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楚秋水的媚狐血脉。
魔气汹涌。
在场修士多为正道, 隶属邪门歪道的魔修仅占少数。
是以眼看周遭被凤凰火炙烤百余年的滚烫山壁,都瞬间变得冷却,修士们承受不住那等仿佛连呼吸都要被滞住的威压, 也受不住那几欲要侵入他们体内, 侵蚀灵力的魔气,只好纷纷撑开屏障。
唯魔修们眼睛放光。
只一眼,魔修们就认出拂珠手里的那枝桃花,乃是出自北域桃花谷。
桃花谷的主人——魔修们不约而同地扑通跪地。
他们重重叩首,磕头磕得震天响。
恭迎魔尊——恭迎魔尊!!魔气汹涌如潮。
于是原本寸草不生的山洞里, 有比凤凰火颜色更为深重的花朵凭空绽放, 朵朵皆从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开出般, 正是大魔现世时,特有的魔花。
这些魔花盛放着, 无声迎接魔尊的到来。
魔修们犹在疯狂叩首。
他们齐声高呼恭迎魔尊,神情狂热, 恨不能就此磕死了去,好给魔尊留下印象, 曾有过这么一个信徒, 无比期盼他的驾临。
周围正道修士看着这一幕,半是忌惮,也半是胆寒。
入魔者, 果真与常人不可同日而语。
唧呜。
忽然,有什么小动物的叫声响起,打乱了魔修们的动作。
不过无人露出恼怒的神色。
正相反,魔修们神情更加狂热, 磕头磕得更响了。
恭迎魔尊!随着这最后一声恭迎, 那开遍了整个山洞的魔花间, 突然而然的,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身影着白衣,仗长剑,乍看是名剑修。
可只要看他的眼睛,赤色与玄色交织,再看他搂着小狐狸的手,指甲呈着与小狐狸的雪白毛发完全相反的漆黑之色,便知这赫然是位修剑修到中途,毅然改了道的魔。
正是魔尊白景。
即一千多年前,曾以一己之力覆灭元宗,后又以一己之力重建元宗,有遮云闭月之称的东海白君。
不过很显然,东海白君这么个称呼,早不为人所知了。
除了……竟是元宗故人。
携白繁从魔花深处走出,白景当先望向北殷寒石,如是笑了声。
北殷寒石面色剧变。
白景看着他,目光玩味。
以白景的能力,如何看不出拂珠动用桃花,就是因为这个北殷寒石。
要他说,这都几百年过去了,元宗跟以前一样,没点什么长进也就罢了,居然还倒退得敢玩起仗势欺人来了。
难怪当初,洛紫让他赎罪,却绝口不提重建元宗的原因,敢情根本用不着他再寻机会动手,元宗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得再灭一回。
不过这次的覆灭,就跟他和繁繁无关了。
白景淡淡扫过北殷寒石,转而对拂珠颔首。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接着对白近流道了句太子殿下,又对跪在地上的魔修们道:都起吧。
魔修们再磕了个头,方恭恭敬敬地起身。
明明格外期待魔尊的到来,然而眼下魔尊真来了,魔修们反倒变得矜持起来。
他们矜持地分作两列,给魔尊让路,然后在魔尊从他们身前走过时,矜持地弓着身低着头,并不多看魔尊一眼。
不敢看魔尊,便只好去看别的人,譬如刚刚被魔尊称为故人的北殷寒石。
就见不止北殷寒石,其余的元宗人也在白景那句话后,纷纷变了脸色。
只像胡岑和楚秋水这等,近些年来才拜入元宗的新弟子,并不知昔年旧事,方一边暗自提防着白景,一边低声询问,这位魔尊不是赎罪五百年,让他们元宗重建了吗,为何他们对他的态度,竟是……害怕?不。
不是害怕。
楚秋水看着北殷寒石在白景出现后,就无法自控般,不停颤抖的双手。
包括胡长老,分明刚刚还被饕餮镇压得动弹不得,此刻却拼着重伤,也要起身回到元宗队伍里,借由人多去抵抗那发自内心的……恐惧。
但凡亲历过当年的元宗人,都对魔尊白景,抱以恐惧之心。
楚秋水甚至怀疑,若非周围观战的修士太多,又北殷寒石认为此番对付拂珠绝对十拿九稳,将自己架得太高,可能他早在认出那枝桃花的那一刻,便弃战而逃了。
你就是落霞真人,楚秋水?忽闻自己的道号被提及,楚秋水循声望去,是白景怀里的那头小狐狸在说话。
楚秋水并不认得这头狐狸。
但好歹她知道,随魔尊白景隐居北域桃花谷的,是头货真价实的媚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她算是血亲——楚秋水下意识便提起了心,慎之又慎地朝那边行了一礼。
正是晚辈。
还真是你啊。
白繁说着,从白景怀里蹦到白景头上。
它爪子不算锋利,勾着白景的头发,也没让堂堂魔尊仪容不整。
它便窝在白景脑袋上,将楚秋水打量好一番。
打量完,它摇着头,不论眼神还是语气,明显都很嫌弃。
我媚狐一族竟出了你这等后裔,真是家门不幸。
……楚秋水说不出话。
她咬了咬唇,难堪之极。
仿佛被泼了盆冰水,又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闹市街头任人评头论足的那种难堪。
可无人在意她的难堪。
白繁更是在说完那句话后,径自从白景的脑袋往白近流脑袋上一跳。
傻白白,语气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欢欣,我来找你玩啦。
白近流道:你这么小,我这么大,怎么玩啊?白繁道:就这样才好玩呢。
刚好白近流还维持着饕餮真身的形态,白繁说完,便在他长角上玩起了滑梯。
尽管自桃花谷一别,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但白繁和白近流一个长年睡觉,一个天天闭关,对他们而言,其实根本分别没多久,不然白景也不会说这么快就见,故两只这次重逢,彼此没有丝毫的陌生。
尤其白繁自来熟,哪怕白近流真和它陌生了,它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白近流和它熟悉起来。
呦呼!小狐狸在饕餮的长角滑上滑下,玩得不亦乐乎。
自诩已经是成熟的大人的白近流安静立着,时不时循着白繁滑动的轨迹低头仰头,好让白繁玩得更尽兴。
他们这边开始愉快玩耍,拂珠那边则乘着白景亲自到来的这阵风,提出一问。
敢问还有哪位道友,想与我一战?无人应声。
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疯狂变换闪烁,无声地交流。
不是。
就现在这个情况,谁敢跟拂珠打啊?大乘以下她无敌手,真碰着大乘了,她有将离神剑,还有白近流这头饕餮。
要是碰着大乘以上的尊者,那好家伙,她直接请来魔尊——魔尊白景,那可是上界魔宫之主,据闻他只凭他手里那把闭月剑,就能与众仙家战个不相上下!光看媚狐和饕餮亲近的样子,就知有魔尊在,多半没法从拂珠那儿讨到什么好处。
这不从管哪个角度,都让拂珠安排得明明白白,得脑子被驴踢得顶掉,才敢跟她硬掰吧?这拂珠,真的了不得啊。
北有她兽宠,东有她师门。
南结交魔尊,西北识昆仑。
好像她刚及笄那会儿,她那对凡人父母给她在皇城办笄礼,她母亲有提过从西天来的大师破例给她的金佛开光……嘶。
她这是不管搁哪,都有足够强势的人脉啊。
有修士悄悄倒吸口气,眼神交流得更起劲了。
但仍旧无人出声。
趁着这工夫,拂珠同白景说话。
拂珠问:魔尊隐居北域,平时可有和南山那边往来吗?白景颔首:这自然是有的。
他虽不是在南山成魔,但到底担了魔尊这么个名头,加之他是千年前仙路重开后,第一个突破飞升的魔,是以上界诸魔皆以他为首,中界魔修也奉他为尊,他每每去魔宫处理事务,总有人将两界各种大小事递到他眼前,请他过目。
拂珠便继续问:那魔尊可曾听过,一位名唤曲从渡的魔修?白景想了想。
拂珠紧张地看他。
曲从渡的资质是相当不错的。
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没出什么大的意外,曲从渡应当已在南山站稳脚跟才是。
少顷,白景道:似乎有所耳闻。
拂珠一喜。
总算有曲从渡的消息了。
白景道:似乎是说那曲从渡,在修魔之上相当有天赋,堪为近年来,天资最高之人。
拂珠听着,稍稍放下心来。
她就知道。
以曲从渡的本事,他不管在哪都能过得很好。
拂珠正待细问,就听白景反问她:曲从渡去南山前,是不是曾有位妻子?是。
我早年在下界阴司待过一段时间,与那儿的鬼差还算熟识。
近来有鬼差告诉我,说应当是曲从渡的妻子吧,至今未入轮回。
……说他妻子,好似在等他?再细些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拂珠怔住。
良久,才轻声道:为什么要等?她知道她能等多久吗?她又可否知晓,她真的能在魂飞魄散前,等到她想等的人吗?白景沉吟道:可能她觉得,和夫君一起入轮回的话,能够再续前缘吧。
为夫妻者,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她此世已无法与夫君同穴,那便祈求来世,还能继续同衾。
拂珠眼睫颤了颤。
这时,玩耍期间抽空瞄了眼,瞄出拂珠情绪骤然低落,白繁立即给白景甩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这张破嘴真是一如既往不会说话。
被瞪了的白景反应过来,连忙劝拂珠道:不是有句话叫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为她感到难过,焉知她等的时候,其实并不难过?拂珠抬起眼。
问他:魔尊当初赎罪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白景一愣。
他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能扯到他身上。
不过扯都扯了,他也没觉得冒犯,遂仔细回忆一番,认真答:大概是,心甘情愿吧。
何解?我清楚我是因为什么赎罪,我也清楚赎罪之后,我会得到什么。
所以心甘情愿。
没后悔过?没有。
我挺庆幸的。
庆幸如果不是洛紫点醒他,让他以魔尊之身去阴司赎罪,怕是此后不管他怎么上天入地,也都没法找到繁繁。
好在他去赎罪了。
每赎去一天,就离找到繁繁更近一天。
如今细细想来,又何止心甘情愿这么简单。
古人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白景最终道:你不是赵翡,你也不是曲从渡。
赵翡等的是曲从渡,曲从渡入魔也是为了赵翡,你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不必太为他们感到难过。
拂珠沉默。
但终究,轻轻点了头,算是听进他的话。
算我失言,给你闹得不开心。
白景又道:送你个小礼物,就当作赔罪了。
语毕,他抬头,看向楚秋水。
楚秋水被看得心口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秋水拔出剑,施展起她习得最好的,同时也是在元宗里,能和胡岑的长凉剑法齐名的夜来风雨剑法。
此剑法,以诗中意境对敌。
春晓夜,春晓来,春晓风,春晓雨。
这般四景齐出,一贯是好看且威力十足的。
然则此刻,看着楚秋水施展出的夜来风雨剑法,白景略感诧异地笑了笑。
北殷寒石和胡长老等人更是面色再变。
北殷寒石抬脚就要回楚秋水身边。
却是刚走一步,就被谁拽住。
拽住他的人小声道:你不要命啦?那可是魔尊!别说魔尊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给摁死,便是随便泄露点气息,都够他这个正道喝一壶的。
不知是被劝动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北殷寒石终究驻足。
他看着白景对楚秋水笑,笑容一如当年。
看来这些年,元宗无人敢提我。
楚姑娘,白景笑道,你刚入元宗不久,恐怕有所不知,这夜来风雨剑法,当初元宗,我是习得最好的那个。
楚秋水顿住。
她看看白景,又看看没有立即过来的北殷寒石。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白景却已伸出手,五指凌空一抓。
噗!楚秋水立时喷出口血。
莫大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楚秋水仓皇地以剑拄地,方勉强没让自己倒下。
那痛苦仿佛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流经丹田,流经心脏,流经识海,流经体内各处,楚秋水痛得不住颤抖。
她剧烈喘息着。
突然,她睁大眼,眼角几乎要崩裂开来。
因为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她的身体。
魔尊白景似乎,将她血脉里属于媚狐的那一部分,给全数剥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