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门框的那一瞬间。
晴安才知道陆屿白是多么的用力气。
他是真的想关门。
晴安不让他关, 死死地抓着木头边缘,指甲都给掐到泛白了,压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哪怕他恨她, 他不愿意再见到她也好, 她也要跟他说。
绝对不能让父亲就这么来陷害他,只要他还同意让她出证, 日记本那些丢脸的东西, 她可以为了他,通通认了!也的确,一开始, 就是她先沉沦地爱上了他。
陆屿白一句话都没说。
握住门扶手的手指, 没有丝毫的松软。
两人互相看着, 晴安固执地看着他, 头发湿漉漉的,校服也都湿透了。
雨水顺着发梢滴答滴答,一滴滴滴落在了她苍白的指缝间。
骨节上,一道青一道紫,布满在皮肤里。
那是她父亲打的, 正新鲜。
甚至还有些地方瘀血已经蔓延开,沿着破裂的皮肤,一点一点往外渗透着。
雨水的落入,让伤口开始发炎、外翻。
陆屿白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过了不知道多么久。
晴安的手指有些颤抖。
虽说是夏季, 但这雨下的实在是太暴烈了,风吹的实在是太狂妄了。
雨水沿着衣服往里面渗,风再一吹, 浑身就开始瑟瑟发抖。
陆屿白沉默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继续关门。
晴安不让她关, 但是这一次他似乎是真的要关了, 要把她拒之门外。
晴安哀求地看着陆屿白,使出吃奶的力气抓住门框。
陆屿白的力气越来越大,她都快要抵挡不住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流。
陆叔叔……陆屿白用力一拉,将门从晴安手中甩开。
头也不回即将把那道光给熄灭。
晴安往后退了两步,大雨又一次浇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怔怔地站在石板砖里,望着陆屿白背过身去,胳膊拉着门扶手,门缝一点点关合……阿嚏——一阵寒意窜入身体内,晴安在大雨中打了个喷嚏。
她捂住嘴,又咳嗦了两声。
淋雨是真的不可以,哪怕夏天这种燥热的季节里,淋过雨也是有极大可能会感冒。
眼前已经陷入了的黑暗,忽然再一次敞开了一道光。
陆屿白重新推开了门。
进来。
………………晴安进了门。
陆屿白的别墅是他自己设计的,门口的玄关处很长,做了进门换鞋以及换大衣的设置。
地面是可以吸水的软胶,专门用来防雨天进门把雨水带进来,踩上去很软。
晴安以前放学回来,有时候会故意在这里墨迹一会儿,灯光温和,深色的材质被浅黄色的灯打着,初看有些凉,但时间久了,越品越有成熟的温柔。
陆屿白进门后,直接走到了右侧的吧台。
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
背对着晴安,一只手撑在吧台大理石铺面的边缘。
喝了一口。
晴安看着陆屿白的背影。
很半天,双腿都不知道该怎么抬起来。
她曾经是那样的熟悉这栋房子,熟悉这里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熟悉陆屿白喜欢喝的矿泉水,他放了可以加热的纯净水饮用机,但在玻璃柜里还是购买了一排排的瓶装矿泉水。
陆屿白只喝了一口水,便把瓶子放回在吧台处。
头顶的灯光往下打着,呈倒三角状,向四周散开。
将他宽厚的肩膀,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砖上打出一道淡淡的阴影。
坚硬与温柔在交杂着。
那一刻,晴安似乎看出了他相当疲惫。
就连喝水的动作,都带上了一丝迟缓,水瓶放在了桌面上,手搭在瓶口。
只喝了一点点的矿泉水,杯壁被他用大拇指慢慢磨搓、按压。
那被按下去的塑料。
或许是就像他的尊严。
已经被践踏了个遍。
漫长的等待。
过去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人。
却成了最陌生的存在。
晴安的心脏一揪一揪。
她忽然难受到快要呼吸不下去了。
雨水渗透在软胶地板上,化开一片。
身后的门也被风给吹上了。
陆屿白在吧台处站了一会儿,把瓶子往前一推。
陆叔叔……晴安终于迈开腿。
往前一点一点靠近。
陆屿白没回头,也没有任何的响应。
仿佛她这个人,全然不存在。
她的那声陆叔叔,被吸了音。
晴安站到了距离陆屿白一米远的地方。
脚下带来湿漉漉的雨珠,在鞋子边缘堆成一小滩的积水。
她绞着双手。
狰狞的伤疤被豁开了皮。
都没察觉到疼。
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
来的路上,脑海中迸发出那么多的认错与乞求。
似乎在这一刻,全部都被按下了静音的开关。
她望着陆屿白的肩膀。
最终,就只剩下了一句话。
对不起……这三个字,现如今听起来,却是那样的可笑。
晴安的眼泪又沿着眼角往下滑动,陆屿白没吱声,她低下了头,肩胛骨微微耸动着。
那些话顺着嘴角,语无伦次流露了出来。
对不起陆叔叔,对不起……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对不起有用。
那么那些阴造成了的伤害,又算什么?晴安哭着,却又不敢放大了声音,只能在沉默中咬紧了下嘴唇,任凭泪水冲刷着悔恨。
很久很久以前,她做错了,他责罚她,她还可以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乞求他的原谅。
其实一直以来,陆屿白都对她很好的。
他的责罚,也都是在恨铁不成钢,让她进步。
这一次,这一次……晴安知道自己错了,对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
她不知道该如何让他原谅,所有的道歉都显得那么多苍白无力。
没有了撒娇,没有了耍赖,那些都是他曾经对她好的最耻辱的烙印。
他对她好,然后让她沉沦了。
然后,事情曝光。
害了他。
陆屿白仰头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画。
画里面放一个个线条,极为艺术性地纠缠在一起。
开心的时候,看着会令人心情愉悦。
难过的时候,会让心情变得更加的错乱。
半晌,晴安只剩下了一声声对不起,和默默地抽泣。
两个人仍然距离着一米远,晴安的校服往上挽起袖子,胳膊上被皮鞭抽出来的血痕越来越晕染。
陆屿白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过去,她大概率就已经坐在了地上,哇啦哇啦大哭着,与其说是求饶,不如说是在撒娇。
撒娇到让他心软。
陆屿白从来都不是那种会为人犹豫的优柔寡断者。
从来,都不是。
陆屿白动了动嘴唇。
说出了今晚上进门后,第一句话。
晴安。
晴安抬起了头。
陆屿白仍旧背对着她。
要是我不同意你父亲对我的诉讼呢。
要是我准备跟你父亲对抗到底呢。
一连两个问题。
却不像是在问她,等她回答。
更像是,一种打心里带出来的、自嘲。
毕竟,又为什么要跟她说。
但晴安却突然上前去,拥有了更靠近一步的勇气。
她知道,一切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过错。
我就是来,求你的。
对不起,陆叔叔。
晴安闭上了眼睛。
我就是来,求你的。
求求你,不要跟我父亲妥协。
如果,如果一定要有什么十分有力量的证据。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愿意见到我。
我帮你,作证。
只要,能帮到你,能让你、不受这份冤屈……这些话,就是晴安一路上想到的。
想了很多遍很多遍。
因为就是她做错了。
她不能让事情,一错再而错下去。
所以……陆屿白松开了扶着桌边缘的手。
他转过身。
目光平视着,看着晴安。
晴安又低下了头。
她不敢看陆屿白。
对不起……………………陆屿白离开了吧台。
回到客厅里。
客厅没开灯。
所有的光源,都是从吧台与客厅之间的长廊吊顶上透过来的。
陆屿白坐在了沙发上。
双腿敞开,肩膀靠着沙发背。
脖颈抵在上方的边缘,一只手搭在沙发坐垫上,拇指曲折在掌心。
另一只手,抬了起来。
压在额头前。
碎发揉碎在他的五指间。
桌面上全都是白色的A4打印纸。
上面密密麻麻,一张张,写满了论坛体的语言。
不用看,都知道。
那都是这几天,往上流言的发酵。
晴安不敢看。
但她能想象得到,有多少恶言恶语,正在践踏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尊严。
她的父亲,正在煽动着这团烈火。
要把他的傲骨,全部给烧断。
在看到那本熟悉的绿皮日记本那一瞬间。
晴安忽然就崩了。
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
心底那龌龊的秘密被曝光。
最后,都让他,看到了。
她对不起他啊!大错特错!她为什么要那么自私,自私自利爱上这个根本不可能属于她的男人。
现在却害的他,成了这样。
晴安用手抹了把眼泪。
陆屿白坐下后,就一直仰着头。
一言不发。
空气又一次只剩下了沉默。
以及女孩子悔恨的哭泣。
对不起……晴安红着眼眶,低声喃喃道,陆叔叔,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怎么,才能弥补你。
……陆屿白没回答。
晴安:我愿意为你作证,我愿意承认,是我先动了不该有的感情。
一切的过错都在我,是我单方面对你产生的喜欢,是我对不起你。
陆叔叔,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没那么难受。
……晴安的话,仿佛一团团空气。
飘过来,飘入到黑暗中。
然后,散开。
风一吹,就没了。
陆屿白保持那个动作保持了很久,仿佛一尊生锈了的雕塑。
话飘到他的耳朵。
又绕开了。
晴安仰了一下头。
颤抖着吸了口气。
陆叔叔,你打我吧。
……如果能让你,解气的话。
……这是她本能的意识。
也是走投无路了,才说出来的。
在这个狼狈的夜晚,一切思考都凝滞。
她想到了的,就是如果人生气了,很生气。
暴怒能缓解生气的力量。
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很病态的一种思想。
但似乎从小,她就接受了这种理念的灌输。
晴安说完,就低下头去。
深吸一口气,缓慢吐出。
陆屿白放下手来。
忽然转头,扫视了晴安一眼。
他轻笑了一下。
对面的桌面,铺满着那些说他是下流做派衣冠禽兽垃圾不配为人师表的咒骂。
……晴安。
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
晴安咬着嘴唇,满是伤痕的手不断地绞着。
她的校服上也有被皮带抽裂了的痕迹。
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大腿膝盖上。
晴安: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
只要能弥补你。
……陆屿白转过头去。
望着天花板。
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
再一次用手掌遮住眼角。
指尖按压着眼尾。
嘴唇那抹笑是那么的令人疼痛不堪。
另一只放在沙发上的手,一点一点握住。
肉眼可见攥紧了。
用的力气越来越大。
攥成骨节压迫到发白的拳头。
抵在下面的沙发坐垫上。
垫子被用力往下压,压出一条条褶皱。
就像是下一秒钟,下一刻。
他那暴起青筋的拳头。
就会突然扬起。
劈裂风,撕裂雨。
一拳砸在了她的身上。
陆屿白攥了攥手掌。
嘴唇拉成一条线。
暴怒越积越多。
窗户开着,窗外电闪雷鸣,雨捎着,风吹进来。
吹动了桌面上的那些证据。
你的心脏在下沉坠落么?拉着我,一起了么?用刀,劈裂了,捅穿了么。
看到没,它在滴血。
………………晴安。
陆屿白开口。
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也像是,看透了一切。
已经彻底淹没了。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你还那么小,却让你对我产生了不该拥有的感情。
………………陆屿白的眼尾泛红。
用手指用力压着。
那些年,他曾经坐在那个地方,对着显微镜。
低头帮她检查着作业。
她趴在那里,出神地望着他的眼镜框。
镜片后的眼睛,狭长且有韵味。
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陆叔叔!晴安崩溃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什么都不重要了。
就是陆屿白的那句对不起一出。
她彻底沦陷。
她想要去抱住他,号啕大哭。
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明明本该一切都是美好的。
都该是,光明的……陆屿白:你走吧。
晴安:陆叔叔,我……陆屿白:走啊——!!!那是暴怒最后的压抑。
是一个男人在这个狼狈地雨夜,对他的尊严最后的遮羞布。
陆屿白用手压紧了双眼,声音里满是狼狈与不堪,以及颤抖着的愤怒。
走——!!!……最后一刻。
晴安忽然蹲在了地上。
咧开嘴,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爬起身。
拉开大门。
风流动。
桌面上的纸片,被风吹到了天边。
满世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陆屿白坐在那纸张间。
纸片印着文字,一张一张从他头顶飘过。
遮住了他红着的眼睛,拉长了的唇线。
然后飘落,飘在了他的腿边。
大门砰——!的一声被吹上。
墙壁也跟着随之一震。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夜色下,眼角缓缓划过一道很细微的泪水。
茶几动了动。
桌角下刚放过去的止疼膏。
啪嗒下子。
滚落到地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