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乘风

2025-03-22 07:31:25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拂珠终于走进祠堂。

冥纸燃烧的气味更浓了, 花香随之变淡,拂珠便嗅到被有意遮掩了的,即使过去三个月, 也依然没能彻底散去的血腥气。

曲家上百条人命的血腥气。

再看那些牌位, 一笔笔一行行,都似亡者骸骨堆积而成,是日光也暖不热的森冷。

拂珠走到曲从渡身边。

他还在看她,双目寂寂无神,宛如死水。

等拂珠跪坐下来, 侧向他的面容被天光照亮, 他总算认出她。

珠珠回来了。

他说。

声音嘶哑, 语速缓慢,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拂珠沉默良久, 道:怪我。

她该早些回来的。

她就不该明知解子沣极有可能会对曲家动手,却还是进了帝墓, 以致于……是。

怪你。

曲从渡忽然笑起来。

许是那日过后,他就丧失了所有调动情绪和感官的能力, 此刻笑起来, 整个人生硬又怪异。

他笑着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翡姐姐最见不得你不高兴。

拂珠闻言,眼眶更酸了。

她看着他怀里的牌位,再说不出话。

只能伸手, 覆上他猩红又狰狞的手腕。

——他被解子沣挑断的筋脉,到现在都没长好。

若非身怀风灵根,又常年习武,令得他体格比普通凡人要更强健些, 否则别说是迟上三个月, 三天他都撑不住。

而拖了三个月, 他的身体已经将将要垮掉了。

他像一棵晒不到太阳的树。

表面看起来无甚大碍,实则内里全然腐朽,再没有什么生气。

可又不能真的就此死去,便继续熬着,苟且偷生。

苟且着,日复一日,等她回来。

拂珠仔细检查曲从渡的身体。

很快,拂珠就发现他虽然没有服用什么丹药,更没有让别的修士给他治疗,但他体内那些筋脉的损伤程度并未加重,还是当初被挑断时的状态,包括腹背的伤口,也在缓慢自愈中,拂珠一时又是松气,又是难过。

松气他伤得不是特别重,以她现在的修为,她自己就可以让他恢复如初。

难过他就这样等了她三个月。

他得多疼啊。

拂珠抿了抿唇。

她沉默地取出枚丹药,示意他含在舌下,然后连点他身上数道大穴,开始疗伤。

温水一样的灵力徐徐流淌,轻柔地裹住那些断裂的筋脉,一点点地温养修复。

时间慢慢流逝。

突然,曲从渡捧着牌位的手很轻微地动了动。

拂珠注意到,立刻中止。

她抬头紧张地看他。

没事,曲从渡说,早就不疼了。

他甚至松开牌位,抬起已经接好大部分筋脉的双手,主动往她跟前送了送。

继续吧。

拂珠依言继续。

转眼大半天过去,日头微微偏西,天光渐斜。

所有筋脉全部接好,腹背的伤也彻底愈合,拂珠正要收手,曲从渡将赵翡的牌位递给她。

他眼里的神色很安静,很沉静。

他语气也是沉静的:把你翡姐姐的牌位放回去吧。

顺便给她上炷香,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拂珠接过。

他便站起身,往祠堂外走。

拂珠沉默地看他。

看他步履蹒跚又生疏,很慢很慢地走,颤巍跌撞如耄耋老人。

如此出了祠堂,大概是适应了,他脊背挺直,步伐也稍稍加快,拐个弯不见了。

拂珠以灵识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一路缓行,到了他和赵翡起居的院子,他卷起袖子去小厨房烧水。

和走路一样,他做打水这样的体力活儿,也是需要适应。

从两手都提不动一个空木桶,到单手就能拎起斧头,他劈柴,生火,淘米,煮饭,统共只花费了两刻钟的时间。

小厨房里烟气缭绕,暖黄的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坐在不远处,眼底还是很沉静,于是映入其中的火光也跟着沉静下来,万籁俱寂。

拂珠收回灵识。

她低头,看着手里赵翡的牌位。

之前没发现,现在方觉牌位表面异常光滑,赵翡名字那里更是颜色浅淡,显然被谁长久的摩挲过。

拂珠小心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净手后取三根香点燃,拜了拜,一言不发。

……她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

但想了想,又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

翡姐姐此生从未作过恶,这个时候想必已经投胎了吧。

如果她是卦修就好了,拂珠想,那样她就可以算赵翡投胎何处,此世福缘如何……不。

就算她真的是卦修,她也不会算。

她不敢算。

也没必要算。

上完香,拂珠又烧冥纸。

待饭香悠悠飘来,她出了祠堂,去寻曲从渡。

小厨房里,曲从渡正在盛饭。

见拂珠过来,曲从渡笑着招了招手:来得正是时候,拿筷子,准备吃饭了。

他笑容一如既往。

拂珠突然就有点恍惚。

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曲从渡在这边盛饭,赵翡在那边摆桌。

然后曲从渡会喊她拿碗筷,会说这个菜是他做的,那个汤是她翡姐姐做的,会在吃的时候让她评谁做的最好吃。

会问她和赵翡下次想吃什么,会约好哪天再接赵翡过来,会……珠珠。

曲从渡喊了声。

拂珠回神:怎么了?他说:你筷子拿多了。

拂珠手一抖。

她低头,她总共拿了三双筷子。

她看向曲从渡,他盛了两碗白饭。

菜也是,以前他们三个人,至少是三菜一汤,如今两个人,他便做了两菜一汤。

——他比谁都清楚,赵翡已经不在了。

拂珠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多的筷子放回去。

然后端菜端汤,和曲从渡面对面地落座。

落座时,拂珠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空着的位置。

这里本该有第三把椅子的。

快吃吧。

曲从渡没看旁边的空位。

他神态平静,语气自然,仿佛那里本就不存在第三个人:等你吃这顿饭等好久了。

说完率先动筷,给拂珠盛了碗汤,再给她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最后才夹了点清炒竹笋放进他自己的碗里。

拂珠垂下眼。

那道清炒竹笋是赵翡喜欢的菜。

曲从渡以前从不吃的。

包括动筷后最先投喂她,也是赵翡的习惯。

他以前都只顾着给赵翡夹菜。

而今赵翡不在,清炒竹笋没人吃了,他就自己吃;没人投喂她,他就自己顶上。

他似乎想把他自己,活成赵翡的样子。

拂珠心脏一下子揪疼起来。

曲从渡没再说话。

拂珠也没出声,两人安静用饭。

两菜一汤,分量并不多,他们很快吃了个见底。

尤其那道清炒竹笋,连切得十分细碎的葱末都被曲从渡一点点挑出来吃完了,残留的丁点儿油花也被他拿馒头片,蘸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他还对拂珠说这道菜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好长时间没下厨,没想到手艺居然还精进了,他笑着道,下回努努力,说不定能直接开饭馆,然后招牌菜嘛,就选清炒竹笋。

末了问拂珠,如果他真开了这样的饭馆,会不会赔得倾家荡产。

拂珠原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好在她想到什么,反问他:你想在哪开?曲从渡说:你觉得南山怎么样?拂珠说:为什么不是中州?大田鼠先前说等她回来,他就要走了。

他不留在中州,他想去哪?便听他答:我未死,中州容不下我。

拂珠顿住。

曲从渡继续道:北域多妖族,西天多和尚,一个吃生肉,一个不吃肉。

数来数去,只有南山最适合开饭馆。

拂珠道:东海呢?曲从渡摇摇头,没有作答。

直等收拾好碗筷,他才又说:珠珠,我想去洗个澡。

他抬起袖子闻了闻,感觉都快臭了。

拂珠说:你去吧。

他便把温在炉子上的水倒进木桶,提着出了厨房。

他才出去,拂珠擦桌子的动作就停了。

她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在祠堂,她还没太把大田鼠说他要走的话放在心上,此刻方知,他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而她根本劝不了他。

果然,待曲从渡沐浴更衣完,重新出现在拂珠面前,丰神俊逸,卓尔不群,他又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曲从渡。

天快黑了。

曲从渡看着天,不太适应地抻抻手指。

早年拂珠送给他,却一直被压箱底的须弥戒,这会儿正正戴在他手上:我该走了……珠珠送送我吧。

拂珠便和他锁好曲家大门,一路送他到南城门。

相比起从帝墓回来势必要经过的东城门,南城门这里非常冷清,只零星几个护卫和过路人,说话声稍微大点,都能听到回音。

就到这吧。

曲从渡止步,转身面向拂珠。

他摸了摸袖子,道:以后如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回来看看。

拂珠看着他袖中的玉簪。

她认得这根玉簪。

是成亲之前,赵翡亲手画的样式,请人打了准备送他的。

拂珠默了默道:你要入魔了。

拂珠直到这时方才明白,为何她说东海,他却摇头。

东海剑修多为正道。

对东海而言,南山魔修皆是邪魔外道,东海任何宗门对魔修都是见之必杀。

——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越来越浓了。

曲从渡回视拂珠。

忽而一笑,不驯的桀骜。

人如何,魔又如何?他道,我曾因红尘万丈不愿修行,而今同样是因万丈红尘,我欲乘风……或许有朝一日,你我再见,彼此皆非今日。

他又笑了笑:届时若要刀剑相向……不必留手。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霞光映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上卷完。

明天下卷。

📖 春生秋杀 📖n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