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所有人惊起, 云易丰也再难维持冷静淡然的神色,他自问最近政事上并无过错,但又怕有什么疏漏之处,如今圣上下旨莫不是来惩诫他的?云易丰想了很多, 好歹稳住面上的神色:快将人请进来。
小厮也知此事重大, 不敢再耽搁, 跑着去请人过来。
那来宣旨的内侍名叫陈袁, 是宣明帝身边的得力内官,他腕上搭着拂尘, 不紧不慢地走进堂中, 笑容恰到好处。
云易丰上前相迎:陈公公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陈袁听得出他在试探旨意, 故而笑道:侯爷放心,是喜事。
说着他又扫视在场的人, 看到显国公夫妇时微微颔首示意,最后扬声问道:不知府上二姑娘在何处?速速请出来接旨。
提及云棠, 在场的人大半愣住,顾少安的反应最大, 他愕然抬头,看到陈袁面上的笑,又想起他刚刚说的喜事,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掩在衣袖下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收紧。
国公府夫妇也对视一眼, 他们今日是来商议婚事,但商议的不止云家大姑娘这一门婚事。
这时候提到云二姑娘……云易丰不及反应,已经挥手让人去请云棠过来。
他们在堂中没有等候多久, 身着丁香色袄裙的少女缓步而来, 她依次向场中的长辈请安, 守礼知节,面对陈袁也没有过多的慌乱,只有微微收紧的双手泄露她的不安,但这份不安没叫任何人看出来,反倒让陈袁生出一种欣赏。
知礼而端庄,看起来倒不像是养在京外十几年的庶女,颇有一种冷静淡然的气场。
这一点,和太子殿下有些相似。
圣旨到,跪下听旨!随着陈袁尖细的声音响起,堂中众人皆依从跪下,云棠跪在最前方,垂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阳侯府二女云棠仪静端雅,温良淑婉,兰心蕙质……朕心甚赏,今赐为太子侧妃,钦天监另择吉日完婚,钦此。
陈袁高声宣读完圣旨,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接着他们听见一道轻柔镇定的声音响起: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棠伏地叩首谢恩,在她起身时,陈袁将圣旨交到她手中:过些时日宫中会派人来教导您礼仪,二姑娘且在府中安心等着。
这是太子第一位侧妃,陈袁自知她地位不同,态度显得恭敬又不过分殷勤。
云棠握着圣旨颔首应下他的话,云易丰在他即将离开时,着人塞了一袋银子给陈袁,走到他身旁低声问道:不知陈公公可知,陛下为何会突然赐婚?陈袁好似听不懂: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云二姑娘可是太子如今唯一一位侧妃。
陈袁不肯说理由,云易丰不再探问,笑着将人送了出去。
等他回到堂中,云棠站在原地看着他,面色无波无澜,像是丝毫不为今日之事震惊,他心里有了些许猜测,但因为国公夫妇尚在府中,不能与她多言。
父亲母亲还有要事商议,女儿先行告退。
云棠也知场合不对,她低身行礼告退,走近国公夫妇身侧时,她听见顾少安轻声唤道:云姑娘……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很快被父亲一眼瞪了回去,强迫他低头不许再看。
云易丰将这一点看在眼里,他藏住眼中的嫌弃,他其实并不满意顾少安。
如今出了这件事,自然不可能再讨论什么贵妾的事,但这是当初谈好的条件,事到如今,总不能说走就走,那算什么?罗氏思考一番,让韩氏安排他们一家人去了花厅说话。
花厅外面守着他们的人,罗氏看向顾少安,沉着声音问他:你还要娶云大姑娘吗?不论她有多想为儿子娶到心仪之人,如今也是不能了。
顾少安怔愣良久,他似乎无法从赐婚的消息中回过神,显国公见他这么一副窝囊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男子汉大丈夫,遇点事情就愁眉苦脸,你还是我顾清源的儿子吗?!若非你性子这般懦弱,又怎会拖到现在让人捷足先登?罗氏听见丈夫有些冒犯的话,扯住袖子瞪他一眼,示意这是在别人家中,要训儿子也得回去训。
少安,如果你真的不想娶云大姑娘,今日哪怕和云家撕破脸,为娘也不会强迫你。
但你要明白,无论今日你做出什么选择,今后都没有后悔的余地。
罗氏直到现在才发现她以往真的太宠爱这个儿子,以至养成他事事不能决断的性子,但这是他的婚姻大事,他必须自己做出选择。
顾少安垂着头,像是被霜打的茄子,沉默良久,他才低声道:我娶。
你想好了?想好了。
好,那你记住,无论今后如何,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苦是甜也只能你自己去尝了。
……儿子明白。
/云棠握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一路往回走,她感觉到自己手心生出汗,胸口不安地跳动着,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害怕,反而是激动,出乎意料的激动。
大楚循前朝旧制,太子可娶太子妃一位,纳侧妃一位,良娣二人,良媛六人以及其他位份更加低微的选侍①。
云棠之前认为以她的身份,最多得一个良娣之位,更大可能是良媛,她从未肖想过太子妃和太子侧妃之位,这两个位置极其重要,可以用来与实力不低的世家结亲巩固地位,而她的身份明显不够。
虽然太子如今不需要联姻,他是百姓口中称赞有加的储君,德才兼备,明君之选,但云棠也并不认为她能得到其他位置。
她这几日其实有些忐忑,她得不到任何消息,不知他有没有真的将此事放在心上,尤其今晨听见国公夫妇来此,她更是焦灼,她怕会出意外,她怕顾少安还是不肯罢休,坐立难安许久,终于听见前院来人让她去接旨。
那一瞬间,她的不安全部消失,只剩下要面对圣旨的忐忑。
但她没有想到,他给了她太子侧妃之位,唯一屈居于太子妃之下的名分。
云棠越走越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情绪,拐过一个角,她走得太快险些撞到来人身上,在看清那人是谁后,她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平静地唤道:长姐。
她脸上没有任何倨傲之色,也让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情绪波动,礼仪依旧周全。
云瑶先是看到她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再想起刚刚下人来报的消息,她仿佛一个溺水之人,难以呼吸,情绪近乎在崩溃的边缘,她咬着牙道:恭喜妹妹了,如今觅得良缘,只是不知妹妹是何时与太子有了关系,我们竟是一点也不知情。
云棠看着她快要崩溃的样子,云瑶实在不会隐藏情绪,尤其是在已经隐忍多日的情形下,若不是那一张明黄色圣旨勉强拉回她的理智,她已经快要破口大骂了。
云棠看着这个快要崩塌的嫡姐,她倏忽一笑,声音轻柔地道:长姐忘了吗?我与二公主相识。
如今想来,还要多谢长姐那日带我去净慧寺,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得此机缘。
她本就生得美,一笑起来刹那芳华盛开,但这般笑意落在云瑶的眼中,刺得她心口一疼,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在为旁人做嫁衣?第一次带她去茶楼,结果夺去顾郎的注意;第二次带她去净慧寺,结果让她结识二公主。
为什么所有的好运都理所当然落在她身上?凭什么!云瑶不会知道,她眼中的所谓好运曾给云棠带来什么样的艰难,她只能看到结果,这也正是云棠想要她误会的。
杀人诛心,她并不是不会。
云瑶难以收敛情绪,云棠也不再与她废话,握着圣旨告辞。
从云瑶身侧走过时,她注意到云瑶将下唇咬出血珠,她漠然移开视线。
她忽然想起之前祖母说过的话,老夫人说她的性子像父亲,而云瑶的性子像韩氏。
如今看来,这话当真一点也没说错。
她先前恨父亲的虚伪与冷漠,如今却发现她也能做到和父亲一样虚伪与冷漠。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云棠回到冬院时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她让扶桑将圣旨妥帖存放起来,自己拿出茶饼,坐在桌旁低眉安静地碾磨,按照一道道工序开始点茶。
云易丰到的时候,她刚刚做好手中那杯茶,茶面远山重林,意境悠远。
她抬头看向父亲,浅笑着道:父亲,您来了。
她面上恭敬有余,笑意却不如之前的真切。
云易丰坐下,挥手让所有人退了下去。
云棠知道他有话要说,但她不急着问,将那一盏茶递给云易丰:父亲上次说有机会要尝尝我点的茶,今日不如尝尝?云易丰看着那杯茶,想起上次他们父女交谈甚欢的场景,那时她眼中满是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如今却看不见了。
云易丰伸手接过那盏茶尝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回甘。
他放下茶盏,点头赞道:不错。
云棠一笑:父亲喜欢便好。
说完,无人再接话,屋内安静下来。
云易丰看着云棠,他捕捉着她面上的神情,没有看到得意张扬之色,也没有看到慌乱无措之色,她静静坐在那里,回望着他,像是多年前那人坐在自己面前,笑着望向自己。
他生来凉薄,对那一人动过心,也被狠狠伤过,自以为一颗真心被踩到泥地里,所以在面对这个女儿时总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伤痛的过往,那人骂过他的话,与他说过的绝情之语,总会不时在耳畔响起。
所以他不想面对这个女儿,所以他任由母亲将她带到平州,对她不管不问。
他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再不会被任何人和事困扰。
但看到女儿如今这么淡然笑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这是一种对女儿的歉疚,也是对她的歉疚。
他曾经那么期盼这个孩子,却从未给过她一丝父爱。
若是将来九泉之下相见,她怕是会再次叱骂他,又或许,她根本不愿意再见他。
云易丰想了许多,但愧疚感没有停留多久,他很快恢复成冷静镇定的安阳侯,他看着女儿,问她:你早知会有赐婚一事。
是肯定,而非疑问。
云棠没有反驳,她等着父亲继续说下去。
云易丰看着她这般冷静的模样,有一种当年面对那人的感觉,无从下手,再多劝说解释也无用。
他沉着声音道:你真的觉得嫁入皇家是一件好事吗?皇家只会比其他世家更加复杂百倍,你很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得罪旁人,还是你认为一个侧妃之位可以保你一生平安?如今太子尚未娶正妃,你这个侧妃就如烈火烹油,所有人都会将视线聚集在你身上,你觉得你能安宁度日吗?他试图敲醒女儿的浑噩,但说完又觉得太过独断,仿佛在笃定她日后会过得艰难。
但嫁入皇家本就不可能轻松。
云棠自然也明白那些道理,她决定走这条路时,就已经去设想这条路的尽头会如何,但如今听见父亲这番话,她却觉得想笑。
所以,父亲认为,让我屈居于长姐之下,做一个贵妾,是比如今更好的选择,是吗?她轻描淡写地反问,却让云易丰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围猎的时候,偶然听见长姐和顾公子谈话。
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过去这么久,她竟装作丝毫不知的模样,一直等到国公府来提亲都不曾露出端倪。
云棠觉得好笑:问了又如何,父亲会为我改变主意吗?其实女儿一直在想,父亲和主母会何时将此事告知于我?是不是打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如今看来,是了。
我的想法,我的意愿,并不重要,父亲也不关心,曾经答应女儿的话怕是也忘了吧。
她声音始终轻轻柔柔,不像是在斥问,却比斥问更让人难受。
云易丰放在桌上的手收紧,他看着那双清淡的眸子:所以你在怨恨我们?所以你想要走到一个更高的位置来俯看我们?父亲怎么会这么想?云棠浅笑着摇头,我不可能因为一些不爱我的人意气用事。
她指向刚刚那碗茶,继续说:这些年祖母虽然待我不亲热,但她请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琴棋书画,教我焚香、点茶、插花……这些事情我都记着。
我知道自己姓什么,也知道娘家的重要性,所以我不会意气用事,父亲尽管放心。
当然,前提是她们不再招惹她。
云易丰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云棠也算猜中他一部分思量。
他确实担心因为过往那些事,云棠会与娘家作对。
但她很理智,理智到不需要他来警醒。
他看着女儿走向身后的书架,她从中抽出三本书,然后转身朝他走过来,将那三本书递还给他:父亲,这几本书女儿看完了,也该还给父亲了。
她曾经期望用这种微末的联系,获得一些父爱或者怜惜之情,但最后没有得到,她哭过闹过,也终于放下那份卑微的期盼。
或许,她命中本就没有亲情这条线,那便不强求了。
少女娉婷而立,眼中再无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生疏又不失礼节。
云易丰看着她,此刻她冷淡漠然的样子就像是他自己,他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别人对待女儿,如今也被女儿用这样的态度对待。
云易丰终于发现,云棠和他的性子很相像,决定放手时不会带一丝犹豫。
他起身握住那几本书,最终声音平静地嘱咐道:之前有不少人惦记着太子妃之位,现下肯定有很多人盯着你,你如今要万事谨慎,进宫后更要小心周全,切莫恃宠生骄。
女儿谨记。
云易丰转身离开,云棠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心中无悲无喜,她伸手按住胸口的那块平安扣,声音很低地道:娘亲,你会保佑我的,对吗?这世上或许曾有一人真心爱过她,不过她很早就走了。
唯一留给她的,只有这块平安扣。
平安扣,平安扣,希望它真的能带来平安吧。
/云瑶加上云易丰的事,云棠满心的激动终于冷却下来,她再次看向那卷明黄的圣旨,心中终于感觉到许多忐忑。
云易丰最后的嘱咐不论真心几何,但他说对一件事,她现在如烈火烹油,定有许多人盯着她。
或许,这侧妃之位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这般想着,更觉怅惘,直到收到李柔蓁送来的邀帖,她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李柔蓁派了马车来接她,她穿着那身浅紫色的袄裙出门,发间斜斜插着两支丁香发簪,耳边也坠着小朵的丁香花。
马车外面守着几个侍卫,不过都有些眼生,不是李柔蓁常带的那几人。
云棠多看了几眼,心中觉得奇怪,想着难道蓁儿换了一批侍卫?不过这是在侯府门前,倒不用怕出事。
思索间,她掀开车帘,抬头瞧见里面端坐之人的面容,她霎时瞪圆眼睛,反应过来就要放下帘子离开。
里面的人长臂一伸,他握住少女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进轿中。
云棠身子不稳地倒在他怀中,挣扎间听见他附耳轻声道:你动静再大些,别人可要怀疑了。
这话本没有什么问题,但他这般附耳说过来,仿佛他们真的在做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一样。
云棠红着脸坐在他怀中,示意他将自己放开:我坐旁边。
李琰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笑道:孤若不放呢?是不是又要说不合礼数?不过你今日刚收了赐婚圣旨,也该适应一下这样的接触。
他如此理所当然地反驳她的要求,云棠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更因为他的话羞红脸。
她看着面前这个端庄自若的人,心里腹诽:她一直以为他衿贵自持,但现在愈发觉得他并不君子,也很会说话逗人脸红,果然外貌是能欺骗人的。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李琰却好像能从她脸上看出读出她的心里想法。
觉得孤不君子?云棠睁大眼睛,用力摇头:没有。
撒谎。
李琰说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她不自在,又揉了揉她的头,没再禁锢着她,让她坐到一边。
云棠试着摸了摸头发,觉得发髻应该没有乱,小声提醒某人:殿下,头发摸乱很难梳的。
李琰感觉到小姑娘的不满,他看着她毛茸茸的碎发,勾指拨弄了一下:乱了孤帮你梳。
蓁儿说了,你不会梳头。
不仅不会,而且还会将她的头发梳成结。
李琰终于意识到自家好妹妹对小姑娘说了什么好话。
她怎么说的?云棠小心看向李琰,斟酌着该不该说,李琰面色温和地鼓励她:大胆说,孤不会怪你。
这样啊……云棠:蓁儿说她小时候您总爱摸她的头,每次都把她头发弄乱,第一次帮她梳头还扯下许多头发,把她都惹哭了。
当然李柔蓁原话是说大哥手贱,不过这样的话她是不敢当着太子的面说的。
李琰也猜到妹妹口中不会有什么好话,他也不否认。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小习惯,面对喜欢的东西总会忍不住多摸一摸,不过很少有人能察觉。
如今不仅被人察觉了,还被嫌弃了,啧……他不说话,云棠在想他是不是生气了,正有些懊悔,早知道不说了,他毕竟是太子,如今这样揭他的短是不是不合适?不过不会梳女子发髻也不算什么短处,也没有男子会特意去学吧?她正想着,怀中突然被塞了一个暖手炉,她呆呆地看向他,李琰又将一对棉厚的护具递给她。
套上吧,会暖和许多。
俞姨说了,她体温比常人低,夏日不惧热,但冬日也会比常人更怕冷。
这也能解释当时他握住的手为什么会那么沁凉。
这对护具能将她整个小腿包裹在里面,行动起来有些臃肿,但套上果真暖和许多。
李琰看着她将护具套上去,见她不好绑系带,弯腰蹲下接过那纤细的带子,一边系一边问:你的体温一直这样吗?未来的储君半蹲在她面前,细心地帮她系带,云棠有些受宠若惊,她小声答道:嗯,是天生的,从前试着调理过,不过效果不明显,除了冬天怕冷些,也没什么妨碍的。
说话间,李琰已经将一对护具妥帖地绑好,他顺手帮她放下裙摆,隔着厚实的衣物也没有什么触碰,但一抬头就看见小姑娘脸颊红了大半,见他起身,她眉眼弯起地笑道:多谢殿下,这比我以前用的那些都保暖许多。
李琰看她喜欢,只说是宫廷内常备的护具,没说是由他特地猎来的黑狼皮毛制成。
小姑娘也当真以为这是常见之物,她抱着暖手炉,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这瞧着是出城的方向,殿下,我们要去哪里?今日得闲,如今落雪时节,该是赏梅的好时候。
当然,以前他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的,但今日特殊。
小姑娘刚刚收了赐婚圣旨,侧妃之位会引来不少争议,他怕她多想,又思及她上次离开围猎场时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她喜欢在不受拘束的地方待着,那就带她去吧。
马车笃笃出城,一路行向京郊的那处梅林,未及上前,空气中已闻得阵阵梅香,探头去看,可见不远处雪色压着枝头,隐隐可见金黄色的腊梅花探出枝头。
外面比马车内要冷上许多,空气凌冽,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云棠还未走上几步,头顶一重,一顶白狐毛的帽子戴到她头上,两个绵软的绒球坠在她耳边,将她的耳朵也一并包了进去。
她身上裹着斗篷,脚上戴着护具,现在连头上都戴着帽子,整个人像是一个胖乎乎的圆绒团子,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片梅林的热情。
她踩在尚未的融化的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串串脚印留在雪地上,蜿蜒进这片梅林。
这里的雪无人清理,也尚未融化完,雪落梅林,阵阵幽香袭来。
虽然冷,但是一切很新鲜,她不需要顾忌别人的目光,可以在这里肆意奔跑,后来兴起之时趁着某人不注意,她悄悄捏起一个雪团子,扬声唤道:殿下。
话音一落,李琰转头看向她,脚步并未挪动半分,一个成型的雪团倏忽飞过来,砸在他脚边,在他衣摆上溅起些雪粒。
小姑娘胆子不大,不敢真的朝他身上砸,砸完还要仔细瞧着他的神色,怕他生气。
又怂又爱玩。
李琰不笑也不怒,云棠有些怕他这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思索着要不要上前道歉,就见他随手一掷,她身后的腊梅树一个震颤,压在枝头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砸在她的身上。
小姑娘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的头顶和肩头堆起小小的雪堆,连帽檐都凝着些碎雪,看起来有些滑稽。
李琰走到她身前,伸手拍了拍她脑袋上的雪:你还是第一个敢朝孤身上扔雪团的人,可惜砸偏了。
他毫发无伤,她却落得个新雪人的造型。
云棠鼓起脸颊有些不开心,她小声嘟囔:您欺负我。
李琰觉得好笑: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云棠:您才是州官。
所以你是弱小可怜的百姓?小姑娘不说话了,但满眼都是这个意思。
李琰看着她帽檐上一颤一颤的雪粒,伸手拂去,接着沾染雪粒的微凉指尖抬起小姑娘的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你刚刚如此大逆不道,州官是不是该将你关起来,好好惩罚你?云棠微微瞪大眼睛,不知话题怎么就转到惩罚上面了?惩罚,他还想罚自己!小姑娘委屈了,眼睛里漫上雾气,正要可怜巴巴地讨饶几句,男子修长的食指抵在她的唇间,笑道:州官跋扈无礼,不听解释。
他如此坦然地说自己跋扈无礼,在小姑娘雾气蒙蒙的目光中,他弯下腰,双唇轻若无物地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下,在她耳边低沉出声:跋扈无礼的州官只会欺负弱小可怜的少女。
一字字吐出的气息旋绕进耳蜗,小姑娘掩在帽子下的耳廓迅速通红,她掩饰般地捂住耳朵,却遮不住脸上的红晕,迷离的桃花眼角染着浅浅薄红,显得妖娆惑人。
她退开两步,佯装镇静地道:我听不懂,我要去折梅花了。
说完,匆匆转身去寻梅。
李琰脚步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踮起脚尖也无法折下枝头的腊梅,他上前两步伸手去帮她,手心刚刚碰到她的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就迅速滑走,生怕多留几息。
他折下那枝腊梅,正要低头递给小姑娘,耳边听得远处传来些动静。
有人走过来了。
这处梅林他没派人看管,今日也没特意让人封住这里,所以有人过来并不奇怪。
李琰也不在意旁人是否看见他们,他将腊梅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捧着金黄色的花朵,喜笑颜开。
他们靠得近,从背后看就像是男子将女子拢在怀中,衣角都重合在一起,关系近密。
这种亲密的相处看在来人眼中,像是盛暑天的烈阳,刺得她快要看不清眼前的情形。
云棠再不警醒,此刻也听见身后有动静,她转身望去,先是注意到熟人,然后才看向顾晴儿身侧着海棠红夹袄的女子,她面容与顾晴儿有几分相似,但又比顾晴儿样貌更加明艳些。
她不在看自己。
云棠不用思索,就知道那位姑娘在看谁。
太子这么多年不娶正妃不纳妾,宫中甚至侍寝婢女都没有,他如此洁身自好,又德才兼备,身份贵重,自有许多人倾慕他。
那般直白又浓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并没有什么异样,更无从说生气嫉妒。
她本就是寻一个庇护之所,不可能去要求他只对她一个人好,东宫也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侧妃,将来会有正妃,也会有其他的侍妾,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无从说失落。
她见那姑娘想要上前又犹豫,便指着远处道:殿下,我想去那边走走。
好。
李琰说着就要随她一起,云棠脚步一顿,补充道:我想一个人过去走走,殿下不如也去别处逛逛?李琰一开始还没听出她的意思,这下回过味来,他微眯双眸:你在赶孤走?云棠:……不是,我只是觉得您可能需要一些单独的空间。
不需要,你若觉得无趣了,回去便是。
云棠:……好吧,她还不想回去。
但那位姑娘视线实在太过灼人,见他们要走远,那姑娘也终于按捺不住心思,扬声唤道:太子表哥。
表哥,看来也是顾家的姑娘了,只是不知是哪位?表哥表妹倒是很容易衍生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云棠一边想着,一边看见顾晴儿随着那位姑娘一道走近,那姑娘看也不看她,目光楚楚地望向太子:我刚刚回京,本以为要等到千岁宴那日才能见到太子表哥,不想今日这么有缘,太子表哥也是来赏梅的吗?这番明知故问,云棠决定不掺和他们的事,她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还没行动起来,男子掌心扣住她的手,淡淡看了她一眼。
云棠乖乖站着不动了,接着就听见他说:踏雪寻梅是雅事,孤不打扰你们雅兴。
这话说得,看似在说不打扰她们,实则在暗指顾晴儿她们来得不是时候。
顾嫣儿不甘心这样离开,她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上,然后看向云棠怀中的那枝腊梅:这位姑娘,花开虽美,但你折了它的生机,它又能再开上多少日呢?岂不可惜?云棠没想到她这么快把火力集中到她身上,但是……这是孤帮她折的,这片梅林是孤让人种下的,她便是要砍了所有的梅树也无妨。
太子轻描淡写地道。
顾嫣儿面色有一瞬间的难看。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年她穿梭在红梅林中,折了几枝红梅兴冲冲地跑过去送给他,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他说:花开虽美,但莫要轻易折之。
明明是他说过的话,为什么换了一个人态度就变了?表哥说得是,是嫣儿唐突了。
顾嫣儿能忍,一瞬间的难堪后又恢复正常。
李琰不欲与她们多说,牵着云棠的手往别处走,顾嫣儿再想跟上去,却被突然出现的内侍拦住了。
她怔怔望着人走远,许久未曾回神。
顾晴儿轻叹一声:大姐,放下吧,太子他对你并无情意,你何必为他继续蹉跎?顾嫣儿是顾家二房长女,按理说早该议亲,她却为了太子一拖再拖,她兄长见不得她这副样子,硬是拖着她出京远游,想要消除她的心思,如今看来并未成功。
放弃?就算我放弃了,难道齐诗颜能放弃吗?不,还没到最后一刻,她不想认输。
/李琰牵着云棠一直走远,云棠瞧着他,觉得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好,是因为什么呢?她猜不出来,李琰也无意再提刚刚的事,他垂眸道:过几日皇后举办千岁宴,你会在受邀之列,不过那日孤要去梅苑,你记得不要落单,有什么事让蓁儿帮你。
他提及梅苑,云棠不免想到之前的事。
她先前听蓁儿说过,他每个月末都会去梅苑小住几日,是为先皇后祈福,这么多年除了不在京中,他从未忘记这件事。
如今看来,就连皇后的千岁宴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说:三章合一,感谢订阅。
①注释:此处太子妃妾位份人数是私设,参考引用百度百科,有部分字词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