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教授上台。
台下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排山倒海,黑云压城。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用最真挚的态度欢迎着晴峰教授的回归,就连学院老油条们也都放下姿态, 恭贺这位学界泰斗出国访问圆满成功。
晴峰教授在海洋生物学界真的是神话般的存在, 属于那种发表论文都不需要引用参考文献,被业界著称为行走的SCI。
陆屿白也跟着, 鼓起了掌。
院长亲自给晴教授调试好话筒。
晴教授环视了一眼台下的同事以及后辈们。
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大家好, 我是晴峰。
又是一阵剧烈的欢呼声。
……晴教授讲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介绍他这一年来在美国的功绩,最新研究成果,以及成功为国内牵起的学术桥梁。
台下的每一个人都在认真聆听着, 生物学不比其他学科, 国内的生物领域向来难以出研究成果。
在这种被内外夹击的科技时代, 内有其他物理化学等方向的飞速前进, 外有欧美国家先进的生物研究课题。
都说21世纪是生物时代,可国内的生物研究水平依旧停留在很浅薄的层次。
晴教授开拓了新的领域,这是在带领国内生物学界走向世界的前沿。
坐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院长,每听完一个点,都会拿着笔记本往上记。
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学究, 对于学术的认真,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老晴这个研究领域,高院长轻声感叹道,不愧是出国一年的成果, 既结合了我国的沿海地带的形式,又可以拔高一定层次。
真的是太好了!太妙了!小陆,贝类那块我看也有涉及。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院长转头, 问了下陆屿白。
陆屿白沉思了片刻, 看不出来任何多余的情绪。
藻类饵料那个我可以接触一下。
不过晴老师提到的海域, 那一带的泥沙含重金属量有点儿超标,我担心这个会影响幼体孵化率。
高院长:可以给当地规划局写一封建议信。
陆屿白:要是开展的话,肯定是得写的。
高院长:那老晴那边,你早点儿去说一下吧。
我怕这个课题抢的人太多了,你看去年新进来的那个贝类博士,一股的冲劲儿。
我听说他把你当标杆,励志两年内超过你,坐上咱们学校海洋生物学的第二把交椅!陆屿白笑了一下,我又没什么大成就。
高院长:谦虚。
台上的晴教授终于做完了演讲。
台下再一次爆发出比开场时还要剧烈的掌声。
晴峰教授下台,甚至还有崇拜他的后辈们不顾纪律冲了上来,拦着晴教授的去路,问他刚刚提到的新科研思想。
陆屿白将手里的演讲稿一折,站起身,朝着演讲台的方向走去。
演讲台通向观众席台有两个道可以走。
晴教授被后辈们围着,在右侧靠近演讲话筒那一边。
陆屿白瞥了那些团团围绕在一起的人群。
绕了一个弯。
从左侧上的台。
他调试了一下话筒,看了眼台下的老师们。
展开演讲稿。
露出一个微笑。
大家好,我是海洋生物学陆屿白,陆教授。
……生科院内部的会议进行到了下午五点钟,才结束。
下了会。
仍旧有不少老师们没离开会场,依旧聚集在一起,讨论着会里提到的科研问题。
陆屿白收拾好公文包,抱起衣服。
就准备离开。
小陆!院长突然喊住了他。
陆屿白往外走的脚步微顿。
高院长:晚上老晴的接风宴,你来不?陆屿白:晚上我们组可能要聚餐。
高院长:哎,聚餐可以明天。
老晴回来了,大家还是希望继续下午的讨论,在晚上饭桌上再互相交流一下。
陆屿白没吱声。
高院长一拍脑门,这样,等会儿我让康书记给学生们都发封邮件,让毕业生的组会能安排到明天进行,就尽量安排到明天。
以学院的名义,这样学生们不服从也得服从。
可以吧?陆屿白:……行。
地址在哪儿?高院长:尚轩楼。
陆屿白:好。
高院长盯着陆屿白匆匆离去的身影。
也没当回事儿。
转身便朝着被人群包围的晴峰教授那边,一步一步走去。
……陆屿白下楼。
车停在会堂正对面的马路上。
五月份的那阵子连绵的雨天,似乎把这一年份的雨都给下够了。
此时的太阳很明媚,盛夏即将要到来。
学校路两侧的绿化带绿枝盎然,栽满了的柳树垂着嫩色的长长枝条,在微热的夏风中荡漾摇摆。
有下了第三节课的本科生从他的车边陆陆续续经过。
拉开车门,上了车。
陆屿白把手机放进前面的凹槽里,拧开车钥匙,把车往前面的路段开了一小块。
A大的校园很大。
学生们的课间就那么二十分钟,不一会儿,校园里便没了什么人。
他也不知道要开去哪儿。
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初夏的绿,而变成了莫奈的油画。
光亮,却不切实际。
陆屿白开啊开,凹槽里的手机,忽然响着一阵阵微信的铃声。
微信这个功能是12年出的,终于在高校内开始普及。
陆屿白也申请了一个微信号,建了工作群、组群。
车最终停靠在学校马院后面的一座小山坡下的树荫里。
这里一直没什么人。
陆屿白拿起手机,翻了翻那些消息。
博士A:【导,那我们明天聚?】博士B:【导,院长是不是发神经啊?地方我们都定好了……】博士C:【呜呜呜,还以为今晚可以不用加班了,可以蹭师兄师姐们毕业散伙饭。
】博士B:【吃吃吃,就知道吃,电泳跑完了么!明年别再轮着你毕业你毕不了!】博士A:【行了啊师弟,小安本来就够呛毕业,别再打击人家了。
】博士C:【QAQ……】……陆屿白看着,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啊。
每年都会有人毕业。
每个夏天,送走一批一批的学生成材。
又会有新的面孔进入到校园。
春去秋来,人生不就是如此,须臾数十年,晃晃就过去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为什么,会突然难受。
是因为,夏天开始了么?阴雨天结束了,那段落叶飘飘、白雪皑皑的季节,在2015的盛夏彻底落幕。
很久很久,天空上的太阳落下了山头。
一片绯色的浮光,映在满山腰。
——现在时间,晚上十九点整。
陆屿白看着日落的天边,晚霞如血一般的红。
东面的夜空里,启明星已经照亮。
他终于升起了车窗。
打开火。
车轱辘转着。
往晚宴尚轩楼驶去。
……这小陆怎么还没来?院长看着给陆屿白空出来的位置,整个宴会邀请的人都到齐了。
只有陆屿白还没到。
对面的秦老师开口道,可能堵车?高院长:别再有什么事。
坐在院长旁边位置的晴峰教授微微一笑,旁边是他的夫人,年轻又漂亮。
晴教授推了一下眼镜镜框,接了高院长的话。
老高你通知到了小陆了吧?高院长:那还能不呢?这种场合小陆怎么能不来?为了让他来,我不都给学院里下达今晚不让毕业生组聚会这个鬼一般的要求?老晴,小陆肯定来!他不给我面子,也得给你面子吧?你俩之前关系那么好。
晴太太笑了笑,是啊,以前老晴就想着将来让小陆接替他当海洋生物学第一把交椅的接班人。
小陆人正直,学术作风优良,科研能力也强。
过些年等老晴干不动了,还需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啊。
晴教授点着头。
高院长应和地笑着。
这段措辞差不多是对一个年轻一代科研人最高的评价了。
但在场的老师们也都是服气的,因为陆屿白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年纪轻轻便能坐到三级教授,实在是难得可贵。
高院长低头看了看表,要不我再给小陆打个电话——晴教授刚想要让他打吧。
就在这时,对面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陆屿白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走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陆教授落座。
他坐的是仅次于晴教授地位的位置,在院长的左手边。
陆屿白脱了长风衣,有服务生过来帮他把衣服拿到旁边去挂着。
高院长:那我们开始?桌面上的转盘,开始自动转。
………………*晴安早上去学校前,陆屿白就跟她说了,可能他晚上有事儿,不能过来接她。
正逢A大毕业季,博导们的饭局一个接着一个。
晴安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坐公交车回去也没什么问题。
陆叔叔,我会努力的!晴安让陆屿白放心。
下了晚自习。
现如今A一中只有高三生还在学校里上课。
南大门门口,来接人的家长车辆也都少了很多。
晴安坐上公交车,车子摇摆着,悠悠往大学城的方向开去。
越是接近高考,她发现自己的心态却越是平稳了。
仿佛信念已扎根,未来已经变得透彻。
对于陆屿白的感情,也随之变得清晰。
感情确实很重要,想要考A大也是很大程度上因为陆屿白这个人。
但那也是她的人生未来。
她很感谢在高三这一年,能够遇见陆屿白。
人生从此有了方向,有了意义。
十点钟的夜晚,路上的车流不算多,公交车很快便到达了碧海花园。
晴安背着书包,下了车。
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
夏季微热的风,吹拂着她的发梢。
陆屿白的别墅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鸟房。
冬天的时候有几只麻雀在这里落窝。
晴安很喜欢这个小鸟房,还在上面挂了一个亮晶晶的小铃铛。
有时候回家,她便会随手戳一戳那个铃铛。
让铃舌撞着铜壁,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晴安路过门口的时候,还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铃铛尾巴。
清脆的响铃在深夜里发出悦耳的声音,或许是高考真的快要到了,也或许是夏季的风吹得太温柔,她感觉到心情一片宁和,脚步轻快地推开了大门。
别墅一楼亮着灯。
陆屿白已经回来了。
陆屿白有时候会在一楼客厅看显微镜,所以客厅里的大灯开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晴安推开了门,像往常那样,手攥着肩带,开开心心地喊了声,陆叔叔——我回来啦——木门被推开。
吱呀一声。
门口过道的灯,微微打着白色的光。
客厅里有三个人。
……爸……妈?晴安感觉到身后沉甸甸的书包,像是忽然加上了无数的发码。
沉重到差点儿让她坐在了地上。
晴峰:安安。
……时间仿佛被拉的很长。
一秒钟,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剪影。
陆屿白平淡地坐在沙发侧位上。
晴安与他对视了一眼。
晴父晴母站起身来,走向了晴安。
安安。
晴母到底身为母亲,一年未见女儿,再铁血的心也会微微融化。
两个人把晴安围了起来。
晴母摸着晴安的脸蛋。
是不是瘦了啊……安安,想妈妈没?晴安像是块木头一样,被他们夫妻二人摆弄来摆弄去。
柳茹茹对她说过。
——家是最温暖的地方。
——有父母的陪伴,有亲情的围绕。
——那是十万个爱情和金钱都换不来的。
晴安忽然感觉到很窒息。
额头被父亲抚摸着。
耳朵后面被母亲磨搓着。
小时候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爸爸妈妈能拥簇她,抱着她,像是其余小孩那样,欢欢乐乐一家三口去逛街去游乐园玩。
她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打记事以来,她就是那么被人不要了的多余东西。
被辗转反侧,扔去各家各户,寄人篱下。
鲜少有人家能给她好脸色,她至今都还记得有一年她被丢到了三舅妈家。
三舅妈家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表妹,表妹很娇气,白天喜欢和晴安玩,但是到了晚上却哭着闹着要和妈妈睡觉。
那个时候晴安也才六岁,也是一个想要找妈妈的年纪。
最初说好了晴安合表妹以及三舅妈晚上一间卧室,一个大人照顾两个小孩,主卧的床也足够大。
然而到了半夜,表妹玩够了,怎么也都不愿意有第三个人呆在床上了。
晴安什么都没做,她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只占了不到五十公分的宽距。
可到头来,她还是被赶出了主卧的大床。
三舅叹了口气,给她收拾了沙发。
明天给你收拾收拾小仓库,按一张床。
三舅指着北屋说道,今晚就先将就一下吧。
后来,晴安就在那不到十平的小仓库里。
睡了半年。
那年,她才六岁。
每个夜晚都对着那堵发霉了的墙。
默默地念着妈妈。
但似乎也只是人在最困苦的时候,生理性会去喊妈妈。
她的妈妈看不见,摸不着。
宛若一道缝。
随即飘散。
安安。
晴母擦了擦眼睛,搂着晴安,转向客厅。
陆屿白侧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她爸。
晴夫人朝晴教授示意了一下。
晴教授意会,又走到陆屿白面前。
陆屿白从沙发上站起身。
晴父:小陆,这一年多来谢谢你了。
没瘦没瘦,她妈就是太激动,好久没见到小孩了。
晴夫人也笑着跟陆屿白说道,安安没给你惹麻烦吧?这小孩从小就让人省心。
陆屿白看了晴安一眼。
晴安的大脑拉成一条白线。
似乎世界都往外退却了。
只剩下空荡荡的白天。
那个人就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对着她,轻轻扬起了嘴角。
她很好。
……晴安的父母要今晚上就带她回家。
说不能再继续麻烦陆屿白了。
这一年都在麻烦他。
仿佛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晴安要高考了,她的父母回来了。
所以她的寄人篱下的日子,就这么被一刀切短。
哪有父母回来了,还继续住在别人家里的说法呢?晴安踩着拖鞋,一步步上楼去收拾东西。
安安,要妈妈帮你收拾一下吗?晴太太扭头喊。
晴安顿住脚步。
垂了垂眸子。
手指抓着扶手。
感觉是那样的不自在。
她看了眼妈妈。
目光旋转,又看向了站在旁边的陆屿白。
让陆叔叔帮我。
晴教授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拍了拍陆屿白的肩膀。
行,小陆你上去帮她一下吧。
陆屿白抬头看了眼晴安。
四目相接。
抬起腿,迈上楼梯。
房间门开着,陆屿白将晴安来的时候那三口大箱子给从小仓库里推了过来。
晴安敞开衣橱的门,看着里面的衣服。
衣服跟她来的时候别无二致,除去那几次逛街买的几件外,安醒给她的,她都压在了床底。
太突然了,都没有给她时间去反应。
晴安忽然就感觉到眼眶酸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戳着眼角,眼泪在打着转。
她听到陆屿白推开了门,听到箱子的轱辘在地面上摩擦,往里走。
她一下子就不敢看陆屿白了。
陆屿白沉默了片刻,蹲下身,给晴安把箱子打开。
他们怎么回来了?晴安突然问。
陆屿白一怔。
给她叠着衣服往巷子里放的手,瞬间顿住。
晴安: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屿白:下午开会的时候,你爸爸就来学校里了。
晚上大家还一起吃了顿饭。
晴安:他们为什么要回来。
陆屿白一时语塞。
晴安吸了吸鼻子,垂下头,用手指攥紧了被褥布料。
我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要我了。
陆屿白:你高考,很重要的关键点。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晴安。
一直以来,都是他指引着她往前走。
每一步都是胸有成竹。
然而这一次,陆屿白忽然发现,有些东西自己攥不住了。
他想了想,试图安抚道,其实你爸爸妈妈还是很爱你的,你来之前,你爸爸特地叮嘱我,说你喜欢粉色的东西,让我最好把家里卧室的床铺都换成浅色系的样式……晴安咬了一下嘴唇。
这些话,她不想听。
陆屿白蹲着身子,给她收拾衣服。
那一刻,晴安的泪水真的差点儿滑落了下来。
那一秒钟,就是看着这个男人整理箱子的画面。
她忽然就很想伸出手来,拥抱住他。
紧紧攥住他的衣服。
那一霎那,她终于意识到了,高三这一年带给了她多少的救赎与安慰。
那都是陆屿白带给她的。
她究竟有多么大不舍得。
她不想离开他。
她……然而……陆叔叔。
晴安低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
陆屿白:嗯?她捂着嘴,死死咬住想要哭出来的声音。
她拥抱不了陆屿白。
父母就在下面。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想时间倒退。
她只想跟他一个人在一起。
陆屿白收拾完了晴安放在床上的衣服。
还有衣柜里面的。
晴安听到了身后卡箱子的声音。
以及西服裤站起身时布料的摩擦。
她抿了一下眼角,不想被陆屿白看到自己的眼睛红了。
从床上站了起来,在陆屿白过来前靠近了壁橱。
抬起胳膊,想要将衣服从里面拿出来。
忽然间,背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温度。
晴安脊背一僵,握住衣服都手指在止不住地颤抖。
一双沉稳有力的手,环住了她的腰。
整个人被揽入最深爱的怀抱中。
楼下的父母还坐在那里。
陆屿白抵着晴安,将她抵在壁橱的挡板上,用力地拥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