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淡淡问出这么一句,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问题不复杂,礼部尚书眼珠子却快要瞪出来了。
这叫问题不复杂?侧妃如何行亲迎之礼,若是行了亲迎之礼,迎入东宫后又当如何?难不成还要行三拜礼?这完全不符合礼仪规矩!礼部尚书原先以为太子只是想要这次婚事隆重一些, 那他们可以将迎娶一事做得更为盛大, 适当增添一些过程, 但这些礼仪绝不会越过正妃迎娶之礼。
如今太子一句话, 却是要按照正妃之礼去亲迎侧妃。
礼部尚书赶紧起身,他垂首站在一旁, 分外为难道:殿下, 这不符合规矩, 历来只有正妃会有亲迎之礼,但那位……孤知道, 李琰声音很淡,他拨了拨茶盏, 像是闲聊一般,孤要是没记错, 前朝熙武时期太子对侧妃行亲迎之礼,既有先例,为何到了孤这里就是不符合规矩?礼部尚书后背渗出冷汗, 他心里叫苦,明白这根本就不是询问, 而是清清楚楚告诉你他的意思。
他最近翻了不少记录太子纳侧妃的典籍,太子提出这么一桩事,他想了想, 发现还真有此事。
不过那时情况不同, 熙武帝病重卧床, 太子执政,那侧妃身份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妇,许是怕真的因为一个正妃之位将熙武帝气死,太子给了侧妃之位,礼仪上却完全按照正妃迎娶之礼,而熙武帝驾崩之后,侧妃成为皇后,后宫再未添置旁人。
太子提及这么一桩事,礼部尚未不由联想得更多,一时间更加寒颤。
这……殿下亲迎侧妃之后,是否还要行拜堂之礼?礼部尚书也不是傻子,此刻也不说不合规矩了,直接询问太子的意思。
既然亲迎入东宫,该有的礼仪自然要有,这方面肯定还是尚书比较清楚。
太子声音谦和,礼部尚书却更加为难:老臣自然明白,只是拜堂之时需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场,这……尚书尽管去办,其他事情孤来解决。
得,这位是铁了心要按照正妃之礼迎娶侧妃。
礼部尚书不再多说,应下此事后赶紧回到礼部重新筹备婚礼。
太子既有此意,也不可能瞒过皇帝和皇后。
翌日下朝之后,皇帝在崇政殿议事至近午时,最后一波大臣离开之后,崇政殿的管事太监汪湛进来通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年过四十五,生着一双凌厉的丹凤眸,仔细看去会发现皇帝和太子眉眼间有些相似,容颜虽不及年轻时俊朗,身上威仪却益重。
皇帝揉了揉眉心,抬头示意让皇后进来。
皇帝年轻时随父征战,这两年身上旧疾复发,身子骨不如从前硬朗,每日下朝之后也比从前更觉疲惫,为了减轻旧疾之伤,每日还需服用汤药。
不过知道这消息的人不多,皇后每日都会亲自来送汤药,对外只说是补品。
那汤药味道自然不好,皇帝每日服用也生出些腻烦之意:服用这么些日子,也不见有好转,朕看他们都是一群庸医!皇帝生气,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皇后示意内侍将药碗收拾下去,笑着端出一碗甜汤:良药苦口利于病,陛下尝尝这甜汤,看看臣妾手艺有没有生疏。
皇帝也只是发发脾气,喝完皇后亲手做的甜汤,将药的苦味压下去,面色也好看许多。
听说太子打算以正妃之礼迎娶侧妃?皇帝喝完药,终于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皇后点点头,她走到皇帝身后,细白的手指轻轻按揉着皇帝的太阳穴:臣妾也听说了,也不完全是正妃之礼,仪式规制上依然是侧妃之礼。
太子亲迎加上拜堂,你跟朕说这不是正妃之礼?皇帝冷哼一声,他们糊弄朕,你也跟着他们一起糊弄朕?臣妾哪敢呀,再说这拜堂之礼,您若是不应自然不成,一切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所以他派了你这个说客来说服朕,还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皇后见心思被戳穿也不慌乱,她轻笑一声,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揉着:陛下英明,太子这么些年也没拜托过臣妾什么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来让臣妾帮忙,臣妾一高兴就先应下了,陛下不会让臣妾将此事办砸吧?皇帝闭着眼不说话,皇后见他面色还好,继续道:再说了,太子也没给那云家姑娘正妃之位,他是有分寸的,如今不过是年少心性,难得见到一个喜欢的,想要给对方好一点的待遇,陛下不如应下?皇帝听到这儿才笑出声,他握住皇后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直起身子道:他哪里是知道身份不合适,而是确信朕不会答应,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偏偏在婚礼上又不肯委屈那姑娘,他这心思还想瞒过朕?皇帝是笑着说的,皇后知道此事十有八九他会应下,心思也松快起来。
御膳房传了午膳,皇后留下来陪皇帝一道用膳,午膳用尽,皇后正要起身离开,皇帝又想起一事:朕最近听说珩儿在追求顾家二姑娘,他大哥婚事已经定下,他若真的喜欢,朕也可以给他赐婚。
皇后动作一顿,笑着摇了摇头:他这孩子心性不定,谁知是不是找借口出宫去玩乐?臣妾想着还是再看看,他若真的喜欢到时候再说也不迟,陛下您看呢?皇帝看了皇后一眼,见她说得不似假话,沉吟半晌也应下了:朕这三个儿子,也就瑄儿成婚早些,也不知谁能让朕先抱上孙子?皇帝这一声感叹不似假,他二十六才得长子,如今眼见旧疾复发身体不行,却久久抱不上孙子。
这也是他允许太子优待侧妃的原因,太子难得对女子动心,先前不肯娶妻,如今动了心,他何必去做那棒打鸳鸯的事?还不如盼着人家小夫妻琴瑟和鸣,早日给他添个孙子。
他也年轻过,理解那种满心对一人爱慕的感情,只是这种感情能不能长久,就不一定了。
/净慧寺远山缥缈,李柔蓁在后山走了许久,心中憋闷的情绪也不见缓解,她告诉自己不要想,但耳边总是想起那人的话。
公主自重。
她不自重,他竟然说她不自重!李柔蓁越想越气,她也是在宫中憋得厉害,所以才来这里散心,但如今在后山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依然气得要命,她一转身去梅苑歇息,但心中有事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跑去正房那边寻一些杂书来看。
大哥在这边留了不少书,但大多有些枯燥,李柔蓁挑挑拣拣选了两本,抽一本最里面的书时不知拽动了什么,书架咔哒一声,下方是墙壁的半面突然延伸出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百多本书册。
咦,大哥在这里藏书做什么?李柔蓁好奇地低头去看,她随手打开一本,翻了翻,发现是一本经书,看笔迹应该是大哥亲手抄写的。
大哥抄写经书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藏起来?李柔蓁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她再顾不得心中那烦闷的思绪,急切翻着经书,企图在里面找到蛛丝马迹,终于她在最后一页看到一句话:愿我佛佑李玹来世一切安顺。
李柔蓁看到李玹两个字,瞳孔猛地一缩,她蹲下身继续翻剩下的经书,每一本最后一页都有这么一句话,或是佑安顺,或是佑福康。
直到泪珠晕染经书上的字迹,她才踉踉跄跄起身,浅淡到快要遗忘的记忆猛地翻涌出来,她怔怔站了许久,最后将机关推回去,看着那装满经书的柜子重新合上,她僵硬转身离开。
/除夕将近,京中弥漫着新年的热闹气息,扶桑站在长廊下,指挥着下人将红灯笼挂上去,这一排的屋檐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正中间是两个最明亮的大红灯笼,夜间院子也不显得昏暗。
云棠卧在榻上,透过窗子去满院的热闹情形,这是她院中最热闹的一年,扶桑也比往年笑意要多,她们搬离那狭小的冬院,住进这新收拾出来的槐院,这里宽敞明亮,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变得好上许多。
如今宫中的教引嬷嬷也回去了,姑娘可以轻松过一个新年了。
那教引嬷嬷虽然温和有礼,但教导起来依然严格,云棠没学过宫中那些礼节,好在她肯学悟性又高,无论是礼节还是规矩,她都能很快学会并记住,教引嬷嬷也安心回去复命,等到年后再过来指导。
云棠笑着点头,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玄青色荷包,仔细检查着上面的针脚,确信没有不完美的地方,看着荷包上面洁白盛开的槐花,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该怎么找个机会送给他呢?心中这般想着,门阍那边派人递过来一封信,云棠打开一看,是公主邀她今明两日去梅苑小住。
云棠翻来覆去看着那封信,确信这真的是李柔蓁的字迹,一时也不知这约她的人到底是谁。
嬷嬷说过了,婚前她和太子应该减少见面。
但是她又忍不住算了算,千岁宴之后他们没再见过,如此一来都快有一个月了,如果今日见面应该不要紧吧?这般想着,她也没耽搁,简单收拾一些行李,派人去韩氏那边说了一声,韩氏如今已不会阻拦她出门,准备好马车后即刻前往净慧寺。
未及山前,已闻阵阵钟鸣,远山黛林,冬日萧条之际,此间仍有绿树繁荫,山中气息清冽,一目所望尽是重林与天空。
云棠在宫女的牵引下来到后殿,殿中佛香缥缈,云棠看见李柔蓁跪在佛像前,她垂眸看着经文,一遍遍念诵着,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声音减缓,而后起身朝她走过来。
我本来想去府中见你的,但想你应该许久没出门了,索性邀你出来走一走。
李柔蓁笑着说话。
云棠看见她眼中有些红丝缭绕,眼下亦有青黑:你最近睡得不好吗?可是有心事?李柔蓁脸上的笑意渐淡,她将抄写的经文握在手中,望着外面空阔的天地,声音有些虚渺:快到我的生辰了,现在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
李柔蓁的声音里染着淡淡的哀伤,云棠从未见她如此低落的模样,哪怕是千岁宴那次醉酒也不抵现在。
云棠:蓁儿,发生什么事了吗?李柔蓁摇摇头,她握着那卷经文带着李柔蓁往偏殿走去,偏殿内备有茶水,她将经文妥善放在一边,给云棠和自己倒了一杯茶,缓了许久才继续开口:阿棠,其实我还有个弟弟,他叫李玹,不过他很早就走了,已经快要十二年了,这经文是为他抄写的。
李柔蓁提及弟弟,云棠也终于想起先前教引嬷嬷给她梳理的宫中关系。
宣明六年,慧贤皇后诞下龙凤胎,皇帝龙颜大悦,甚至为此大赦天下,可惜皇子五岁多时夭折,也因此皇帝将所有对子女的爱都给了二公主,将她奉为掌上明珠,应有尽有。
我们是在正月初一出生的,听说当时还有吉兆现世,父皇十分高兴。
可惜阿玹身体不好,小时候一点风吹就能染病,母后小心翼翼将他养到五岁,他的身子逐渐壮实起来,他也越来越爱玩,不喜欢整日拘束在宫中。
阿玹比同龄小孩都要矮小一些,那时候我还总笑他矮,气得他每次好长时间不理我,这个时候大哥总会带着糕点来哄他,他也最粘大哥了,大哥平日里不爱笑,对着他却笑容很多,也总是应下他各种各样的要求。
直到那日,他要求出宫踏青……李柔蓁声音一顿,接下来的话她说得很艰难:他磨了大哥好久,大哥拒绝了他那么多次,他甚至为此和大哥发了好大的脾气,好几日不愿见大哥,最终大哥还是心软答应了。
他们带了那么多侍卫出宫,那么严密的防护,但还是出事了……刺客、刺客伤了大哥,阿玹也受了些轻伤,他本就受不得惊,那一次惊吓过重,回去后病了好些日子,最后、最后……李柔蓁再也说不下去,这些事情只要一想起来她还是会心痛,不仅仅是因为弟弟的死,还有对大哥的心疼。
她那么骄傲的大哥啊,他曾经那么疼爱阿玹,最终却……云棠感觉心脏瞬间被人紧紧攥住,她不敢想那时李琰是什么反应。
殿下他、他那时伤得重吗?大哥伤得很重,他昏迷了半个多月,醒来时阿玹已经走了。
云棠听完,她突然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觉得那里难受得厉害。
她忽然想起千岁宴那日他痛苦的模样,他口中含混喊着阿玹这样的字眼,她当时没有听清,如今才终于明白他的痛苦中掺杂了什么。
李柔蓁看着她难受的模样,眼里有些歉疚:阿棠,对不起,这些事情原本我不该告诉你,但我也有私心。
你是唯一一个能亲近大哥的女孩子,他从小就不爱吐露心事,旁人看着只觉得他冷心冷性,我从前也以为他放下了,直到我看见这些经文。
李柔蓁将那抄写的经文递给云棠,云棠这才发现上面的字迹笔钩锋利,是男子笔迹。
这是殿下抄的?对,我前几日偶然在梅苑看见,不止这一本,我算了算,应该每月都有一本。
大哥他,从来都没有放下。
阿棠,说实话,我真的不敢想大哥在抄这些经文是什么心情。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怪不得大哥,但谁又能做到完全不怨尤?父皇甚至都说过,若不是那日大哥带阿玹出去……阿棠,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啊,我也怨过大哥啊,我都做了些什么?他那时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一醒来就要面对阿玹的死,甚至还有亲人的责怪,阿棠,我真的好后悔,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怎么能那么做?李柔蓁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捂着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在自责,自责当时的不懂事,又心疼大哥这些年的隐忍。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他们这些亲人,竟没有一个人了解大哥,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痛,他们甚至还曾斥责他埋怨他,在他的伤口上一遍遍撒盐。
李柔蓁哭了许久,最后她拉着云棠的衣袖,哭着对她说:阿棠,你去陪陪大哥吧,快要到阿玹的生辰了,他肯定也不好受,你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不是……云棠走出偏殿时有些恍惚,外间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抹了抹眼角,指尖沾到冰凉的泪水。
她忽然加快脚步,疾步走向梅苑,心里从未有一刻这么想见他。
她想陪着他,不想让他继续一个人面对那些回忆。
冬日夜幕降临极快,云棠看着外面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她不知坐了多久,终于听见院门口传来一些动静。
她赶忙推开门走出去,迎面看见李琰走进来,他身姿挺直,看到她时眼中露出一丝惊讶,而后又很快平复这种情绪,在距离小姑娘稍远的地方站定,轻声问她:怎么过来了?我……云棠不知该不该上前,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正常,正常到仿佛并不像李柔蓁说的那样,她怕他说错话,反而引起他不愉快的记忆。
李琰感觉到她有些为难,以为她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又走近些,声音放柔: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说出来看看孤能不能帮忙。
他一走近,云棠闻到些许酒味,这酒味散在冷风中,显得并不浓烈。
她心中有预感,快步靠近他,那酒味果真变得更浓起来。
他喝酒了,而且还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就像上次李柔蓁不开心一样,他们兄妹同样选用了醉酒这种方式。
许是他酒量很好,他神态间瞧不出醉酒的模样,脚步也不虚浮,与往常无二。
云棠没有提及那些事,她微弯唇畔,牵住李琰的手,声音绵软地道:殿下,我想您了,所以我来见您。
李琰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又想着今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眼前出现虚幻的场景,他伸手捏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说什么傻话呢?莫不是也喝了酒?没有,我没喝酒,云棠握住那只手,笑容清浅又温柔,殿下,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她满眼都是眼前的人,看着他将所有的伤痛掩在心底,看着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柔又坚定地告诉他:殿下,您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人。
很幸运遇见您,我的殿下。
作者有话说:我竟然写哭了,殿下这些年是真的很难受,别人是在渐渐遗忘,但他时时刻刻都在受着折磨,记忆一遍遍加深,越来越愧疚,但他又从来不让人看出来,表面依然是那个清风朗月的君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