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安回到了家里。
高院长已经走了, 父母也都不在楼下。
饭桌上没有任何的饭菜,就连一楼的灯,都是熄灭的。
他们永远都是这样, 生气了, 不会管你高不高考。
晴安心累,拖着浑身疼痛的身子, 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把门关上。
今天一晚上, 她的爸爸妈妈是绝对不会来找她半分。
都已经哭不出来了,她躺在自己的那张小床上,仰头看着漆黑黑的天花板。
脑袋一片放空, 当一个人处于最悲痛的那一个点的时候, 她是想不到任何事情都。
外面的暴雨依旧在下的零零散散。
风吹着法国梧桐, 拉紧了的窗帘, 路灯昏黄,将叶片摇摆的轮廓倒映在布料上。
睡觉前,她还是翻起身,去冲了一包感冒冲剂。
高考这两个字,仿佛是她最后的桥梁。
能抓住, 抓住她曾经与过去的牵连。
………………*高考第二天,理综与英语。
去考场是晴安自己坐公交去的,父母依旧没理会她,就连早餐都没准备。
晴安在厨房里煎了颗鸡蛋, 用面包夹着,抹上些许番茄酱。
囫囵应付了高三生涯最后的一顿早餐。
去的路上,她将额头抵在玻璃窗前。
昨夜的暴风雨又给城市里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路两边倒塌了很多的绿化带植被。
里面一滩泥土沉积, 交警以及体制内的人员正在卖力地把倒在路中央的枝干往旁边搬去。
晴安看着那迷茫的绿荫, 白天的世界没了灯红酒绿,也没有狂风的呼唤。
她还是找了身长袖防晒服穿着。
身上全都是皮带抽出来的伤痕,确实有些发炎,也略微有点儿低热。
感冒药让她的脑袋十分昏沉,冲散了不少对高考的紧张与压力。
以及失落。
下了公交车,考点外面的路早已给清理干净。
晴安背着书包过了安检,找到自己的考场楼。
理综。
今年的理综依旧出题很稳定,四五行材料抠出来一点儿十分简单的知识点。
晴安的理综没有太大的问题,先做生物化学,这两门都已经是绝对不能错一点儿的水准了。
要给物理腾地方扣分。
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是电场重力磁场叠加的题目,除去最后一问不用考虑,前面那三问并不算太难,就是计算量颇大。
晴安算完第二问,忽然就有点儿走神。
她盯着卷子上那叉叉点点的图案,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陆屿白拿着笔给她讲题的画面。
想着想着,嘴角忽然咧开。
是这两天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的笑。
监考老师瞥了她一眼。
中午午饭晴安在学校食堂解决的。
A一中只封了前面四座用作考场的教学楼,后面食堂以及体育馆宿舍楼都还是可以随意出入。
晴氏夫妇已经不管她了,她也没什么怨言,机械地去食堂买了份高考加油餐。
吃完饭,晴安坐在学校小公园的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儿。
暴风雨后迎来了夏季最灿烈的阳光,六月份的太阳还没有那么毒,打在树叶上,星星点点投落在地板砖中,有种莫名地宁静与温和。
晴安抬起头来,看着那光照缕缕穿过枝叶间隙,洒在脸庞。
她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的青春,真的快要结束了。
那些痛啊爱啊,都将随之流去。
她忽然很想很想哭。
不知道因为什么。
遇见过对的人。
遇见过深爱着的那个人。
放纵过,哭泣过,在深夜里抱着被子流过眼泪。
也迷茫过,也坚定不移去拼搏过。
人的一生,须臾数十载。
不过也就是一个精彩二字。
后悔过吗?那就是,青春豆蔻,最美好的年华。
………………最后一场英语。
打铃那一刻,晴安收起了笔。
十二年来幻想过无数次的高考,就这么平静的结束了。
收笔的那一刻,她没有想象中如战士收刀入鞘的豪迈,也没有被试题压垮的焦虑。
今年高考总体要比前两年都要难,英语更是改革创新,从省卷换成了全国卷。
她只是瞬间没了方向。
迷茫地抬起头。
监考老师踩着铃声,飞快收着答题卡。
往后呢?高考结束后,她要干什么?似乎没有任何的意识,也没有任何的计划。
她耸了耸肩,微微咳嗦了两声。
监考老师收完草稿纸,清点完毕。
好了——可以出去了——哗——考生们都压制不住欢悦,来不及出考场,就疯狂着欢呼了起来。
解放了!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管的住我了!!!……晴安收拾的很慢。
走出考场那一霎那。
她竟有种看不了太阳的错觉。
那是自由的风。
吹拂着脸颊。
她松开了别在额头上的发卡。
摇散了长发。
酸甜苦辣的高三啊。
就此彻底流放。
……出了A一中校门。
晴安背着书包。
漫无目的地往两边看去。
满天的鲜花。
轰轰烈烈庆祝着青春的绽放。
她看到路灯边第二棵法国梧桐下的路基石。
冬去春来,秋天落叶萧萧下,冬天堆雪白色皑皑,再一次抽出嫩芽,再一次褪去树皮。
如今又是一年夏季。
却再也见不到,那辆熟悉的车,停靠在那儿。
那个熟悉的人,坐在那里,一只手搭在玻璃窗外,一年四季飘然而去,那只手捻过的烟飘过了春夏秋冬。
等待的花儿,终于成熟了。
晴教授夫妇专程来接女儿。
晴安看着父母。
母亲穿着旗袍,优雅得体。
父亲正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笑容满面,侃侃而谈。
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那般瞠目。
他们笑得是那样的灿烂。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一切都没有过。
他们就是她的好父母。
从小到大精心呵护她的好爸爸妈妈。
仿佛高三这一路,都是他们陪伴而来。
从来没有过,那个人的存在。
……安安——晴太太温和地朝她高呼。
电台记者和父亲纷纷转头。
记者们看向她。
晴峰微微一笑,露出一个父亲对女儿关切的表情。
咬字清晰道,那就是我的女儿。
前阵子的新闻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事情已经处理妥当。
高三最关键时期出现这种状况也是比较紧张的,作为父母,我还是希望嘱咐广大家长们,高三时期一定要关注子女身边的问题。
不要等到事情发酵了再去处理。
对,当事人已经承认错误。
并且承诺再也不会对我女儿进行纠缠,今上午学院已经召开发布会,晚间在官网就会公示出相关通报文件……晴安忽然静止了脚步。
迎着光。
胳膊往下一拉。
书包滑了下来,抻在胳膊肘间。
她看着父母。
那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那一刻,似乎周围的目光人影都消失不见。
在那逆光中。
她看到了陆屿白的身影。
看到那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穿着白色衬衣。
站在那里。
对着她,微笑。
晴安。
……晴安抓着书包带,忽然就向父母扔去。
书包抛空,映衬着蓝蓝的天。
课本资料全都飘落了出来,洋洋洒洒汇聚成一片。
晴安转身,在一阵阵惊呼声中,朝着相反的方向奋力奔去。
白花花的试卷以及书包,还有考试用的中性笔涂卡笔,掉落了一地。
晴教授和晴夫人愣了。
晴教授反应过来,脸上挂不住微笑,对着晴安怒斥,晴安!!!你去哪儿——晴安拼命跑着。
跑出了人群。
她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什么都不管了,对着司机师傅大喊了声A大。
她要去找陆屿白,她就是想要去找他。
她终于想明白了,在混沌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心。
这些时日她自责于自己的这份感情,觉得它羞耻惭愧,不该被任何人认可。
可是。
如果高三是一道枷锁。
那么高考就是那把钥匙。
少年啊,你已经拿到了钥匙。
你已经打开了那扇大门。
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拦你了,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爱陆屿白,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浓厚化不开的感情早已在内心扎根。
被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陪伴滋养着。
她已经盛开、成熟,她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了!她要找到他,对他说着对不起。
然后用力拥抱,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可以爱他了!风呼呼的吹着。
路上有点儿堵车。
司机换了首粤语歌,敲着方向盘,问晴安是高考生么?晴安点点头。
司机:真好。
青春岁月,大把挥霍的年华。
一定要趁着这个暑假,找一个男朋友。
做一些读书时做不了的事情。
不负青春,不负岁月。
不负你拼搏过的年华。
A大的校园里。
第四节大课还没结束,树荫下的道路两旁没什么人。
晴安下了车,付过钱。
拽着防晒服就往生科院的大楼跑。
生科院静悄悄。
有研究生博士生正在对面的实验室里做实验。
晴安坐电梯上了三楼。
最终跑到了陆屿白的办公室门口。
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
咚咚咚——她伸手,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咚咚咚——吱呀——咦?姑娘,你找谁?隔壁实验室,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陌生的老师。
晴安喘着气,一只手扶着门,指着陆屿白的办公室,问。
老师……老师……请问,陆、陆……陆屿白,陆教授……那老师脸色微微一变。
晴安:陆教授,在哪儿?老师迟疑了一下。
陆老师啊……同学,你不是我们生科院的吗?晴安抬起头:?老师叹了口气,唉,小陆也真是的。
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辞职了。
那么年少有为,在事业最巅峰时期,碰上了那种事儿。
小陆的为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绝对不是那种作风不正的人。
他手底下那么多女学生,就没到他跟哪个纠缠不清……晴教授女儿的事情怎么可能啊,一看就是被人陷害了。
老晴这么多年也是强势,挂不住面子。
小陆应该去跟学院里反应一下的啊,至少也不会弄成这样,什么都没有了。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姑娘,你回去吧,陆老师辞职了,上午开完针对他这段时间不良新闻的大会后,他就离开了。
办公室已经锁了,你敲门也没用。
他家估计也搬了吧,我听说今早上碧海花园就去了搬家公司。
唉,就是还是想感叹,小陆真的不该这种结局啊…………晴安怔怔地站在原地。
什么叫做,陆屿白,可惜了。
什么又叫做,陆屿白,辞职了。
她高考的这一天。
就这么短暂的一天。
都发生了什么!明明——明明,明明昨天晚上,她还去他的家,见到了他!年迈的老师看着眼前的姑娘,眼眶一下子红了,泪水往下掉。
她不像是大学生,当老师当久了,这些是相当容易分辨得出。
小姑娘,你……晴安吧嗒吧嗒流着眼泪,说话找不到了方向。
老师,我就是晴安啊……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老师也猜到了。
但依旧是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他站立了一会儿,身体往旁边一倾斜。
半晌,叹了声气。
晴安,唉……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事儿不怪你。
晴安:老师,我到哪儿,能找到他……老师:他走了,早上开完□□大会就走啦!老师伸手,往窗户边一甩,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讲。
你父亲把所有的责任都压到了小陆头上,几乎是要往死里整。
给他加了那么多的罪名,老晴也是,大家都是同事,何苦啊!但小陆真的是什么怨言都没有,晴教授提出来是他先勾引的你,是他单方面对你心怀不轨,是他这一年里对你……那写日记也都是ps过的,都不是真的。
老晴就这么说的,今天在大会上当着一千多号全学校教职工的面,就这么给小陆加罪!小陆坐在会台上,在那么多人的面前。
你说我们这些当老师教书三四十年,什么没见过?网上你写的那些日记,是真是假,老师们都心知肚明。
晴教授为了你、为了你们家、为了他的权威,就这么压迫陆屿白,几个老师看不出来啊。
小陆能看不出来吗?如果真上法庭打官司,只要小陆想反击,你根本就无翻身机会!……是陆屿白,将这一切完全是子虚乌有的罪名,全盘承受的下了。
晴安:……什么叫做,全盘承受下。
老教师:晴安,你是一个女孩子。
这些事情,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会是很大的伤害。
陆屿白啊,为了保护一个女孩子最珍贵的自尊。
为了让你不受到伤害。
甘愿,承担下了一切都罪过。
………………晴安甩开头发。
从A大冲了出来。
又往着碧海花园跑。
老教师的那些话,就宛若古老铜钟里的悲鸣。
震撼着她的大脑,一遍又一遍回击着她的心弦。
什么叫做,他为了保护她作为女孩子的尊严,放弃了一切。
什么叫做,他为了不让她受到创伤,甘愿承担下一切的罪责。
什么叫做,小陆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啊……她不明白。
她不要这样。
她不要这些好!!!求求了,让一切都倒流回去吧!她想起昨夜她去找他,他那么狼狈,尊严被践踏了一地,她的父母把他给羞辱成了畜牲,往上的言论铺天盖地往他这边压。
他看了她那么久。
那一刻,他不会愿意面对她的。
他握住门的力气那么大。
被踩扁了的尊严,怎么可能让他再去见她。
可是就在她不经意间咳嗽了那一声。
在她擤擤鼻子的那一瞬间。
他还是再一次给她敞开了门。
那个时候,她为什么,没有观察到!那背对着她喝水的背影,胸腔里的内心究竟在进行着怎样的一番挣扎。
为什么那个时候,她还在那么自我地,抱着头,跟他说着那般侮辱他的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道歉有用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啊……晴安一口气,从A大硬生生跑到了碧海花园。
门卫看到了她。
对她招了招手。
门卫认识她。
毕竟距离离开陆屿白的家,也才不过三天的时间。
大概还以为,她还住在这里。
越是接近陆屿白的别墅,晴安的双腿就越是沉重。
开始不敢接近。
开始害怕,害怕见到他已经人去楼空。
却更加害怕,害怕再一次,见到他。
是她对不起他。
晴安的心脏都在发疼。
风静静地吹过。
吹过树梢。
吹过他们曾经在一起走过的每一片石板砖。
晴安红着眼睛。
伸出手,抚摸上了那空了院子的铁门。
海棠花已经落了。
芍药也在风吹雨打中凌乱陷入泥土。
卡车压过的痕迹。
人去楼空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萧瑟。
还有那夏风。
吹拂着树叶,静静地飘。
陆叔叔……指尖下滑。
抚平了一块生锈了的铁皮。
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晴安蹲在了地上,抱着膝盖。
在这再也不会亮起来那最温柔的光的空荡荡别墅门口前。
终于忍不住,放声号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