋如鹤。
拂珠师妹?宋如鹤再问了遍。
随着询问, 仙宗师姐那身一如既往的红在一片焦黑之中渐行渐近。
这红十分夺目。
至少乌致看着,眼里杀意更重,他周身气势也微微地变了。
拂珠道:宋如鹤来了。
你还不走?乌致没说话。
只杀意越发浓郁,他停在拂珠颈边的手没动,另只手里却有漆黑灵光若隐若现, 他竟是对宋如鹤起了杀心。
拂珠道:乌致!乌致垂眸看她。
拂珠也紧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你要杀宋如鹤?乌致不语。
拂珠道:她是仙宗人。
你确定要杀她?乌致还是不语。
却果然灵光消散, 他抚触着她的那只手仿佛有所留恋般,缓缓抚弄几下, 终究选择离开。
他转而拢了拢她散开的衣领,脸侧几缕乱发也挽至耳后, 随后他直起身,眼中杀意尽数收敛, 欲色同样收敛了, 他目光淡淡地看拂珠。
宋如鹤离得更近了。
若非有屏障拦着,令外人看不清此地,怕是宋如鹤已经迅速赶到。
便在这薄薄的屏障里, 乌致终于开口道:你……拂珠还有点动不了,便等着他说完。
可他只说了那一个你字就再没有下文,似乎他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说多是错。
说什么都是错。
他早就一错到底了。
他不说,拂珠说:还不走?白近流也说:赶紧走!最好是连滚带爬, 走得越远越好!白近流扭头, 隔着屏障看了宋如鹤一眼, 然后又转回来,不耐烦地抓了抓面前屏障。
死乌致,臭乌致,马上如鹤师姐就过来了,他还不走,是想让别人看到他是如何强迫姐姐的吗?真真可恶之极!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宋如鹤,白近流一边估算着宋如鹤还要几息会看清这边光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瞪视乌致。
看乌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近流情绪不由变得焦躁起来。
走啊!为什么还不走?就这么想让别人看到?踏踏踏。
宋如鹤已经近得可以听到她脚步声了。
既轻又稳,一下接着一下,白近流更急了。
小兽龇了龇牙,刚想对乌致骂一句滚,就见乌致突然把手一挥,困在它周围的屏障瞬间消失。
它愣了愣,反应过来,飞扑向乌致。
乌致起身避开。
白近流头顶的角虽在先前的撞击中破裂开来,有只更是裂得快要从根部断开了,但那两角间仍闪烁着细微光芒,在满头满脸的鲜血的映衬下,甚而隐隐显出一股凶煞之意。
这凶煞无疑很不同寻常。
至少乌致感受到后,他下意识看向拂珠,想问她可知这妖兽究竟是何血脉,但终归没能问出口,因为白近流扑过来后,目标其实不是他,而是拂珠。
只一眨眼,红白相间的小团子扑到拂珠身上。
下一瞬,小团子伸出爪子,牢牢按住拂珠衣领。
按得紧了,白近流转头,继续冲乌致龇牙,满心的怒意高涨着,那股凶煞也愈发浓烈。
滚啊!白近流恶狠狠地骂:坏东西滚远点,再敢欺负姐姐,我拼死也要咬断你的手!乌致没说话。
他默然看向白近流说的手。
他的右手。
自从那日在火牢被极天碧炎阵折腾了阵,最近这段时间,他这只手没怎么犯过疼。
可今日,不过一句狠话,这只手就又疼了起来。
右手轻微地颤抖,仿佛当初亲自斩断之时那样疼,甚而疼得马上就要流出血般。
然乌致面上没露出半分痛色,他仅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整只手臂背到身后去,不让拂珠瞧。
拂珠没瞧。
他沉默着深深看了眼拂珠。
目光深邃,似乎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底。
然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退后两步,身形淡去,他走了。
随着乌致离开,哗的一下,此地所有屏障全部消散。
恰此时,宋如鹤也到了白近流估算的能看见这边光景的地段。
尽管距离拂珠尚有些路程,但以宋如鹤的目力,她已然能够看清屏障消散后的拂珠。
许是没料到拂珠虽的确在这里等自己,但那等的姿态却全然出乎预料,饶是一贯高贵冷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仙宗师姐,这下都不禁蹙了蹙眉,加快脚步过来。
到了近前,不及询问,宋如鹤立即把拂珠从地上扶起来。
拂珠此时已有了些力气。
借着宋如鹤的手,拂珠勉强坐稳了,道:多谢如鹤师姐。
白近流跟着道:谢谢如鹤师姐。
不知宋如鹤可有看到乌致离开的那一幕,总之她摇头,轻声道:我来迟了。
不迟,拂珠笑了下,眼里血丝慢慢消隐下去,刚刚好。
只要来了就是及时雨,谈什么迟不迟的。
宋如鹤没再说话,拂珠也不再多说,尽力恢复对肢体的控制。
经了先前与乌致的那番拖延,拂珠体内的伪龙毒息已化去许多,仅剩最后最难以拔除的一点。
拂珠再攒了些力气,等灵识也恢复了点,她探入须弥戒,从中取出两枚灵丹服下,然后请宋如鹤帮忙改成打坐的姿势,她双手结印,开始拔毒。
宋如鹤安静地给她护法。
白近流也从拂珠胸前转移到肩上,不打扰她。
虽然位置变了,但白近流爪子仍牢牢按在拂珠衣领上。
白近流脑门这会儿还在淌血,拂珠胸前衣襟被染得红一块青一块,斑驳且狼藉。
哪怕明知宋如鹤来了,乌致轻易不会再出现了,白近流也还是不肯松开爪子,生怕泄露出那么一点春光,就要被不知隐在何处的乌致给偷看了去。
那个混蛋小人。
以前姐姐对他情根深种的时候,他成天一副木人石心的君子模样,连姐姐的手都不曾牵过。
现如今姐姐厌弃他,他反倒一改曾经的坐怀不乱,变成只知垂涎美色的浪荡之徒。
鬼知道他刚才摸来摸去,心里把姐姐当成了谁。
恶心死了!白近流越想越忍不住又要怒骂出声。
还是宋如鹤无声指了指,示意它头上的伤,白近流这才咽下涌到嘴边的各种脏话,小心地松开一只爪子给自己疗伤。
至于另一只爪子仍死死按着,莫说拂珠胸前的一点春光了,白近流恨不能把她脖子也给用衣服遮住。
疑冢中一派寂静。
不久,拂珠手中印结一收。
她睁开眼,纤长睫羽一眨,一股黑气逸散出去,最后一点伪龙毒息就此拔除。
白近流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停止疗伤。
除险些断掉的那根角摇摇欲坠,暂且没能复原外,白近流头上身上的伤基本全愈合了。
显见越临近成年期,它能动用的力量就越多,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只能等拂珠给它疗伤,现在它自己就可以。
拂珠看了看白近流的角。
身为饲主,拂珠清楚并非白近流不想治角,而是它的角乃是它力量的源泉之一,想修复的话很是要费些工夫。
加上帝墓里限制颇多,在离开帝墓前,等闲治不了这根角。
就算出了帝墓,也不见得能立即治好。
多半得往北域走一趟。
拂珠想着,将白近流身上的血擦干净,拿布条给它的角连着脑袋小心绑住了,佐以灵符灵阵加固,免得没留意真断了。
白近流晃晃脑袋。
可别说,它这根角还挺角残志坚,它都没感觉到疼。
这时宋如鹤问:洛少主呢?拂珠换掉染血的外衣,抱着白近流站起来,答:我们刚进来就碰到一头伪龙,他被那头伪龙带走了。
宋如鹤自是知晓帝墓里的伪龙。
与真冢龙气凝聚的真龙不同,伪龙由假冢内的气息汇聚化形而成,喜欢暗中偷袭,更喜欢将偷来的战利品带回巢穴,不到帝墓关闭之日,绝不放战利品离开。
以往帝墓开启的时间,短则两年,长则五年。
也就是说,除非宋如鹤和拂珠前去搭救洛夷川,又或者除非洛夷川自力更生,哪怕在伪龙眼皮子底下也能突破到可以被帝墓主动送出去的元婴,否则凭伪龙那只要到手就绝不会撒手的脾性,洛夷川得被关上个好几年。
……这么想想,也是有点惨。
宋如鹤问拂珠可知那伪龙去了何处。
拂珠说知道。
当即指腹一推,无为剑出鞘半寸,一缕剑气显现而出。
剑气围绕无为剑转了转便升到空中,朝某处而去。
于是循着这缕剑气与先前洛夷川被伪龙带走时,拂珠特意凝出的那道用于追踪洛夷川的剑气之间的感应,拂珠和宋如鹤离开疑冢,很快便到了另一处坟冢之前。
眼前坟冢依山而建,占地极广,气势磅礴,单看那高达数十丈的封土就知墓主人身份定然非同凡响。
见剑气毫不犹豫地钻入墓碑下方的洞口,拂珠拽着宋如鹤止步。
如鹤师姐当心,拂珠道,这坟冢不太对。
拂珠前世在帝墓里有仔细研究过,因此她一眼看出这座坟冢是由真冢与假冢叠在一起的重叠坟冢。
这种重叠坟冢十分罕见,偌大帝墓里仅有一手之数。
相应的这种坟冢也十分危险,冢内伪龙真龙同在,两者常常一起出现。
寻常修士连应付单独的伪龙都难,更枉论同时对付伪龙和真龙。
不过如能斩伪龙、夺真龙,此冢内的龙气便可尽情享用,且无需担忧另外的伪龙过来偷袭。
洛夷川被带到这里来,真不知该说他运气是好还是坏。
这坟冢是陷阱?宋如鹤问。
拂珠说是:那头伪龙应当正在里面等着。
如果聪明点,说不定还会联合真龙,给她们来个一锅端。
宋如鹤说:进去?拂珠说:进去。
甭管需不需要救洛夷川,这种重叠坟冢但凡遇到,就不可错过。
否则换成别的真冢,即使夺了真龙也得想方设法地防范伪龙,吸收龙气都没法安心。
但听近乎同步的锵的一声,拂珠借的无为剑与宋如鹤的白剑同时出鞘。
两人对视一眼,共同迈入洞口。
顿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阻隔了般,两人刚进去,便觉眼前陡的变暗。
明明洞口外天光还亮着,仅一步之遥的洞口内却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
连同声音也被尽数抹去,拂珠甚至听不到她肩上白近流的动静。
试了试灵识,同样受到不小的阻挠,仅能感知到方圆三尺内的范围,三尺外的便只能如盲人摸象,自行摸索。
这重叠坟冢果然有点意思。
拂珠转头,正巧宋如鹤也转过来。
黑暗中,两人谁都没比口型,也没传音,只不约而同地各自取出条银线,将自己的手腕和对方绑在一起。
同为剑修,像拂珠擅右手使剑,宋如鹤也是右手。
但宋如鹤境界比拂珠高,因此她很自然地把白剑换到左手,空出右手来与拂珠左手紧贴。
然后还是不约而同的,两根银线都系了死结。
不过是比较灵活的那种死结,比方说她们两只手虽紧挨着不留缝隙,但一方只需五指轻轻一勾,便可与另一方的五指交缠,以此确保接下来不论发生何事,纵使是银线被伪龙毒息给腐蚀了,抑或是伪龙又看中谁拿尾巴卷了就跑,两人也绝对不会分开。
当然拂珠没忘给白近流也绑了条银线。
做完这些准备,两人重新举步,向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这一走不知方位,不知距离。
幸而因为伪龙是与真龙同处同一座坟冢中,真龙天然压制伪龙,因此一路上并未出现像在疑冢里那样随时会碰到伪龙留下的各种毒息毒液的状况,只会突然遭遇伪龙派遣过来的战利品。
战利品大多是伪龙用毒液控制的修士。
这种战利品不算多么危险,危险如洛夷川那等结丹巅峰之流,伪龙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管的,不会舍得拿出来让人霍霍。
是以拂珠与宋如鹤交替着动手,剑光忽而如鲜血,忽而又似霜雪,交映着几乎照亮整条墓道。
两人不杀战利品,只打到昏迷捆住了,免得后续再被伪龙控制。
这么走走停停,拂珠在脑海中勾勒出大致的路线,她们似乎快到主墓室了。
不论真龙还是伪龙,巢穴一般都在主墓室。
果不其然,再走大约一刻钟,期间又打晕数个战利品,前方不远处光芒大盛,豁然开朗。
正应拂珠说此坟冢乃真假两冢相叠,前方主墓室是由真假两个墓室并成,宽敞如小广场般,四角不知何时燃起的长明灯耀耀生辉。
墓室正中央有七口棺材呈七星分列,每口的棺盖皆半开着,可以看见里头各躺有一人。
不必辨认棺材中躺的都是谁,只消找准那两角四足的伪龙所伏之地,也就是位置最靠北的那一口棺材,便可透过伪龙搭在棺材边上的爪子的缝隙,看清底下那一身白衣被染成灰衣,独衣摆处的洛水纹没变,在长明灯的照映下仍幽幽泛着水光的,正是此行要找的洛夷川。
见洛夷川似乎没被伪龙毒液控制,还能抬头往墓道这边看,拂珠立即冲他招了招手。
洛夷川望见拂珠,眼睛一亮。
他张口说了句什么。
虽听不见洛夷川的声音,但看他那眼神,以及他那口型,就知道在这儿遭受的经历必然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否则凭他那一贯顺其自然的心性,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道:两位师妹快救我!再不救,我的清白就要毁在伪龙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