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倾泻而出, 落在结冰的湖面上,日光像是揉碎在冰面的裂纹中,化成一颗颗闪着细碎光芒的小星星。
湖畔立着几棵腊梅树,风一吹, 挟着花香与朵朵盛开的腊梅而来, 风香袭人, 寒风在此间也显得微不足道。
冰面上, 身着红衣的少女踩着特制的滑冰鞋飞扬起舞,她张开双臂, 拥抱寒风, 拥抱如今最冷的时节, 目光追随着眼前翻飞的梅花,倏然伸手将那朵小小的腊梅合在掌心。
她行至岸边, 展开掌心,将那朵小小的腊梅花递给李琰:殿下, 送给你。
她拿着刚刚追到的腊梅花,笑眼弯成两瓣桃花, 目光如水剔透。
李琰伸手接过那朵小小的腊梅,他放到鼻尖嗅了一下,然后点头:很香。
说完, 打开腰间的荷包,将这朵小小的腊梅放到荷包里, 仿佛这不是一朵随处可见的腊梅花,而是什么需要珍重存放的宝贝。
云棠随着他的举动,目光落在他腰间的荷包, 玄青色的荷包上绣着洁白纯美的槐花, 她本来担心他会不会嫌弃这荷包有些秀气, 但他不仅说喜欢,还一直挂在腰间。
他身着深红色的锦衣,这荷包挂在他腰间并不显得突兀;而她身上的衣衫也是他命人准备的,不知是有意无意,也选择了较深红的衣裙。
殿下,你也来试试呀。
云棠试着鼓动站在岸边不肯动作的人。
她本来打算即刻回府,但殿下带她来此处,甚至还准备好滑冰鞋。
云棠这才想起,先前她和殿下一起在腊梅林中赏花时,她闲聊时说过这件事——她会冰嬉,每年冬天都会等到后院那个小池塘结上一层厚厚的冰,然后穿上滑冰鞋在上面肆意滑行,这是她在冰冷的寒日中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在冰上滑行时,如同先前骑马一样,她喜欢那种自由不受束缚的感觉,仿佛可以拥抱整个天地。
只是她没想到,李琰不会滑冰。
殿下,试试嘛,殿下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而且……云棠看了看守着远远的侍卫,靠近他小声道:他们看不见的,殿下不用怕出糗。
小姑娘的话有点激将法的意思。
李琰挑眉看着她,见她笑得纯真无暇,仿佛什么暗含的意思都没有,小姑娘的手指还勾着他的衣袖,撒娇似的晃来晃去,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盯着你望,实在叫你难以拒绝。
李琰扶额叹了一口气,认命换上那双滑冰鞋。
他是真的没尝试过滑冰,年少时他大多数时间用在读书习武上面,对于这种玩耍性极强的活动,他根本不会参加,而且冰嬉是前朝盛行的活动,民间还是有许多人喜欢以此消寒,但宫内甚少。
冰面很滑,李琰踩着滑冰鞋踏上去有些站不稳,他不喜欢那种无法掌控身体的感觉,而且在小姑娘面前失去沉着稳重的一面,也让他有些烦躁。
他扶着一旁的树干,正犹疑着要不要试着往前走,一双软软的小手扶住他的手臂,小姑娘稳稳立在冰面上,扶着他往前走:殿下不要怕,其实这很简单,殿下多试试,有我在肯定不会让殿下摔跤的。
小姑娘耐心且细致地教他平衡身体,如同先前他耐心教导她骑马一样。
她想,看起来无所不能的殿下也会有不擅长的事情,所幸她也可以充当一次他的老师。
不过……这个学生是不是有点太聪明了?云棠鼓着脸颊看着不远处顺利滑行的某人,又想起先前自己初学滑冰时摔的跟头,忽然觉得人与人之间果真不能相比。
唉……她才当了一会儿老师,这学生怎么就出师了呢?正这般想着,刚刚身形还十分稳当的人突然一踉跄,眼瞧着就要摔在冰面上,云棠立马冲了过去,扶住他快要稳不住的身子,担心道:没事吧,可以扶着我再走一段路,不用急。
李琰握住她的手腕以作支撑,应和道:嗯,还是有些不熟练。
我就说别急嘛,我再教你一会儿。
云老师再次出马,小心扶着他的同时,嘴角也小小翘起来。
她以为自己的笑容并不明显,孰不知早被某人看穿心思。
李琰看着她唇畔小小的弧度,凌厉的丹凤眼柔和下来,他忽然觉得偶尔尝试些新鲜的事物也挺好,好像也没有必要一直在小姑娘面前表现得端庄稳重。
她喜欢这种简单的快乐,那他配合一下也无妨。
午时他们在附近用膳,李琰已经让人准备好马车,未时正刻,李琰将小姑娘送上马车,见她掀开车帘朝他望过来,他走到窗前:怎么了?云棠看了一眼他腰间的荷包,问他:殿下知道槐花的寓意吗?李琰没答,云棠以为他不知,她继续说道:每年槐花开放的时候,平州的百姓都会去槐花树下祷告祈福,他们说槐花代表着对美好的向往。
殿下,我希望您看见这荷包上的槐花时,能想起那些美好的,令你开心的事情。
而非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中。
有些话不必言说清楚,他们知道彼此的未尽之语。
他的小姑娘,没有忘记他的疼痛和悲伤,她试图用那些开心的记忆掩盖他过去的伤痛。
好,孤记住了。
李琰轻声应下,他捧住云棠的侧脸,在她的唇瓣上映下轻轻一吻。
他动作突然,周围还有人看着,云棠一整张脸顿时羞得通红,她也不管什么槐花不槐花了,丢下帘子不敢再往外看。
他真的是,怎么也不看看场合呢?还有那么多人呢……李琰站在窗外,他不走,车夫也不敢先走。
云棠冷静一小会儿,又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向他,一张脸还红扑扑的:殿下还有事吗?李琰轻轻一笑,他握住腰间的荷包,笑着道:小姑娘,槐花还有一个寓意。
什么?小姑娘茫然地望着他,李琰见她真的不知,也没有多做解释,他轻声道:云姑娘,二月初八,孤会来娶你,你要等着孤。
云棠听见心口砰砰跳得很快,她也不再纠结槐花其他的寓意,她点头小声道:好,我等你。
等着你来娶我。
等着看我亲手绣下的槐花是否能给我送来向往的美好幸福。
/除夕之夜,云家众人齐聚寿安堂,用过年夜饭之后,众人还需在寿安堂守夜。
莫姨娘抱着年仅七岁的云景佑陪着云老夫人说话,云老夫人不时逗弄几下孙儿,韩氏和云瑶陪坐在一旁,却很少能插进去话,偏偏云老夫人也不许她们走,让她们坐在这里听着莫姨娘说云景佑的那些趣事。
云棠和云晚则在抱厦那边下棋,她们乐得轻松自在,不用去陪老夫人聊天,但这种轻松惬意的时光很快被人打破。
二姐。
云景淮走到她们二人身前,他看了一眼云晚,云晚不情不愿地起身让座,闷闷坐到云棠那一侧。
云景淮是云家长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尽是少年气,不过看向云棠和云晚的目光都带着一丝轻蔑,显得很是高傲,他向来看不起这些庶子庶女,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云棠会将他母亲姐姐逼得那么难堪。
他目光不善,云棠不在意:我与阿晚这盘还未下完,大公子不如等上片刻?她知道云景淮不喜欢那一声弟弟,索性直接称呼他为大公子,她说话声音柔和,却是在下逐客令。
云景淮既坐下就不会那么容易离开,他执起黑子:不必,我替三妹下完这一局。
这是赶不走了。
云棠也不多言,执子落下。
她与云晚这一局刚刚开始,没有什么优劣之显,但云景淮明显不是善于下棋之人,他破绽百出,很快被云棠逼得寸步难行。
云景淮性情自负,眼见棋局至此,眉眼愈加阴翳,他抬头看向云棠,突然开口:二姐先前住在平州,不知平州匪乱之时,二姐在何处避难?白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微重,云棠神色淡然:当然是平州城内避难,匪乱持续得并不久,没有祸乱到城内,大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没什么,云景淮缓慢落下黑子,偶然想到这件事罢了,我听说那些匪徒在城外烧杀抢掠,还欺负了不少姑娘家,思及二姐那时也在平州,担心多问一句罢了。
担心,云景淮可不会担心她。
云棠不再与他多说,也不再给他留余地,直接将他逼至绝境:你输了。
云景淮深呼一口气,他看着云棠平静的面容,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但他没有发现,仿佛刚刚议论的话题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他也不做纠缠,起身离开。
云棠没有管他,她伸手抚过发间的槐花发簪,将那些不好的回忆压下。
这支槐花发簪,是他今晨叫人送来的。
按照惯例,宫中举行家宴,李氏宗族与皇室一同庆贺除夕,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些什么?明天就是新年初一,他……会难受吗?此刻宫内,一束束烟花冲至黑暗的天幕,开出短暂又绚丽的繁花。
皇后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烟花,李柔蓁陪在她身旁,情绪显得有些低落,皇后挥手让宫女们后退远些,低声去问:最近怎么了,瞧着你不大高兴的样子,往年这个时候你不是最开心的吗?嚷嚷着要放烟花,怎么这会儿一点兴趣也没有?李柔蓁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又垂下脑袋,声音很低地道:明天是我的生辰。
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怎么还垂头丧气?皇后觉得困惑。
也不仅仅是我的生辰,也是阿玹的生辰。
阿玹……皇后不知有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乍然听见李柔蓁提及这个名字,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李柔蓁说着又想哭,她目光微湿地看向皇后,母后,你知道吗?大哥他没有忘记,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件事。
他每个月都会为阿玹抄经祈福,他将那些经书藏在柜子里,从来不拿出来,他不敢拿出来,肯定是因为当年我们说的那些话,他才不敢拿出来……李柔蓁越说越难受,她这几日都不敢去看大哥,不敢去问这件事,大哥好几次要和她说话,她都躲开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可以说自己年纪小才说出那些话,但大哥呢,他那时也才十岁啊,他当时也是个孩子啊。
皇后看着李柔蓁在她面前哭成泪人,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安慰她,反而怔愣了许久,喃喃低声:怎么会,怎么会还记着……说话间,她看见远处缓步而来的青年,她心中一恸,不及提醒李柔蓁,突然转身离去。
她动作突然,但也不显得奇怪,更像是为李琰和李柔蓁腾出空间。
李琰走到妹妹身前,看着她哭得满脸是泪,拿出帕子轻轻帮她擦泪,见她要跑,又按住她的肩膀:跑什么,打算一辈子不见大哥了?李柔蓁吸着鼻子,接过那张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没有,我只是怕大哥不想见我。
是你在躲大哥,怎么变成大哥不想见你了?可是,可是……李柔蓁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琰早就发现那柜子被人动过,他知道是李柔蓁进了他书房,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傻丫头会想那么多,这几日想与她说话,这丫头偏偏还避着他。
别哭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大哥没有怪你。
李柔蓁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哭出声: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初我不该说那些话,那根本不是大哥的错,不是……妹妹哭得不能自已,李琰有些无措。
李柔蓁很少哭,她从小就是一个爱笑的姑娘,现下哭得这么惨,还是因为自己哭得这么惨,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棘手。
他只好像年少时一样摸着她的头,安抚道:不哭了,不哭了,大哥知道你不是有心的,那些话大哥早就忘了,你若再哭下去,旁人都要以为大哥欺负你了,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每次一生气就装哭,他们都以为……他、他们都以为大哥把我气、气哭,然后大哥就要去买好多、好多好吃的来哄我……李柔蓁断断续续说着少时的事情,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李琰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包桃花糕,塞到小丫头的怀里:吃了大哥的东西,可不能哭了。
不、不哭了。
李柔蓁抱着桃花糕,终于抹干眼泪不哭了。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这几日本就是因为心中歉疚才难受,现下和大哥把话说开,她也好受许多,这会儿抱着桃花糕,又想起弟弟曾经最爱吃桃花糕。
她默然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道:大哥,你也试着放下吧,阿玹……他也不想大哥一直记着的,他肯定也希望我们记住的是那些快乐的记忆。
提及李玹,李琰有片刻的沉默,他摸着腰间的荷包,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槐花刺绣,半晌道:好,大哥试着放下。
这件事或许很难,或许一辈子也做不到,但总要试着走出来,踏出那一步,才知道有没有可能放下。
/皇后急匆匆地离开,她疾步走在长到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上,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逼得她透不过气来,直到前方忽然出现一人,她猛地停下,她看见那人一怔,唤道:庆王。
那人走出阴影,他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眉眼温和没有攻击性,与皇帝面容有几分相似,但身上没有皇帝那种迫人的威仪。
他身上披着棕色的大氅,似乎有些畏寒,见到皇后轻轻笑了一下:娘娘怎么在这里?皇后静静看着他,听见他咳了几声,才道:庆王怎么不在殿内陪着陛下?庆王与当今陛下是堂兄弟,世人皆知这堂兄弟感情甚笃,只是庆王身体不好,这几年甚少进宫,所以每年这种家宴时刻,也是两兄弟叙旧的时刻。
臣不甚酒力,出来透透气,没成想撞见娘娘,娘娘行色匆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皇后见他咳得面色苍白,移开目光:没事,只是想起明日是蓁儿的生辰,一时间又想起……阿玹。
庆王咳得更厉害些,他勉强止住咳嗽,声音微哑: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娘娘何必放在心上?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庆王没再出声,长廊上又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皇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嘱咐道:王爷也该多注意些身子,这种寒日还是不要在外面久待。
多谢娘娘提醒,臣片刻就回。
庆王低头道。
皇后不再多说什么,她抬头看着那轮明月,兀自站了一会儿,等到心情平复,转身离去。
庆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捂着帕子又咳了一会儿,终于在宫人的劝阻下折返宫殿。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成婚啦,记得来吃喜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