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界碑

2025-03-22 07:31:25

乌致找她找得快要疯掉。

拂珠突然动手, 又突然收手,不仅让解子沣暴怒不已,更让围观的修士们倍感诧异。

当即便有人说拂珠恐是忌惮解族, 也有人说拂珠或许和曲从渡达成了什么不可说的约定。

各式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 暗处一直观望着的人呵呵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天骄……只这两个字便止住,而后广袖一挥,离开了。

已经走出很远的拂珠若有所感地驻足。

大田鼠跟着停下。

大田鼠打从见到解子沣的那刻起就很紧张,此刻更是紧张到爪子一伸, 想抓拂珠裙摆, 却又不敢, 只得踮踮后爪,小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 拂珠重新举步,还是走得那般不紧不慢, 忽然想起个故人。

听她语气还算平静,大田鼠咽了口口水。

它做足了心理准备回头, 发现除好事的修士们外, 并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它拍拍胸口,一步一趋地跟上。

再走了会儿, 拂珠问大田鼠:曲家出事,赵家怎么说?大田鼠想了想答:赵家祖母好像当场就哭晕了。

它当时就是考虑到曲家出这么大的事,拂珠回来后肯定会找它询问,便在解子沣解除对它和曲家限制的第一时间跑去姬家, 让姬彻之和乔应桐照看曲从渡, 它则安排小田鼠们分散各地, 监察所有人的反应。

果然,拂珠又问:其他人呢?大田鼠答:其他人什么都没说。

翡姐姐父母?她父亲摇了下头,她母亲只……哭了两声。

大田鼠到现在都还记得小田鼠给它表演的赵翡父母的反应。

就很简单的摇完头哭完声,之后那对父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赵翡的死亡并未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大田鼠甚至觉得赵翡其实不是他们的女儿,否则如何解释他们凉薄至此?拂珠听完,沉默了阵。

然后问:也没人去曲家看看?没有。

一个都没有?没有。

他们收到消息后就闭门谢客了,到现在都没开过门。

拂珠垂了下眼。

再抬起时,赵家紧闭的大门映入眼帘,拂珠上前,拉起铺首叩了叩。

叩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叫门后远远望见她到来的身影,早早便憋住气,生怕被她发现的仆从听得一激灵,险些岔了气。

烦请通传,姬家拂珠前来拜访。

这句话相当温和有礼,却叫仆从又是一激灵。

然后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飞快跑去通传。

不消片刻,赵家大门打开,赵翡父母亲自迎客。

拂珠来了啊。

赵翡父亲笑着对拂珠道。

他笑容十分僵硬,落后他半个身位的赵翡母亲亦是手指攥得几乎要将帕子绞烂,两人都肉眼可见的紧张。

拂珠冲两人点点头:打扰了。

赵翡父亲连说不打扰不打扰。

及至拂珠进来,大门重新关上,外界目光统统被隔绝,赵翡父亲才小心发问:那个,拂珠啊,你不是刚从帝墓出来吗,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啊?拂珠道:我想和赵祖母说几句话。

赵翡父亲扭了下脖子。

他大约是想看身后的妻子,不过碍于拂珠在场,他没敢看,只更小心地道:祖母近来精神不大好,平常这个时候已经睡下了,你看这……话未说完,就被一道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给拂珠见礼:祖母听说您来,请您过去说话。

赵翡父亲立刻住嘴。

拂珠便随来人去赵祖母的院子。

诚如赵翡父亲说的精神不好,赵祖母院子里有很浓的药材味,浓到檀香都被盖过去,拂珠更是嗅到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果然,病床上,赵祖母病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在往床边伸手,试图摸拂珠。

是、是拂珠吗……赵祖母说话也很吃力。

苍白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那股腐朽的气息更重了。

拂珠没有靠近床榻。

她远远站着,说是。

赵祖母耳朵没坏,听出拂珠离得远,便停止摸索,慢慢道:拂珠啊,你可算来了。

你再不来,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撑不住了。

顿了顿,你是仙人,你看看我,我命数是不是要尽了?这话一说,周围年轻的姑娘们纷纷抬袖掩面,如赵翡父亲这等较为年长的也不由面露悲色。

拂珠没有回答。

她看赵祖母的目光很淡。

淡到极致,就成了冷。

仿佛是感知到那种冷,也仿佛是明白拂珠沉默的含义,赵祖母身体突然抖了抖。

周围人见状,正要上前抚慰,赵祖母已然平复下来。

须臾长长叹息一声,苦笑着道:你在怨我啊。

拂珠还是不答。

却终于道:你当初请半仙给翡姐姐算命,说翡姐姐嫁进曲家的话,赵家会被拖死?赵祖母一愣。

赵翡父亲也一愣。

赵翡父亲此前完全没想过,拂珠要同祖母说话,居然会说这些。

拂珠再道:半仙有算翡姐姐嫁进解家的话,会如何吗?赵祖母回神,说:没、没算这个。

拂珠道:半仙在哪?赵祖母道:不、不知道。

拂珠道:那半仙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出自何派?所修何道?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向赵祖母,赵祖母张了张嘴,良久才说不知道。

……那可是半仙,我哪里敢问,赵祖母茫然地伸手,试图坐起来,更试图下床,你是认为我当初在编谎话吗?我没有,我真的遇着位半仙,半仙本事很大的,能……拂珠没继续听了。

她朝赵翡父亲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看出她要走,赵翡父亲连忙送她。

临出赵家前,拂珠问赵翡父亲:当初你们为什么不同意翡姐姐嫁去解家?仿佛被这话戳了肺管子,赵翡父亲表情瞬间变得难看。

但顶着拂珠的注视,终究还是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解家没有曲家好说话……解家那些修士,看不起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就算赵翡过去当了主母,也不见得多被解家重视,指不定还要受磋磨。

所以就,就……他说得很委婉。

不过拂珠听懂了。

修士家族看不起凡人家族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家族利益上。

曲家和赵家一样同为凡人家族,又曲家人善于结交经营,两家若结为姻亲,光看曲从渡对赵翡的态度,就知赵家未来能到手的好处只多不少。

至于解家,虽说修士家族底蕴深厚,解家手中稍微漏出那么一点,就足够赵家吃个几十年,但两者差距太大,大到赵家认为不可冒险,这便死活不让赵翡嫁给解子沣。

想清楚这些,拂珠笑了笑。

曲从渡说得对,除去赵翡,赵家无人值得她在意。

遂无视赵翡父亲越发难看的表情,拂珠迈步出了赵家大门。

此后她再不会来了。

拂珠大人。

从赵家出来,见拂珠没回姬家,而是往万音宗在皇城的驻地去,大田鼠不禁问:您这是又要出门历练了?拂珠说是。

大田鼠道:我还以为您会……拂珠道:我会怎么?大田鼠道:我以为您会在皇城多留一段时间,震震某些不怀好意的人。

不怀好意的人指的是谁很明显了。

拂珠道:没必要。

大田鼠说:因为某个人已经废了吗?拂珠道:差不多。

大田鼠努力按照人族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

先有解子沣彻底废了在前,再有哪怕解族亲自出马,也绝不敢对姬家下手在后是吗?想想拂珠大人跟解族之间的矛盾,确实没到解族一定要加害拂珠大人的程度。

且她筑基期的时候,就让解少族长吃过大亏,如今她元婴,加之曲从渡已经出走皇城,她无后顾之忧,如若再碰上解少族长,只会让他吃更大的亏。

换个角度想,假使真的有那么一天,解族趁拂珠大人不在皇城,对姬家下死手,不说万音宗驻地,单皇城的其余氏族就不会坐视不管。

没谁愿意得罪一位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大能的天骄。

自觉想明白的大田鼠停在万音宗驻地外,等拂珠和里面的人交代。

这个戒子,劳烦你替我带回越女峰。

拂珠将一枚须弥戒交给张师弟。

里面装的是她之前在帝墓里搜寻的龙茧草、龙灵木等物,全被她分门别类地放好,她还特意往里打了道传音,北微师父听后自然知晓里面的东西该如何分配。

张师弟接过须弥戒,随口问:你这是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宗?拂珠嗯了声:我打算去一趟北域。

听到北域,张师弟眼皮一跳。

他忽然就有种当年凝碧道君去了趟北域,回来后就陨落的既视感。

但很快,张师弟摇了摇头,拂珠又不是凝碧道君,楚秋水也好好在元宗呆着,不会出事的。

便按住眼皮,看拂珠给周围弟子们送东西,嘱咐说她此行可能要很久不会回皇城,姬家就拜托大家多多照看了。

天骄送出手的东西岂是等闲之物,弟子们连推脱一下都无,乐呵呵地应好。

张师弟嫌弃摇头。

好像本来宗门就要求他们照看姬家吧?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同万音宗众人辞别后,拂珠依次往洛氏、慕氏、仙宗的驻地走了遭。

像宋如鹤知道拂珠要给白近流治角,便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和白近流万事小心。

洛夷川倒是问要不要派点玄冥卫给她,他们洛氏别的不多,就暗中保护人的玄冥卫最多。

至于慕相鹿,更是直言能不能晚几天,等他忙完这阵,他陪她一起去。

万万没想到慕少主会如此语出惊人的拂珠:……洛夷川诚不欺她,慕相鹿私底下的性子确实和在人前不一样。

最终拂珠谢过慕相鹿好意,她此行是为历练,倘若身边有人保护,那历练就变了味儿了。

他也算保护?慕相鹿抬了抬下颚。

拂珠顺着一看,驻地外月笼玄衣,是乌致。

他不算,拂珠回过头来,我巴不得他赶紧走。

慕相鹿挑眉。

然后屈指轻弹,将从帝墓带出来的一缕龙气送到拂珠手上。

拂珠接住,尚未发问,慕相鹿已然取出青鸟扇在两人中间一展,挡住了乌致视线。

他靠近拂珠耳畔,以慕氏秘法传音入密。

你出北城门后一路直走,走到北域界碑处,将龙气送入界碑背后的龙爪,可唤醒一座残损的传送阵,慕相鹿说完直起身,矜持含笑道,我就帮你到这了。

无需慕相鹿细说,拂珠已猜到那传送阵定有其特别之处。

大恩不言谢,拂珠对慕相鹿点点头,收好龙气告辞。

出了慕氏驻地,拂珠让乌致待会儿别跟着她了,她要回家跟爹娘辞行。

乌致没接话。

他回眸看了眼仍含着笑的慕相鹿,反过来问拂珠:慕相鹿刚刚和你说了什么?拂珠道:没说什么。

乌致道:你和他有事瞒着我。

乌致认真地盯着拂珠。

他是男人,他知道刚才慕相鹿靠近拂珠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慕相鹿对拂珠,绝非只是谨记将离叮嘱那么简单。

拂珠年纪还小,他得保护她不受外人哄骗。

瞒着你又怎样?拂珠毫不躲闪地回视乌致,我跟谁说什么话,难不成还要全跟你汇报一遍?乌致又没接话了。

直等拂珠到了姬家门前,他才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受伤。

拂珠脚步微顿。

当初该他担心的他不担心,现如今不该他担心的,他偏要担心。

他这么做,能感动得了谁呢?反正感动不了她。

姑娘回来了。

半掩的大门从里打开,拂珠头也不回地进去。

甫一进来就闻到浓郁的饭菜香气,拂珠还没分辨都是些什么菜色,白近流已经嗷呜着冲过来。

它一个弹射蹦进拂珠怀里,指爪画蹄地表示娘娘手艺好好,爹爹手艺也好好,它从做饭开始饿到现在了。

饿得都没精力给大田鼠展现自己的受宠,只一个劲儿地催拂珠赶紧洗手,它要吃夜宵。

拂珠听了说:到底是做给你吃,还是做给我吃的啊?白近流道:白白和姐姐不分彼此,所以姐姐的就是白白的,白白的也是姐姐的!拂珠点点白近流鼻子,就你会说话。

然后去洗手,顺带给白近流也洗了洗爪子,主宠两个刚巧赶在奶糕上桌时落座。

你们俩快趁热吃,乔应桐当先拈了块喂拂珠,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近流嗷嗷应好。

别看白近流嘴上嚷着姐姐的就是它的,实际今夜的奶糕它一点没动,全让拂珠吃了。

其他拂珠喜欢的菜色也是,白近流一口没吃。

乔应桐和姬彻之也没吃。

两人不停地给拂珠夹菜,拂珠的碗都要堆成座小山。

等到夜宵终于吃完,子时已过。

拂珠还没说她要带白近流去北域,乔应桐放下筷子,先她开口道:珠珠现在就要走吗?拂珠点头。

那走吧,乔应桐站起身,我跟你爹送送你。

仆从们这时也从各个角落出来,要送姑娘。

大家都知道拂珠这一走,又要像上次那样好多年不回来。

而且这次或许要比上次更久。

于是送拂珠出家门时,丫鬟丹愫没忍住喊:姑娘。

拂珠回头。

丹愫原本想说姑娘记得用传音镜,但想想如果姑娘又进了像帝墓那样的秘境,传音镜根本用不了,便说:姑娘路上小心。

话落,其余仆从也跟着说:姑娘路上小心。

大田鼠带着小田鼠们趴在门框边上,窸窸窣窣地挥舞爪子,路上小心。

拂珠摆了摆手。

然后她像第一次离家一样,被乔应桐和姬彻之一路送到了北城门。

夜色渐深,皇城里的热闹消减不少,唯有夜风送来淡淡酒香。

远处酒楼仍有人在对谈饮酒,不醉不归。

自己在外面要小心,不管碰到什么事都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乔应桐理了理拂珠着装,絮絮道:娘不求你多么厉害,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的,娘哪怕只听到你的消息见不到你的人,娘也能放一万个心。

知道了吗?拂珠说:知道了。

姬彻之则递给拂珠一把他新打的剑。

和以往全都依照拂珠的身高体重打造一样,这把剑也是姬彻之比对拂珠进帝墓前的身量,琢磨着慢慢打出来的。

许是血亲间真的有不可言说的紧密维系,明明拂珠在帝墓里没能跟家中联系,姬彻之完全不知她身量的变化,可就是这么刚刚好的,拂珠握着这把剑,既没长一寸,也没重一分,她简单挽了个剑花,不能更趁手。

谢谢爹。

拂珠收剑,抱了抱姬彻之,又抱了抱乔应桐:我走了。

姬彻之道:走吧。

乔应桐也说:走吧。

两人目送拂珠出北城门。

夜色似乎更深了。

拂珠走了会儿,停步回望,北城门已经看不见了。

再转过来,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身边,此时多了个乌致。

拂珠没说话。

乌致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没有御风,更未御剑,慢慢步行到中州与北域交界处。

这里有两座界碑。

精致而华美的是中州所立,风格较为粗犷狂野的乃北域立下。

拂珠对北域界碑多看了两眼。

正是天将明的时刻,夜色最暗之际,拂珠站在北域界碑前,正欲开口,忽听有破风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与此同时,虚空中有光芒爆闪,两道庞大身影你追我赶地飞速掠来,正正落在不远处,烟尘四起。

随即嘶吼声响彻,漆黑夜色都被鲜血的红浸染。

拂珠手心龙气微微动了动。

竟是大妖相斗。

天助她也。

眼见乌致注意力被那两头相斗的大妖吸引,拂珠迅速后退半步,把龙气往北域界碑背后一按。

嗡!灵阵运作声响起,乌致蓦地回头。

然而已经迟了。

以北域界碑为中心,浅淡灵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拂珠便立在这残损的传送阵里,身形逐渐淡去。

她肩上的白近流爪子扯着嘴角,临走还不忘冲乌致做鬼脸。

坏——东——西——再——见——啦——我——要——跟——姐——姐——快——活——去——啦——及至最后一个口型比完,灵光倏然消失,拂珠和白近流也瞬间不见了踪影。

乌致脸色一下沉了。

他不知道,拂珠这一消失,就长达数十年之久。

他找她找得快要疯掉。

作者有话说:时间大法又开始了一更,晚上应该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