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织, 细细密密的雨丝斜落在漆红的栏杆上,绿叶上的水滴四下滚动,映照出一方小小的世界。
云棠纤细的指尖摩挲着瓷杯,偶一抬眸间, 看见远处一身温柔紫衣的女子自雨雾中缓缓走出, 她执着一把油纸伞, 笑容温和又恬静。
俞大夫。
云棠起身唤道。
俞绾收了伞, 放在一旁的栏杆上,低身欲行礼。
云棠扶住她的手腕:俞大夫不必多礼, 今日我寻您来, 是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俞绾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一身淡青色的百褶裙,一双月牙似的桃花眼中盈满纯净的笑意, 她的这双眼睛与她母亲极其相似,相似到她看见的第一眼就生出疑心。
云棠说话间, 宫女们已退至远处,她和俞绾一道坐下, 将袖中的平安玉扣取出来,放在桌上。
俞大夫,您认得这枚玉扣吗?放在桌上的平安玉扣泛着莹莹的光泽, 是由质地上好的暖玉雕成,底端雕刻着飘逸的祥云纹, 这种纹样是常见的平安扣样式,第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熟识的人才知道, 玉扣上的纹样顺着某个角度看去, 形似一个草写的雪字。
云棠也是这几日才发现这一点, 她随身携带这枚平安玉扣多年,如今才发现这上面原来一直刻着母亲的名。
俞绾执起那枚平安扣,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祥云纹,目光透着些许怀念:你猜到了。
不用敬称,不是疑问。
云棠也不否认:是,我曾瞧见您在城外和纪将军见面,又去向公主探问,得知您曾与纪家人熟识交好,与纪家长女是闺中密友,所以我想您应该知道些什么。
俞绾放下那枚玉扣,笑着看云棠:你很聪明,这枚玉扣确实是你母亲之物。
当年纪伯母高龄产子,音雪自生下来身体便很虚弱,所以纪伯父命人雕刻这枚平安扣,又让净慧寺的大师开过光,希望能保佑音雪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平安扣是一对,剩下的那枚在纪将军手中。
俞绾这话说得很清楚,云棠悬着多日的心此刻终于落了回去,她想起那日在云韶府的名单上看过的记录。
所以,当年是父亲将林温然和纪音雪的身份调换,让母亲以林温然的身份被赎出,而林温然才是死在那场瘟疫中的人。
以前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定要隐瞒此事,如今也能想明白了。
母亲当年不能赎出,父亲调换身份是不得已为之,此事若是暴露出去,云家和她都会有麻烦,更何况当年纪家获罪一事与韩家脱不了关系。
韩氏如今是她主母,以前又那般待她,父亲纵使再骗她一次,也不会愿意让她知道实情。
但……父亲明知韩家和纪家有仇,他在将母亲藏在私宅中时,竟同时迎娶韩氏,若是母亲知晓……之后我去云韶府查过,你父亲当年应该是将音雪与一个患了瘟疫病死的姑娘调换身份,才赎她出府。
冬狩那日,俞绾去为云棠治伤,无意间看到这枚平安扣,样貌的相似以及旧物,让她无比确信云棠和纪音雪之间有关系,但她知道此事不能声张,此后试探着问过云棠这枚平安扣的由来,这才更加确定。
俞绾也去云韶府查过,结合查到的事情她可以猜出当年的实情。
云棠点头:这些事情我查过,也知晓一些。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的眉眼:我这里,是不是和母亲很像?俞绾看着她那双相似的桃花眼,温煦一笑:是,你的眼睛很像你母亲,更准确得说,你们这双眼睛都生得与纪伯母十分相像,熟悉的人很容易认出来。
俞绾想,若是纪北昱还是少年模样,他与这姑娘站在一处,别人会很快看出不对来,不过如今他冷颜厉色,眉眼锋利,倒削弱了那种相似。
云棠也想起纪北昱的那双眼睛,她起先是不确定的,但纪北昱的躲闪和为她遮挡的动作,加重她的疑心。
她也清楚,如今不是相认的时候但她忍不住想去了解母亲,想知道母亲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俞绾知她此意,放下玉扣,回忆道:音雪她,是个很温柔,也很坚强的女孩子。
她从小身体不好,纪伯母和纪伯父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平安长大,所以对她要求很是宽松,连纪北、纪将军这个弟弟也把她当妹妹一样照顾。
她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她知道伯父和伯母担心她的身体,所以从来不会在喝药这件事上任性,再苦的药她也能捏着鼻子喝下去。
全府的人宠着她,她的性子也没有变得娇蛮起来,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和善。
不过她对自己的要求有些高,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也从没有坐不住的时候,仿佛遇见再难的事,她都不会灰心丧气,哪怕……哪怕当年纪家出事,我去看她时,她还对我笑着说,她一定会活下来,她要等到纪家的案子平反的那一日。
可是,她没有等到。
云棠倏然握紧双手,心口像是被一根针突然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突然问道:俞姨,当年韩家和纪家是不是交好?不知母亲和韩家姑娘的关系如何?她问得自然是纪音雪和韩氏韩秋茹的关系。
俞绾试着回想:那时韩家时常来往府上,韩秋茹也会跟着韩母一起过来,与音雪见面频繁,关系不能说不好,但也不能说很好,不过韩秋茹很喜欢亲近音雪。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韩秋茹就很少再来国公府了。
云棠:什么事情?俞绾本不想说,云棠追问,她只好实情相告:那时韩秋茹一直喜欢你父亲,但后来你父亲有意向纪家提亲,韩秋茹得知此事后,与你母亲争吵过,也因为这件事,你母亲拒绝了你父亲的提亲。
但谁能想到,最后云易丰偷偷让纪音雪做了外室,又娶了韩秋茹。
云棠沉默听完,她从前不知道韩氏的那些恶意从何而来,只以为是她的外室子身份惹恼韩氏,但如今知道这番纠葛,且韩氏曾与母亲交好,她会不会早知道她的身份?围猎之时,那匹突然出现的恶狼,若真是韩氏所为,那韩氏当年会不会也曾……云棠觉得心中有一个猜想快要破土而出,她又问道:那您觉得,我母亲是那种会轻易求死的人吗?求死?俞绾皱眉,她终于察觉到云棠的话有些不对,当年音雪不是难产而死吗?难道不是?云棠摇了摇头:父亲说,母亲是服毒自尽。
什么?!俞绾骤然起身,双眸不可置信,她想起刚刚云棠问的话,瞬间反应过来:你是怀疑有人下毒,然后做成自尽的模样,你觉得是……俞姨,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云棠赶忙打断俞绾的话,还请您先不要将此事告诉纪将军,我怕他会……俞绾握紧双手平复呼吸,她点头道:我明白,我了解他的性子,这件事我不会让他知道,只是……如果最终你的猜测是真的,他不会饶过韩秋茹。
我知道。
云棠握住那枚平安扣,她声音坚定:若母亲当真不是自尽,那么不论下毒的人是谁,我都不会轻饶。
哪怕那个人是韩氏,哪怕会因此与父亲决裂,她也绝不放过。
/琼林宴后,韩家出了事情。
通州横跨湘江的大桥在凌晨未明时分骤然垮塌,致使五人身亡,七人受伤,此事原本已让当地知州压了下来,但身亡五人的亲属得知是有人偷工减料才致大桥垮塌,而知州有意瞒下此事,那五人的亲属愤怒之下状告到京兆府尹,将事情闹大。
而当初负责监督修建通州大桥的人正是工部侍郎韩凌。
御史借此事弹劾韩凌,直接将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甚至言及韩凌此前修建的工程或多或少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更翻出些曾被人压下去的旧案。
皇帝气得当场摔了折子,直接将此案交到太子手中,要求他清查工部。
如今的工部侍郎是齐家家主齐行生,工部也大多是齐行生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里面隐藏多少贪污受贿的肮脏事,也因为齐家掺和其中,查起来阻力很多。
不过明眼人也瞧得出来,皇帝是打算利用这件事打压齐家的气焰,所以李琰不需顾及其他,雷霆手段下去也不怕查不出猫腻。
只是他如今要查工部,日日早出晚归,云棠每次等他都等到昏昏欲睡。
今日依旧如此,内殿亮着一盏暖黄的灯,他一回来就能看见那盏等他归家的灯,待到进屋,就看见小姑娘脑袋一点一点地要往桌子上撞。
李琰赶紧上前扶住小姑娘的脑袋,云棠也立刻被他的动静惊醒,湿润的双眼雾蒙蒙地看向他,依赖地抱住他的胳膊:你回来啦。
李琰将她抱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无奈道:不是说了不要等,都困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去睡觉?云棠卧在他怀中,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没等多久,只是不想你回来屋中空空的。
她没有被人等过,但她可以尝试去等他归家。
小姑娘软乎乎的话挑了一下他的心弦,李琰将她放在床榻上,亲了亲她的额头:那现在可以睡觉了,快睡吧。
小姑娘身上香香软软的,她已经洗漱过了,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听外面的声音,然后在人躺到身侧后,习惯地抱住他,靠着他的胸膛问:殿下最近会头疼吗?还没有,不用担心。
去年千岁宴之后,他头疾发作的日子间隔开始缩短,如今已经不能固定在月末那几日,若如今他身边没有云棠陪着,这件事还真的会有些棘手。
哦,那就好。
云棠应了一声。
她心中有些纠结要不要问那件事,一抬头却见李琰阖上双眼,呼吸渐趋平稳。
她微垂双眸,心中想起平州那件事,若是当时救她的人真是殿下,那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他知道她可以帮他缓解头疾,所以才愿意容忍她的靠近。
她利用他的身份来庇护自己,目的不纯,而他容忍她的靠近亦是有缘由。
她没有什么资格去苛责,反而应该感谢他曾经在平州救下她。
但为什么这几日心中会有些堵得慌?她甚至有点逃避询问殿下平州之事。
不能这样,云棠小声对自己道,她闭上眼睛想要止住那些胡思乱想。
本快要睡着的李琰听见这句低语,他没听见云棠继续说话,见她呼吸渐渐平稳,便将她抱得更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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