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垂眸看着书案上的名单记录, 统共有十八人,每一个人的生平和因何罪入云韶府皆详细记录在旁,这十八个人皆是因为那一场疫病丧失性命,死后尸骨被火花。
云韶府当年的那场瘟疫闹得很凶, 林温然也曾身患疫病, 不过她侥幸活下来, 随后等到云韶府解封, 被云易丰赎出云韶府。
据当年经过这场疫病的人说,所有在疫病中侥幸活下来的姑娘, 脸上和身上都有许多残留的疤痕, 毁容尤甚者会戴上面具, 不再显露于人前。
云棠一边听着孟谦的汇报,一边浏览册子上的记录, 听到毁容二字,她眉眼一动:林温然被赎出时, 有人看见过她的脸吗?此事并不确定,不过当年被毁容的姑娘那么多, 安阳侯愿意赎出林姑娘,云韶府的人是乐见此事的。
至于有没有确定那被赎出的女子是不是林温然,还真不一定, 一张面具遮着,若是身形相似, 不开口说话,怕是也无人知道她是谁。
所以当年被赎出的人可能是林温然,也可能不是林温然, 这也是云棠让孟谦准备这份故去女子名单的原因。
这里, 不能赎出是什么意思?云棠指着一处记录问道, 名单上共有两名女子被标记不能赎出,纪音雪和穆莺莺。
若是家族罪行过重,家中女眷会被罚没入云韶府且终身不能赎出。
云棠忍不住蹙眉,这是要让这些女子在云韶府中耗尽一辈子,且一点未来都看不到。
什么罪行会被判不能赎出?谋逆之罪。
穆家确实是因为谋逆而获罪,云棠又看向纪音雪后面的记录,上面写着的是贪墨,详细未曾记y i h u a载,这里写得不是贪墨吗,为何这位纪姑娘也不能赎出?李琰坐在她旁边,闻言低头看了一眼,确信是记忆中的纪家,对她道:这纪家原本是宁国公府,第一任宁国公曾追随圣祖帝征战天下,显盛一时,后来的宁国公因为贪墨军械和侵吞军饷获罪,满府被抄。
这种大家族极有可能树敌,也许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宁国公府显盛之时多的是攀附之辈,但一朝落难,也不免有落井下石之辈,这时也不会有人去计较这种事情,说不得也想看看这位纪姑娘沦落进云韶府该如何受尽折磨。
云棠看着那短短几行的记录,心中莫名堵得慌,她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低垂着眉眼许久没有出声。
李琰见她有些低落,轻声问她:怎么了?是查不到线索吗?云棠点点头,她瞥了一眼那些名单记录,声音很低:过去这么多年,哪怕林温然真的不是我母亲,也不可能从这些名单上看出是谁的身份被调换,除非去逼问父亲。
我只是忍不住想,那段日子,她应该吃过很多苦。
她好不容易离开云韶府,会在什么情况下选择自尽?云棠想不出,又去翻阅孟谦寻来的药铺单据记录。
时间太久,如今城中只有三家大药铺有宣明六年的贩卖冥花记录,云棠先将林温然服毒前后一月的记录抽取出来,将所有购买过的名字记录下来,前后有数十人,但里面并没有林温然的名字。
不出所料,不过……云棠点着那些单据,若有所思道:若真是人为,如今我已知母亲是服毒自尽,幕后之人会不会担心我去查这件事?若是当年他们在这些药铺之一购买,会不会想着去销毁账本?李琰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孟谦,派人去守着这三家药铺,切记乔装打扮,不要让人看出端倪。
是。
孟谦领命退下。
云棠看着满桌的文书,她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十几年的光阴,能够抹去所有痕迹。
她转身默默抱住李琰,头埋在他的颈窝有些闷闷地道:殿下会不会觉得我想太多了,也许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只是我多想而已。
她这几日因为这些事情食不下咽,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李琰半夜醒过来时常常能听见她在梦中唤娘亲。
小姑娘从小没有感受过亲人的疼爱,那块平安扣是她唯一与母亲的联系,曾陪伴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寒的夜,她难过或是高兴时都喜欢对着那块玉扣自言自语,像是对着从未谋面的母亲说话,这是多年来唯一的慰藉。
不会,若你愿意,逼问也可以。
李琰轻描淡写地道。
他口中的逼问自然不是一般的逼问,这件事最简单的就是从云易丰口中撬出答案,但云棠清楚,云易丰瞒了这么多年,如果这次真是谎言,那他决计不会轻易说出真相,况且孝礼为先,若因为此事闹得不得安宁,怕是还要牵连到殿下。
殿下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事情,她不能如此自私。
再等等,我再想想,也许会有其他的办法,也许……能见到什么转机。
这些日子,她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却也说不出为什么。
但因为母亲这件事,她确实提不起劲,她也能感觉到殿下这几日都尽量陪着她,似乎怕她一个人钻进牛角尖似的。
她抬头看了看李琰,突然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出一个笑:我没事,殿下去忙事情吧,我也去看账本。
说着要松开环住他肩头的手。
不急。
李琰环住她的腰,单手穿过她的膝弯处将她抱起来,走出书房进了西侧殿,将云棠放到软榻上。
小桌上放着一壶酒,云棠凑近闻了闻,眉眼一扬:是桃花酿。
上次喝桃花酿还是成婚那日,那夜他说她身上沾染许多桃花酿的味道,明明她自己不曾闻道,偏他非要在她口中去尝什么桃花味……回忆被不经意勾起,云棠脸颊默默红了起来,她将桃花酿放回去,义正辞严道:喝酒容易误事,我还有许多账本没看,不能贪杯。
说着起身就想走。
不贪杯,只喝一点。
李琰说着,轻轻松松按着她的肩膀给她按了回去,他坐到小姑娘身边单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揭开酒塞,桃花酿的香气飘溢出来,他在酒杯里倒上满满一杯,拿着酒杯在小姑娘鼻尖晃来晃去。
云棠躲到哪里,那酒杯立刻跟过来,最后她恼得啊呜一声咬在李琰的手腕上,气呼呼地道:殿下真讨厌。
那你想不想喝?手腕被人轻轻咬了一下,只有很浅的齿印留在上面,他依旧稳稳握着那酒杯。
酒香缠人得很,绕着她不肯走,云棠挣扎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只喝一杯。
好,只喝这一杯。
云棠捧住那一杯酒,小口小口尝了起来,味道似乎和那日尝到的相同,桃花香伴着有些辛辣的酒味弥漫在唇齿间,一杯喝完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她犹犹豫豫又道:要不,再喝一杯?李琰忍住笑:好。
他接二连三地倒了好几杯,云棠喝完大半壶酒也不见明显的醉意,只是渐渐有些困了,她趴在李琰的肩头,随手拨弄着空空的酒杯,目光一转看到他的耳垂,不经思考伸出两根手指直接捏住,她喜欢这种软绵的触感,捏着玩了一会儿,突然凑过去含在口中亲了一下,牙齿轻轻磕在小小的耳垂上,并不疼,但是……李琰捏着小姑娘的后脖颈,把她拉远些,见她茫然地望着自己,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还吧唧了一下嘴巴,像是尝到什么好吃的东西。
你啊……李琰无奈轻叹了一声,他是故意给她喝酒的,她不易醉,多喝一些也无妨,如今真的醉了,也只是觉得困,比寻常胆子大一些。
想不想睡觉?我抱你去睡觉?李琰试探地问道,小姑娘眼皮在不停地打架,听见他的话却突然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放;不睡不睡,睡了会梦到不好的事情,我总是看见娘亲在我眼前消失,怎么抓也抓不住。
小姑娘声音酸涩,说着说着眼角还落了两滴泪。
李琰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耐心道:今日不会,你喝了这么多桃花酿,会梦到满园的桃花。
真的吗?云棠有些不信。
会的,李琰声音轻和,他让云棠躺在他腿上,拿起薄毯盖在她身上,也许你会梦到和你娘亲手牵着手在园中赏花,你娘亲折了一支桃花插在你的鬓间……你们走了许久,你走得累了,缠着你娘亲要睡,你娘亲抱着你坐到树下,花瓣落在你们的身上,花香浮溢,你听着她柔柔的说话声,睡意愈深……他声音又低又浅,好似年幼时母亲哄他入睡一般,他哄着怀中的小姑娘进入他轻柔描述的梦境中,不知过去多久,他小心抱着云棠起身,正要将她放到床榻上时,听见云棠在他耳边道:琰哥哥,棠棠喜欢你。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但他还是清楚地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身子一僵,感觉到云棠抱着他的腰紧了些,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低声问她:棠棠,你说什么?熟睡的云棠显然听不到这一句话,她只是钻进熟悉的怀抱中,睡得更加香甜,仿佛真的在梦中见到娘亲,以及……她的琰哥哥。
李琰将她放到被窝中,见她不肯放开自己,索性躺下与她一起睡。
小姑娘生得好看,睡觉时显得安静又乖巧,他靠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半是感叹半是好笑道:棠棠,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他也真是疯了,她一句醉酒的喜欢,竟让他心跳如擂鼓。
/孟谦派去的人在药铺守了十几日,也未曾抓到什么可疑的人。
云棠也始终没有决定是否要去问云易丰,此事耽搁着,转眼到了三月。
新科放榜后,圣上在琼林苑赐宴于新科进士。
云棠被李柔蓁拉着早早来到此处,此刻宴席上众人松散,不拘谨于坐于一处,李柔蓁拉着云棠站在一处花瓶后,她们视角很好,正好能看见一甲三名进士,状元和榜眼都已年过四十,那探花看起来倒俊俏得很,面颊生得白净,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有些像是纯情的小狗狗。
李柔蓁:笑起来倒是挺好看,难怪三妹会喜欢他。
云棠:三公主喜欢探花郎?李柔蓁:是呀,他是苏家的公子,身份也不差,不过贤妃似乎还是有些嫌弃,这门婚事还不一定能成呢。
三公主是贤妃的女儿,贤妃自然想为女儿千挑万选出一门顶好不过的婚事。
提到婚事,李柔蓁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抱着云棠的胳膊小声道:阿棠,我真的有些后悔了,自从我要议亲的消息传出去,母后成天给我看画像,整个京都的儿郎我都快看了个遍,连父皇都开始询问我的婚事,我这会儿要跟他们说不想成婚了,怕是会翻天。
李柔蓁说着话还不忘朝探花郎那边看,见那探花郎腼腆笑着,立刻来了兴趣:这探花郎,莫不是有喜欢的人了,阿棠你瞧他脸红的。
那探花郎朝着一个方向看去,脸颊有些红,似乎还有些紧张。
云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巧见一片蓝色衣角闪过,有花架格挡,她瞧不清那人是谁,但那片蓝色衣角有些熟悉,她正思索着,突然听到李柔蓁对她道:阿棠,我先走了。
怎么了?来不及解释了。
李柔蓁转身就走,云棠正奇怪着,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追了过去——是梁熠。
她也是最近才确信梁熠就是她在平州认识的梁同知,但梁熠走得太快,云棠不便追过去,她的目光停留几息收了回来。
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还是叫人察觉,跟在云棠身后的月烟抬头看了一眼主子,又转头看了一眼梁熠的背影,似在思索什么。
云棠无意再看探花郎,转身准备离开这处,她刚要动作,忽然被人从后背满怀抱住,那人低头咬着她耳朵说话,声音透着丝危险:棠棠,探花郎好看吗?云棠脊背一僵,没想到被人抓个正着。
蓁儿提议要来看这探花郎时,他正在旁边,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但这刚刚拒绝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出现在这是非之地。
云棠转身,双手抱住李琰的腰,抬头眨着桃花眼看着他:我只是来得早了些,什么探花郎,他在哪里呀?小姑娘黑白分明的双眸无辜地瞧着他,仿佛真的被冤枉似的。
李琰冷哼一声,不为所动,云棠没办法,只能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小声道:不生气了嘛,琰哥哥这么好看,我怎么会去看其他人呢?云棠很少在人前唤他琰哥哥,说完脸颊都红了大半。
李琰捏了捏她的脸,故作凶她:再有下次,唤一百句哥哥也不行。
云棠搂着他笑起来,保证道:绝对没有下次。
不过,就算有下次也没什么吧,他看着凶巴巴,还不是一哄就能哄好。
太子殿下警告完,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到上面坐下,众人见太子已到,也不再松散,寻到自己位置坐下,不到半刻,内侍高声诵道:陛下到!众人起身行礼,直到听得一句平身,方才重新坐下,也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陛下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他神色漠然,目光似出鞘的剑锋,浑身沾染沙场的戾气与杀戮血腥,让人一瞧就知他是从何处归来。
云棠目光不自觉落在他的身上,她很快认出这是那日在旸山脚下遇到的人。
这是纪北昱?他怎么也来了?今日不是宴请新科进士吗?又不是只宴请新科进士,世家子弟也可参加,不过他怎么会对这种宴会感兴趣?这么多年不见,真没想到当年那么张扬的小公爷竟也成了这般冷色之人。
谁能想到他竟然还能回来……那些议论声很小,云棠只隐约听见纪北昱三个字,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纪北昱对上,带着些好奇与探究。
纪北昱看到那过分相似的眉眼,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接着握紧拳头,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