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 晴安过了一段荒唐的时间。
那件事平息了,陆屿白走了。
爸爸妈妈不再纠缠了。
或许是因为她长大了,也或许是由于对过往的后怕。
父母暑假再一次去了趟国外, 为期三个周。
他们没有再像以前那样, 把晴安到处往外送。
晴峰给晴安留了很多钱,并且请了个保姆, 让她在家照顾晴安的起居。
晴安成日躺在床上。
买了块新的手机, 旧的被砸碎了,过去的那些信息啊都在那个手机上。
晴安抱着手机去了电子城,希望能够给修补回来。
电子城的技术工看着她那已经碾压成渣的手机碎片, 几个小时激烈的斗争后,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抱歉, 小姐。
真的没办法修了。
晴安:就……一点儿数据都没办法恢复?技术工:对不起, 我们已经尽力。
晴安抱着手机,从电子城出来。
烈日炎炎。
她头一次感觉到,盛夏是那么的漫长。
六月二十号。
D省的高考成绩在六月二十三、六月二十四左右出来。
已经散漫了接近一个月的高三生们每天都在吆喝着怎么还不出成绩,越来越紧张,还不如一刀出来一刀给个痛快。
四部八班的班长联系了沿海最豪华的酒店, 打算办谢师宴。
联系到晴安的时候,晴安正在家里睡觉。
这十来天的时光,班里就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晴安。
高考前的那档子事儿全学校都知道了, 罕见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嚼舌头根。
就连过去那看晴安不顺眼的小团体都闭嘴无言。
杨博在那一个暑假也很沉默,他不再去BREAK唱歌, 报了个家校老老实实去学开车。
晴安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 还是在现实。
每天白天睡下, 夜晚醒来。
望着傍晚六点钟天边深紫色的夕阳,眼泪顺着脸颊就滑落下来了。
梦里,她见到了陆屿白。
梦到一切一切都还没发生。
梦见白茫茫的冬日,天空因为PM2.5都是雾蒙蒙的。
她穿着灰绿色的大衣,系着钩针白围巾。
站在学校门口。
凌冽的风在吹。
她看到那辆熟悉的SUV,停在马路对面第二个路灯下的基石边。
陆屿白穿着深黑色的呢子大衣。
背靠着车门。
风将他的头发吹的有些乱。
晴安开心地抬起手,兴奋地喊了声,陆叔叔!陆屿白转过身来。
俊美的脸。
扬起一个比冬日的太阳还要温柔的笑。
晴安摇晃着书包,跑了过去。
下一秒,长河落日圆消失。
狂风暴雨夜。
她被他拥抱住。
用力抵在木制的橱门上。
百花残败。
风也迷失了方向。
楼下的爸爸妈妈还在。
他就那么抱着她。
那天,她记得。
他们都哭了。
……喂。
晴安啊——手机那边,传来豪爽的嗓音。
晴安拿着电话,转了个身。
班长:要举办谢师宴,在蓝海大酒店。
你来不来啊?群里面搞接龙,就你还没打选项——晴安闭着眼睛,脑袋放空了,班长说完,意识又给收了回来。
一定得去么。
班长顿了片刻,其实也不是非得去……但是你知道的嘛,这大概也就是咱班同学最后一次能够聚在一起了。
差不多56个人53个来的。
我是觉得吧,大家高中三年,同学一场。
不管高考成绩怎么样,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那都可以算得上是我们共同的回忆。
人活一辈子,只有一次高中,一次青春。
以后过了时间岁月,等到多年后大家都成家立业,再想要找个机会像这样聚在一起,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心境也会不一样。
我就是说一下,你要是实在是不想来,也没什么问题,过几天毕业照和报考指南别忘了来拿就行……我去。
晴安忽然睁开了眼。
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一字一句,谢师宴。
我去。
……班长:好嘞!!!谢师宴定在了六月22号。
22号一早,晴安定了个闹钟。
上午十一点开始,她不能再睡到下午三四点。
推开房门那一瞬间,忽然就看到了消失好些日子的父母。
母亲推着行李箱,大包小包往玄关旁边放。
父亲见晴安揉成鸟窝般的头发,还有一身睡衣不修边幅,唇色是缺乏营养的发白。
他不禁皱了皱眉,缓慢解着袖子上的袖扣。
晴安站在楼梯口,看了好一会儿父母。
然后转身,什么都没说。
去一楼茶水间冰箱里拿了瓶冰镇矿泉水。
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晴峰眉头锁紧,刚起床?晴安:嗯。
晴峰:简直胡闹!刚起床你喝冰水?!晴安用舌头舔了下嘴角。
放下杯子。
拇指拧着瓶盖。
跟陆屿白学的。
你————大清晨,晴峰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血压往上涌。
他扔掉一只袖扣,另一只还没解,就要往晴安那边走去。
晴安无动于衷,麻木的看着矿泉水瓶,似乎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怒意。
还是晴夫人缓和了一下父女俩的僵局。
一只手抓住了就要挥起拳头的丈夫。
另一只手,抄过晴安手里的矿泉水瓶,直接给扔进了垃圾桶。
细声细语埋汰道,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
安安,你爸爸妈妈坐飞机劳累了一天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惹你爸爸生气了。
晴安冷笑了一下,胃部泛着阵阵凉意,让她大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些天她一直都在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让自己能稍作片刻的清醒。
让视觉里,不会出现陆屿白的幻影。
没什么事的话,我上楼刷牙了。
晴安甩开母亲的手。
转身,往楼上回。
你给我下来!!!晴父咆哮。
高考一结束,混沌了这么长时间段日子。
晴安只想通了一件事——她是个完整的人,拥有独立人格的生命体!全国十四亿人口记录中,明明白白有着她都名字!她不该一辈子,都活在父母的掌控之中!她爱的人,已经被他们残害成了那样。
她还有什么好害怕,好在乎的!晴安冷笑了一声。
抬着腿,压在楼梯上。
双手抄口袋。
侧过脸,居高临下,冷冰冰眯眼看了看下面又开始控制欲爆棚的父亲。
凭什么。
从头到尾,你们就是最没有资格管我的人!……任凭楼下的那对男女在客厅里进行着多么炽烈的辱骂。
晴安充耳不听。
她飞快地躲回了屋子里。
用手拍拍脸。
刷牙洗脸,换衣服。
刘海别上去,简简单单扎了个低马尾。
下楼时她跑的飞快。
父亲还坐在客厅里生着闷气。
母亲在旁边低声安抚。
见她下来,晴父先是一愣,似乎在转轴着要开口说些什么。
晴安却抄起旁边摆设的桌架。
朝着父母的方向。
狠命地砸了过去!砰——!是的,她玩命了。
哪怕是犯法了她也认命了!她这前十八年就是让这对夫妻的自以为是给害了。
她被他们控制着却又被抛弃了。
他们pua着她,用强烈的手段和极端的打压,催使着她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恐惧中变成了敏感与自卑。
杨博说过她是一个极度缺爱的女孩,只要有人对她好,她就会喜欢上那个人。
可是她却有着学识渊博的大教授父亲,温雅端庄的大家闺秀母亲。
世人都羡慕她家庭美满,又怎么可能相信她是一个内心脆弱的小孩。
是一遍遍被丢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舅二舅三舅家;是在亲戚家里犯了错,被人摁在地上欺负了,回家却会被接到告状的父母揪住耳朵。
向来温和地母亲会变成另一副模样,父亲把她推倒在地上,用脚去踹她。
是无论做什么,都会换来一句那为什么别人不欺负他人,就欺负你?肯定是你自己也做错了!如果幸福别人给予不了。
那么就让她亲自去争取!晴氏夫妇直接站了起来。
晴安气喘吁吁。
下一秒。
在父亲反应过来冲上前来那一刻。
拔腿就往门外跑去。
拉开门——砰!甩上大门。
她用尽全力地去奔跑着。
将那些最惨痛的过去,全部甩开。
跑到公交车站,晴安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或许拿桌子砸向父母这件事,真的是不对。
也或许,等到很多年后,等到她也为人父母了,就能够明白父母现在的这些举止。
可她现在没办法体谅。
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爽快。
公交车驶来。
晴安跳上车。
任凭车辆奔向远方。
如果有那么一辆车,能够载着她,去找她的他。
就好了。
……谢师宴开到了下午。
全班五十六个学生,来了五十四。
除去考飞行员的两个人,其余的全部到场。
高三一年的任课老师也全部盛装出席。
班主任难得在学生面前喝的面红耳赤。
下午散了场,班长让人把喝醉了的老师们送了回去。
有没有人——想要继续去ktv!……想——!走走走——!!!KTV,走起来!今夜不醉不归!晴安不想回家。
她被柳茹茹拉着,一道去了KTV。
四部八班把整个ktv都给包场了。
一瓶瓶绿油油瓶子的青岛啤酒。
就像是高三那年,大家一起在晚饭间的大课空里,坐在椅子上,关了教室里的灯,拉了窗帘。
穿着校服,仰头瞩目。
观看着2014年最火的青春片。
陈寻与方茴,他们的年少人生,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夜,相互拥簇。
今朝有酒今朝醉。
烈火燃烧。
把酒当歌。
他们学着他们的模样,动力火车的《当》响彻在整个大厅。
一圈又一圈转啊,转啊。
如同那烂漫的青春年华。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每一个人都会记住这一天。
都会记住,自己曾经拼搏过的高三岁月。
青春不负,不负青春。
狂欢过后,又有几个人拿着话筒,在进行着爱情歌的对唱。
晴安喝了些酒,头有些疼。
早上喝冰水终于还是导致了胃不舒服,晴安去了趟洗手间,把肚子里的饭菜和酒都给吐了出来。
她一喝酒就会醉,吐过后昏昏沉沉的。
似乎那几次的醉酒,都会想到那个人。
Ktv的洗手间长廊,永远都是幽暗深蓝。
就如同电影里那般,男男女女远离了世俗,在静谧的角落里互相相拥。
深吻着最爱的人。
她没有最爱的人了。
她爱着的那个人,走的那么的狼狈。
晴安还记得如何抽烟,她去前台要了包烟。
路过了吵闹的大厅,柳茹茹喝的有些兴奋,正在跟物理课代表站在桌子上大声吼叫着拼歌斗舞。
或许是世界太繁华了。
太热闹了。
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着自己的青春。
晴安独自一个人倚靠在暗蓝色的长廊灯光下。
狭隘的空间。
写着男女的红漆厕所木门。
双眼放空了望向前方的墙壁,一个掉了漆的黑点在眼前无限放大。
她用打火机点燃烟,打火机Zippo,就是陆屿白给她的那只。
过去陆屿白给过她很多东西。
独独这只打火机被她放在了心里。
烟雾缭绕。
不断有过来上厕所的同学,昏昏沉沉,看到倚靠在墙上抽烟的晴安,一个个都震惊无比。
看不清,摸不透。
其实这三年,除去当初跟杨博闹得那场戏,大部分时间晴安就是一个相当没有存在感的女孩。
永远的厚厚刘海,永远的笨重眼镜框。
下巴上起了的青春痘,校服拉链拉到脖子最顶端。
但在高三那一年。
就是那短暂的一年时间里。
她忽然的,就从一个光都不会发出的沉暗颗粒。
一跃而上,疯狂前进。
变成了最耀眼的启明星。
成绩直接黑马,就连那层厚厚的刘海也都给别了上去,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黑色镜框换掉,戴上最靓丽的金边框眼镜。
那一年,除去杨博,还有不少男生悄悄给晴安递情书。
这是一个很迷人的女孩。
她有这一个对她很好的叔叔。
晴安抽了会儿烟,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
眼眶里打着转。
或许是烟雾的呛人。
也或许,是着幽蓝太深暗。
眼睛忽然又泛了酸。
她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啊。
那时候,白雪皑皑。
她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
膝盖磕破了。
眼镜也掉在了冰凉的雪堆中。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
拍去身上的积雪。
揉着她的头发。
那身后,是茫茫一片的雪季。
是冻干了的柿子树枝头,悬挂着的最后的红柿。
陆屿白蹲下身,揉着她磕痛了的膝盖。
将他的围脖,叠在了她的脖颈。
陆叔叔……陆屿白温和地笑了起来,明天的明天,将会有最灿烂的晴天。
晴安蹲在了地上。
终于抽不动烟了。
终于又一次,像个孩子一样。
抱着膝盖,一颗颗掉着眼泪。
路过的人。
来来往往。
都以为,她疯了。
她确实疯了。
疯在那初见的夏末。
疯在那白皑皑的雪季。
落日悬挂,大漠长河。
疯在风吹雨打海棠花,拼死咬牙,抵在那红木四方橱柜门前。
………………*回到家后,晴安又在卧室里,躺了整整两天。
六月二十四,高考成绩姗姗来迟。
她的准考证号,身份证号,父母都是知道的。
出来成绩那一刻,晴安显得颇为宁静。
682分。
全省理科第172名.清北肯定不行。
但国内排名前几的大学。
还是有充分的选择余地。
晴父晴母高兴坏了,这个成绩去哪儿都可以!他们把早已准备好的报考指南材料都给拿了出来,从二十四号出分数那一瞬间开始,就彻日彻夜翻着材料,一个个圈学校、看专业。
晴安只是看了她的成绩一眼。
D省理综不给具体科目分数。
只给了一个总成绩。
理综:292分。
这个成绩。
考出了她高三这一年,都从未达到过的高度。
她忽然感觉到心脏像是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般。
高考完她没估分。
但就理综292,满分300。
无论你怎么算。
你的物理化学生物,都已经考到了接近顶尖。
晴安怔怔地看着那个分数。
透过那几个数字。
她仿佛又看到了高三那一年的时光。
看到了无数个日夜,无数个沉默地夜晚。
陆屿白就坐在那里,戴着眼镜,白衬衣的袖子挽到小臂一般,血管在皮肤下缓缓呼吸着。
她趴在旁边的桌面上,咬着笔。
写不下去了,就抬起头来。
看看陆屿白。
看着看着,就出神了。
陆屿白微微抬眸。
放下笔,屈指到她的面前。
敲了敲。
想熬夜?……nonono——晴安疯狂摇头。
陆屿白:这里。
这个果蝇患病的概率。
为什么是13/28?晴安低头一看。
她才发现,自己卡壳了。
en……嗯……陆屿白:嗯?晴安:就……陆叔叔~小姑娘忽然一把搂住了男人的腰。
将脑袋贴在了她的衣襟前。
眉眼弯弯仰头看着他。
陆屿白微微眯眼。
晴安毛茸茸的头发,隔着衣服,刮蹭着他的胸膛、心脏。
陆叔叔最好啦~陆叔叔再给我讲一遍吧~陆叔叔,最好啦…………晴安?母亲轻轻喊了她一声。
晴安的眼前一晃。
那盏昏黄的灯消失。
光影切换,熟悉的身影也随之破碎。
晴安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哦。
晴夫人看着晴安这副漠然不关心的模样。
微微叹了口气。
那天的那一砸。
仿佛把整个家都氛围,砸到了一个平衡点。
晴母指着桌面上的报考材料,有没有什么意愿的大学呢?桌面上,全都是师范类院校。
晴安终于露出了一丝自嘲的表情。
她手指转了转,磨搓着走廊栏杆的圆柱。
轻声说道,我还能有什么、意愿的大学。
你们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