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章

2025-03-22 07:32:43

纪北昱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一圈圈的涟漪向外扩散,众人看向他的目光或好奇或紧张,他们好奇这位当初被流放的小公爷是如何回到这京都,而那些落井下石招惹过他的人亦害怕他如今回来报复。

如今他气势凌厉, 那双曾经迷惑众多京都小娘子的桃花眼, 现下一丝笑意弧度也没有, 戾气在他眸中流转, 不经意扫过别人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刃硬生生刮过后背。

坐在最末尾几近隐形的韩侍郎韩凌低垂着头,拼命将自己的身形遮挡起来, 他能感觉到纪北昱在看他, 那目光不过停留几息, 已经逼得他满头大汗,他若是知道今日会遇到纪北昱, 打死也不会来这劳什子琼林宴。

他回来了,韩家是不是要完蛋了?韩凌止不住地想, 回忆起当年他对纪北昱的那些羞辱,他坐立难安, 恨不得立马装病离开,但圣上坐在上面,他又不敢妄动。

你们看看韩凌那吓得哆嗦的样子, 怕是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进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纪北昱回来了, 且看吧,这韩家倒霉日子还在后面。

云棠偶尔能听见几句议论,她朝着纪北昱的方向看过去好几次, 也不知是不是纪北昱专注着喝酒, 目光没再撞上, 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仿佛发现不了她一个小女子的目光。

云棠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上的雕饰,她转头轻声问李琰:殿下,这纪北昱是何人,他与韩家有仇吗?李琰早发现小姑娘在朝着纪北昱望,他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探究,也注意到纪北昱那双过分精致的桃花眼,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与少女的眼眸有几分相似。

他轻声道:宁国公有一子一女,他是纪家次子,那日名单上记录的纪姑娘是他长姐。

宁国公府没有落败前,韩凌的父亲韩绪言曾是宁国公府的家将,当初是韩绪言密报宁国公贪墨军械和侵吞军饷。

李琰简单说清楚这纪北昱和韩家之前的纠葛。

当初宁国公府贪墨一案在京都掀起不小的风波,宁国公府被抄家流放,韩家却得到武安伯的爵位,至于这伯爵之位到底是因为战功,还是因为密报宁国公贪墨而得,便说不清楚了。

李琰原本对这桩陈年旧案也不甚在意,只是纪北昱回京后屡屡与韩家不对付,韩凌又是韩氏的兄长,与安阳侯府有牵扯,再说他此前见过纪北昱,有些疑心,这才让人去翻旧案卷宗。

这桩案子远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当初齐家也曾参与此案中,正是因为齐家一力帮着韩绪言,这桩案子才办得那么顺利。

如今宁国公府只剩下纪北昱一人,他当初也是罪人之身,但宣明六年慧贤皇后诞下龙凤胎,皇帝为此大赦天下,他这才摆脱流放之罪,这么多年一直留在边关,战场杀敌屡屡冲在最前面,不顾性命拼命厮杀得来如今的怀化大将军之位。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京城策马崩腾的少年郎,他身上有许多致命的伤疤,曾经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他撑着那口气回到京城,早已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纪家那些冤死的亡魂。

云棠沉默着听完那些陈年旧事,她再次抬眸望过去,正撞上纪北昱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他微微错愕,似乎有一瞬的慌乱。

云棠感觉到他的躲避,她低头不再看过去。

此刻宴席气氛松散,皇帝召了几个新科进士到面前说话,其他人也可随意走动,宴席上备有笔墨,可供他们随性赋诗,不远处摆放着投壶等物,也有些人围在那边。

皇帝唤了太子过去,云棠索性起身出去走走,她走近一处花架时,目光一瞥看到一片蓝色衣角,接着看到眉眼清丽的女子低身对她行礼示意,竟是齐诗颜。

云棠瞬间明白她先前看到的那片衣角属于谁,她每次见到齐诗颜她都是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裳,所以她看到那片蓝色衣角时才会生出莫名的熟悉感。

只是……那探花郎喜欢齐诗颜?齐诗颜知道吗?云棠心中转过几个想法,但目光没有停留许久,点头示意后朝着不远处走去,而不远处有人正立于案前,笔墨挥洒在宣纸上,将琼林宴的情形描绘于纸上。

齐诗颜站在原处,看着云棠朝着梁熠而去,这般场合光明正大,倒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轻飘飘回望一眼,探花郎苏白离正朝这边走,被她看了一眼,耳根一热,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齐诗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羞怯的探花郎,她见过许多男子,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容易害羞的人,连心思都不会遮掩,不过……她还是挺喜欢的,几次茶楼撩拨也能看得出他心思纯净。

至于什么太子,什么皇后……有些人就是看不清楚情势,还非要拉她下水,她又不是傻子,岂会受他们随意摆弄?有些事情她会做,但不代表最后她会顺着太后的想法去为齐家卖力。

只是不知,这心思纯净的探花郎,若是知道她的真实性情,还会喜欢她吗?不过不要紧,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齐诗颜这般想着,淡然收回目光,仿佛没有看见苏白离似的,也不在意苏白离眼中泄露的失落。

/云棠缓步走过去,她垂眸看着那副画,作画人似乎心思浮躁,笔下线条凌乱,停顿之时,一滴浓墨坠落在画纸上晕染开来,将整幅画毁去。

梁熠不在意,他放下画笔,躬身行礼:微臣见过云侧妃。

梁侍郎不必多礼。

云棠示意他起身,又看了看那副被毁去的画,京都谁人不知梁家公子妙手丹青,如今画成这个样子,也是难见。

云棠: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梁侍郎心情似乎不太好。

微臣只是在想公事,不甚出神。

梁熠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破绽。

是吗?云棠轻笑一声,她想起刚刚梁熠追着李柔蓁而去的样子,脚步那么急,也不知今日是谁气了谁。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蓁儿喜欢的是谁了。

不过她现在过来是另有其事。

梁熠二十岁考中状元,他当时选择外放去了平州做同知,平州那几年也不安宁,时有匪乱发生,知州不作为,梁熠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最后一力解决了匪乱,这才被调回京城。

云棠过去十几年都住在平州,她认识梁熠,也有事情想问他。

云棠挥了挥手,示意月烟和暮辛退到远处,见无旁人在,她才开口道:梁公子,我有一事想问一问你,当初在平州城外,救我的那位公子他是谁?云棠直言相问,梁熠眸光微讶,他低声反问:云侧妃不知道?他这话没有回答,云棠却更加坚信心中的猜测,她正想与梁熠确信一番,后方忽然传来动静,她转身去看,只见一个宫女猛地冲向皇帝,引起一阵骚乱。

那宫女面颊枯瘦,看向皇帝的双眼含着泪,一声声地泣道:陛下,我是采宁啊,您不认识我了吗?陛下,我总算见到您了,您为何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一眼?皇帝见到那宫女,瞳孔一缩,眸中闪过恼怒:谁让她跑出来的?你们都是废人吗?还不把她送回去!皇帝下令,内侍立刻想要将宫女押着下去,谁知那宫女听见要回去,竟似发了疯似的,口中直嚷嚷着不要,拼命挣开内侍的手,在他们追过来时慌不择路地跑向皇帝,守卫着皇帝的侍卫见此,直接拔出刀刃,那宫女冲过去的一瞬间,脖颈撞在刀刃上,鲜血喷溅而出,最后一刻她还痴痴地望着皇帝,伸手似乎想要拽住他的衣角。

皇帝看着她的身体软倒下去,那目光不知是恼怒还是愕然。

这一幕突如其来,众人皆没反应过来,也不曾注意到太子面色有些阴郁。

而在那宫女撞向刀刃的一瞬间,云棠的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住,纪北昱正好挡住她的目光,没叫她看见那血腥的一幕。

琼林宴戛然而止。

云棠没敢上前去看,宫女们怕她出事也早就围了上来,她也没机会再去问,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李琰走出来。

他面色冷然,似乎压抑着什么。

云棠隐隐觉得与刚刚的事有关,回到毓庆宫,李琰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了下去。

云棠坐到他身边,试探着问道:殿下,那宫女是谁?李琰伸手揉了揉眉心,过了许久才道:她叫崔采宁,曾经是父皇的贴身婢女,她为父皇挡过一刀,父皇曾经待她很好,好到所有人都以为父皇会纳她。

但是没有。

彼时尚是皇子的皇帝喜欢上了顾家嫡女顾若曦,他一腔爱恋尽数投注在顾若曦的身上,甚至在登基后为她空置后宫,在顾若曦怀有身孕之时也不曾添置旁人,这份独宠甚至曾经让太后甚为不满。

然而,崔采宁打破了这一切。

顾若曦有孕之后,渐觉宫中苦闷无人相伴,心情低落以至食不下咽,皇帝心疼她,又听闻她在家中与庶妹交好,便召庶女顾若依进宫服侍皇后。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相处融洽,在顾若依的陪伴下,顾若曦心情渐渐好转,甚至还生出为顾若依挑选夫婿的念头,只是她还没有与顾若依提及此事,皇帝那边就出了事。

崔采宁执念过深,在皇帝的茶水中下药,但阴差阳错之下皇帝强迫了顾若依。

顾若曦得知此事,险些小产,但事已至此,顾若依只能进宫。

这也是帝后感情裂隙的开始,顾若曦无法面对皇帝,多次拒绝相见,皇帝被她冷落着,曾经满腔的爱渐渐冷了下去,他接受了太后的侄女,后宫的妃嫔也渐渐增多。

顾若曦也终于明白,无论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她都不能再冷落皇帝。

帝后关系看似修复,但是否如初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如今慧贤皇后早已故去,而曾经进宫陪伴嫡姐的顾若依成了皇后。

若非今日闹这么一出,大概所有人都会忘记这桩往事,忘记当初那件事给多少人带来痛苦。

云棠也是第一次这桩陈年旧事,她忽然想到先前暮辛说的话,殿下从十二岁那年身边就没有近身服侍的婢女了。

所以,他是那时候知道这桩往事的吗?孤一直以为她早就死了,所有人都是这般以为的,结果……她竟然还活着。

父皇竟让她多活了二十一年,还当真是情分深厚,呵。

不过,现在也死了。

孟谦在外面轻声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躬身走进来,他站在珠帘外面低声道:殿下,她这些年一直待在冷宫,刚出事的那几年确实受过折磨,后来陷入半疯半清醒的状态。

今日是送饭的宫女进去时被她打晕,她换上那宫女衣裳,探到陛下在琼林苑,才寻了过去。

纵使被折磨疯,也还是要闯出来见皇帝。

而皇帝呢,明面上对所有人说她死了,结果念着曾经的情分,还是不忍杀她,任由她在冷宫中过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血溅在他面前。

什么情深,他们才是情深吧。

李琰在心底冷嗤道,挥了挥手让孟谦退下,接着一转头看到云棠似有出神,他面上冷色稍减:今日有看到什么不好的画面吗?云棠摇了摇头,她的视线全部被纪北昱挡住,一点血腥也望见。

那在想什么?我……云棠摇了摇头,还是没接着说下去。

李琰看着她,没有逼问,拥着小姑娘躺到软榻上,在她身体放松下来时,突然在她耳边很轻地道:不要怕,我不是他。

他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他的小姑娘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慧贤皇后。

云棠微怔,她转身抱住李琰,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句:嗯。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相信他的话。

李琰将薄毯拉上来,盖住她的肩头。

他想,不能急,他们还有时间,他会让她看清楚,他永远不会对她失诺。

/崔采宁的事在宫中闹出一场风波,皇后得知此事后,怔怔坐了许久,她没想到崔采宁竟然活了这么久,这个毁了她半生的人竟然在宫中活了这么久。

顾若依心中忍不住生出恨意,若是今日崔采宁没死,她一定将她千刀万剐。

她当初明明,明明快要等到他了……是崔采宁毁了这一切,她该死。

原来现在还是会心痛。

顾若依苦笑一声,她的声音低若无闻,如此静坐半个时辰后,方才收敛所有情绪恢复成那个端庄的皇后。

.宫外,庆王府。

庆王站在窗前,看着那明澈的天空,如今已是春日,他身上还披着大氅,他眺望远方,似乎在看宫城一角,四四方方的天,不知困住了谁。

他听见侍卫走进来,没有回头,轻声问道:死了吗?回禀王爷,死了,她撞在侍卫的刀口上,在皇帝面前血流而死。

是吗?庆王试着去想那样的场景,唇角掀起弧度,有趣,可惜不能亲眼看见,处理干净了吗?王爷放心,他们都以为是崔采宁自己跑出去的。

但实际,是那个宫女放她出去的,她若真能自己跑出去,这么多年早就跑出去无数次了。

说她疯,她还知道换上宫女的衣裳,说她清醒,竟直接撞在刀口上,真是可笑。

侍卫悄声退了下去,庆王站在窗前继续看着那方天,手指随意在空中描摹着,画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李慕寒(皇帝)既然舍不得杀她,那他就帮他一次,让他亲眼看着崔采宁死。

这个女人,早该死了。

正好,用崔采宁的死提醒她,莫要忘记当年的事,莫要忘记当年的痛苦。

失去的痛,怎么能这么轻易被忘记呢?要牢牢记着,永远记着那种剜心挖肉的痛,不要沉迷在如今的安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