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乐雅是没了那么一个人, 总算生活安宁。
时承景是少了那么一个人,终日不得安宁。
电视台大厦的灯24小时不灭,大厅随时都会有人员因工作出入。
时承景倒在施乐雅脚跟下, 手指死握着她一只手腕不肯松开, 这种样子实在太难看。
好在余北后脚就赶来了。
余北坐在驾驶室,何简脸色青着, 安静地坐在副驾驶。
施乐雅在后排,被时承景浸湿的外套脱了大半, 挂在手臂上。
时承景歪躺在施乐雅身边,浑身湿透,他晕厥过, 但他握着施乐雅的手一刻没松开。
施乐雅时不时试试能不能抽走自己的手,男人的大手,手指骨节修长, 冷素有力, 她挣与不挣,他都是那么握着。
袖子下手腕上的咬痕很清晰, 似乎这只手只要一用力,那些浅色的新皮肤就会包不住而破裂。
车子直往城中村的方向去, 余北说不会耽搁她太久,施乐雅以为是先送她到家, 却不知道余北是将车开进了巷子里,停在了她和周姨的房子隔壁那道大门前。
车子刚停下, 那扇从来紧闭着的门就打开了, 兆飞从门里走出来。
两个月前, 周姨就发现隔壁的空房子搬来了新邻居, 但是几乎就没见过这道门里有人进出。
听巷子里其它人说好像是住了个男人, 有点高傲,从来不跟人打招呼。
余北把车开到这儿,一是害怕施乐雅不愿意一起去南山别墅,二是害怕时承景始终不松手,接下来该怎么办,谁知道车停下来的时候,时承景算是彻底晕了过去,抑或是醉得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这下省事了,施乐雅自由了,余北和兆飞把人架起来,冒着大雨带进屋里。
几个人进了门里,向来紧闭的门扇半开着。
施乐雅站在自家门檐下,看着那边的灯火失神。
幻影被雨水冲的湿漉漉的,映着门上的灯光,和巷子里的路灯。
施乐雅从没去注意过隔壁住的是什么样的邻居,她也没有这么多富余的心力。
何简问她,他住在这里?施乐雅被雨水沾湿的睫毛颤了下,她摇摇头。
上学的时候施乐雅愿意跟何简做朋友,除了同桌的缘分外,还有何简的进退有度。
对施乐雅心不在焉的回答,心不在焉的邀请,何简无奈,只能离开。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嗯。
我的电话24小时开着。
施乐雅才抬起眼睛认真看了何简,朝他扯了扯唇,没事,这儿是我家,周围都是熟悉的邻居。
施乐雅把手上余北给的伞递给何简。
何简走前施乐雅只是心不在焉,何简走了,施乐雅再无法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雨水连成线的从门檐上落下来,像给檐顶镶了一副珠帘。
施乐雅木木地站在门前,雨帘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余北觉得总得要给人一个说法,所以他就出来了,但他对自己的不善言辞似乎不自知。
董事长和老太太闹崩了,他最近心情不好,他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他喝了很多酒,拦也拦不住,……余北解释了很多,解释时承景什么时候回的海城、时承景这两个月过得很差、时承景跟老太太的矛盾闹到了什么程度、老太太绝过食、老太太要罢免时承景的职务,余北说了一通时家的一地鸡毛,但没说一地鸡毛的起因,也不说这些与施乐雅有什么关系。
这些也确实与施乐雅毫无关系。
董事长没有住在隔壁,这儿的条件……他不会住这儿的,我不用骗你。
兆飞住在这儿的原因,是,是董事长没让他回去。
兆飞一直住在隔壁,从前是因为那两只躲进阴沟里的老鼠,后来这件事情解决了,时承景也没有要招回兆飞的意思。
时承景对城中村的态度,谁都知道。
兆飞似乎被遗忘了,但谁都不敢私自招他回去。
在余北看到的只是时承景拉着施乐雅不放,他也似乎看出了施乐雅的担心,所以说了那么些,也解释了只有兆飞住在这儿,他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
时承景消失的近两个月,施乐雅以为时承景这个人也会随着时间去。
一小时以前,她还是幸福的,一小时后的现再那个人又来了,以施乐雅更无法接受的距离。
施乐雅迷迷糊糊回到家,对门口的事,对隔壁的事一点没提。
没有惊动周姨,自己下了一碗面条。
后来她听到一个大门开合的声音,再后来是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
时承景喝了很多酒,也许只是因为喝酒才跑来,时家的一地鸡毛跟她有什么关系。
时承景活得挑剔,他有多嫌弃她穿的廉价衣服,就会有多嫌弃城中村这种地方。
施乐雅忽而祈求昨晚的事会烟消云散,忽而有满心焦躁,混乱。
那个人还想干什么,她不知道。
她自己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施乐雅是以为时承景半夜就走了,第二天周姨去小店后,时承景却亲自敲开了她的门。
下了一夜的大雨,早上空气很凉。
有人难受,也许会声嘶力竭,也许会乐于破坏。
于施乐雅她只是把一切糟乱深深地压在了心底里,所以当初她才会把自己逼上糊涂的绝境。
门打开,时承景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来自于门檐外的天光。
来得是他,或许是最好的。
这件事施乐雅没再准备要任何人替她承担,不要曹医生,不要周姨。
冥冥之中,这件事好像就是一个人私人的磨难,谁也替不了,不论缩起来多少次,它始终没能走开,它永远在等着她,等她独自面对。
但时承景的出现还是让施乐雅整个人都皮肤一紧。
时承景眼神还有些朦胧,脸色发青,还带着昨晚第一眼见他的那种一夜白头的错觉,她甚至还没能忘记他昨天晚上留在她脸上的冰冷。
施乐雅木在自己的世界里,时承景开口说话,声音带着些异样的嘶哑,跟我谈谈,行吗?谈吧。
施乐雅木木地回答。
时承景少血的脸被施乐雅身后青白的天光照得铁青,总得找个地方谈。
我能进去吗?不能。
施乐雅回得干脆。
但几分钟后时承景还是坐上了被周姨洗得干净到发白的沙发上,俩人之间隔着一张铺着缀满紫风铃花布的茶几,像双方会晤,但没有茶,没有水。
比起让这个人进来,施乐雅绝没有可能再自己进入他所在的地方。
时承景手上一直握着个牛皮文件袋,他一坐下就把袋子放在了几上,推给施乐雅。
法院手续太多,刚办好没几天。
拿去看看。
袋子有些份量,时承景对袋子里的东西说的不明确,但施乐雅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施乐雅蓦地抬起眼睛,落上时承景冷硬灰暗的脸。
你说的没错,这是物归原主。
看看吧。
施乐雅心里重重地起伏了一番,她在等着坏事降临,在等着莫明的恐惧靠近。
施乐雅眼睛怔怔地看着时承景,时承景对她抬了抬手,要她打开看看。
施乐雅没想到一大早就会面对这个人,更没想到一大早会收到它。
后来她跟周姨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她们知道这件事的复杂性,但她们更知道,连活人的生活都不能保障好,去维护回忆有什么意义。
她们早把它当成了命,能不能收回,都听天由命。
施乐雅缓慢、慎重地伸了手,眼底无法控制地湿了一片。
于时承景的区区一处住宅,于她是一个满是回忆的家,唯一留着父母痕迹的地方。
此时此刻,施乐雅在看到人那一刻隐隐约约浮现的计划、谈判,似乎一瞬间就散了。
当初老太太承诺,离婚半年,她就能拿到写着她名字的产权证。
如今倒真是满足这个条件了。
袋子里内容很丰富,关于一个宅子的所有权属都在其中了。
人真是太没出息,施乐雅已经快忘了自己放这个人进来的初衷。
直到时承景又喊了她小雅。
施乐雅拿着袋子的手指一抖,似乎被这个称呼烫了手指。
这个人曾经说过,如果想要它何不直接讨好他。
施乐雅再抬起头来。
时承景不管是意气风发,还是折腾的消瘦出了骨头,他的相貌是好看的,他的骨相是英俊的,但在施乐雅眼里这一切早都被蒙上了一层掸不去的灰尘。
拿到手上的东西施乐雅想要,但不接受任何附加条件。
施乐雅用了一双带着惊疑的眼睛看着人,她是全忘了这些证件上现在已经换上了她的名字。
施乐雅的神情时承景看的清楚。
谁都说时承景不知人间疾苦,而不知道他的不知,只是压根不近人情地一杆子打死地认为人的疾、苦只不过是人性懒惰与懦弱的借口。
不值得同情,连看见也不值得。
施乐雅的疾苦现在让他看见了,却和任何人都不同。
这本来都是你的,不用这么看我。
你今天想跟我谈什么?施乐雅问。
屋子里极安静,安静得只听得到墙壁上廉价挂钟秒针走动的时间。
两个人的这种相对平静的相处是难得的,虽然时承景一直用了一种施乐雅不自在的眼神在看着她。
我知道你在恨我,你恨我是对的。
我是太自利,你是自由的,我不该干涉你,也无权干涉你的自由。
半晌,时承景才再开口。
往后,我会弥补你,不再要你做不喜欢的事,也不会再强迫你。
你,什么也不用做。
时承景话毕,施乐雅越发地皱起眉,手指握紧手上的袋子。
两个心走的太远的人,终究无法共情。
时承景说这些话的时候,施乐雅只是握紧了手上的袋子。
没有过的,太难以实现的时候能安心地听天由命,但是已经触及到了,就不再无所谓。
施乐雅只在乎这个。
清秀单薄的人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来,我不要什么弥补,我不需要。
施乐雅低脸看看手上的袋子,连眼皮上的长睫毛都是温顺的,但她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深入骨髓的温顺也染上了焦虑,这个也不是你的补偿,是物归原主。
你走吧,我,我不愿意你待在我家里。
施乐雅撵人,心里太乱,原因太多。
实际上她还没能解决一丁点于她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她也没在意时承景是如何地真就从沙发上起身,没有她的一再驱赶就离开了。
落寞的深色背影在青白的天光下,给人一种佝偻的错觉,施乐雅也只是不带思想地、冷漠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